很快,薛暮就收到顺天府寄来的信件,窦承凤诞下一名健康的女婴,薛老夫人起名为“映”,在薛家排行第七,是为七姑娘。

    薛暮担心窦承凤的身体,派人送了好些藏地的老参、虫草回去。

    德吉说她已经逐渐蜕变成一个有酥油味道的女人,她听不懂,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变了。

    她常独自到官寨旁边一片不知名的草原去,那是一片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原始草原,它处于千万道青幽山梁丛中,由一块块小型草场拼连而形成。曲折的草场,有着无数不规则的边缘界线,自高山之巅铺展开去,又无限到遥远的地方去。

    在草原茂盛的草线尽头,耸立着一座在炎夏也会覆盖花花雪冠的高大雪山。在遥远的地方,草原茂盛的草线尽头,耸立着一座炎夏也会覆盖花花雪冠的高大雪山。

    这雪山不同于一般常规的锥形山体,倒像是一朵朝着天空待放的巨大白莲花苞。欲是绽放,却又蓬松地合拢一处,呈现犹开不开之羞态。在它的山腰间,苍茫雪线上陡然吐出一条发达的冰川。

    冰川一路壮大地伸入下来,钻进周围的冷杉林,云杉林,和高山杜鹃群。形成冰川和森林、原始草莽又冰清玉洁的清寒世界。

    远在京师的姐姐或者外祖父和外祖母,肯定不能体会她孑然一身处于茫茫高原的感受。站在草原最为突兀的草坝子上,巴望着雪山,想给京师写信,想告诉别人她的情绪──感慨与困顿交混。

    爱,与被困的感觉。

    官寨里有一个典型的一妻多夫的家庭。女主人巴桑四十岁,但怎样看也是跨过五十的样子。额头和眉角间爬满五十岁劳动妇女的那种粗野皱纹,槟榔圆的脸,面色酱黑,晒得皴裂。头发很长很黑也很乱,用酥油编织起麻布一样的辫子,几乎像一件雨衣遮住上半身。她穿的一身劳动氆氇,褐色还是灰色,也许蓝色,但是沾染上黑的牛粪和灰的泥沼,混乱了薛暮的视觉。

    女人在朝她笑,目光却有些陌生和紧迫,她有三个丈夫,分工是:大丈夫在山背面的农区种地,收获的青稞正好供应牧区口粮。二丈夫下草原经商,把农区多出的青稞和牧区多出的酥油卖出去,再换回农牧两区必要的生活用品。小丈夫尼玛留在草原上和女人放牧,他们生有五个共同的孩子。

    这个奇特的帐篷人家,几口人的目光就那么紧紧地盯住薛暮笑,大概能猜出她不是平凡人家的小姐。薛暮藏语已经不是半吊子水平,就和他们打招呼,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就说是寨子里的汉族算账的。

    巴桑问她吃点什么,薛暮观察四周,地上全是生生的蒿草,潮湿又遍布牛粪,她没有了食欲。

    巴桑还非常实在地从牛粪地上端起一盆生牛排。油麻藤的根茎模样、那种生黑的牛排,肉被风干在骨头上,其间粘着干涸的油脂。

    她用手抓起两条递给薛暮,薛暮吃不下,哪怕一口,那些生硬而腥膻的东西早把她的味觉破坏了。

    但是出于礼貌她还是接受了一小块,并且装模作样地要往嘴里送,看她接受食物,巴桑就朝她应声点头,牧人家每个人的脸上因此都释放出友好的笑意。

    薛暮只好撕下一块生牛排尝试着吃起来,进嘴的时候即闻到一股腥膻,不是那种新鲜膻味,却是一种肉食混合着皮毛,经过轻度腐化,再被烈日烤干后的,那种阳光下毛与皮肉混合的毛腥味。她的胃立马翻腾起来,想吐出牛排。

    但万万不能吐,一家五双雪亮的目光正充满信任地瞧着呢,薛暮只好咬起牙关狠狠心,咽口气囫囵地咽下去。喉咙里立即就有被刮伤的感觉,刺痛,浓烈的毛腥味只往口腔外扑。

    她赶紧往帐篷外跑,但是两条小狮子般的藏獒却拦在门口,朝她野蛮地狂叫,铁链攒得“哗啦”作响,爪子刨着草地,狠命地朝她扑,吓得她鼓噪的胃酸一下又噎了回去。

    天黑前,巴桑和孩子们开始围着锅灶烧火。她的小女儿积积摇摇晃晃走到帐篷口,在细声细气地喊尼玛。她不叫他阿爸,或者小阿爸,她对于三个父亲都直呼其名,因为她不知道哪个男人才是自己的阿爸。

    她的紫提子模样的小脸,紫得发亮的高原红,满身泥污,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都由衷地陷入一场期盼中。

    一头小牦牛在回栏时走散,尼玛循着牦牛的叫声,找牛去了。男人回来之际,一场急雪没有征兆地砸下来,小牦牛和小男人皆被打得浑身透湿,他俩在大雨中拉扯,小牛倔犟,走一步唬一步。尼玛很有耐心,走一步哄一步,才把小牛哄回帐篷旁。

    在帐篷口,尼玛一脸雨水,望着薛暮生生地笑,脸色酱黑,目光细亮。她想如果天色再暗一些,他的面目肯定会被黑夜磁化了去,只会看到他一双狭狭细细的眼睛里放射的那道细细亮亮的光。

    薛暮想想就笑起来,用藏语对尼玛说:“阿叔,要点灯啦。”

    黑色牛毛帐篷里已是一片昏暗,尼玛擦亮火柴,帐篷中央的锅灶前,就有一盏小小的酥油灯亮起来。

    帐篷人家开始进行一天中的第四餐饭,吃糌粑,喝酥油茶,因为考虑到薛暮在,尼玛便又在锅庄旁另外架起一张铁皮,巴桑倒水和面,特地为她烙火烧饼。

    在微弱的酥油光下,薛暮乖巧地坐在帐篷一角,望着巴桑做火烧饼。

    女人粗糙厚实的大手,一边揉麦面,一边抽手抓牛粪。丢进火灶后,粘满牛粪末的手又迅速转回来,插进麦面里,过后,混着牛粪和麦面的手再插进盐袋,抓一撮盐巴撒在铁皮上。等待铁皮滋出青烟,一块面饼丢上去,不久帐篷里即弥漫起浓浓的麦面焦香。

    饥饿叫薛暮贪馋地吞起口水,尽管犹疑的嗅觉一直不放心那块混合着麦面、牛粪、盐巴的烧饼,喉咙里咽口水时发出的响亮咕噜声却由不得人。

    积积在一旁瞧着她贪馋的模样窃笑,她的跳跃起来的目光,是调皮,又是好奇,也有点亲切。薛暮想起塔尔寺的僧舍,那个破败窗棂上的鸟儿,就是这么小小的、生气灵灵的的模样。

    薛暮离开前,把身上带的全部银子都留下,巴桑一家执意推辞,她不允,还说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他们,尼玛把她送到山脚下,才挥手告别。

    薛暮的十八岁生日很快就到了,这是她在西宁度过的第一个生日,也没准备宴席,为了积德行善,就置办了素斋请喇嘛和札巴们化斋,请几个亲近的朋友来庄廓北次房小叙,也就罢了。

    生日那天,她依例去塔尔寺上吉祥香,路上还买下一大群挤在竹笼里叽叽喳喳的不知名的鸟,把它们呼啦啦全放飞了。

    晋美为了报答薛暮的恩情,特意送给她一本手抄的《文殊菩萨经》,说是保佑她的学习顺利有成,吉祥如意,又问她到底喜欢《汉诗十九首》里面的哪一首。

    薛暮把《文殊菩萨经》抱在怀里,笑道:“你会背《西洲曲》了吗?”

    晋美重重点了下头:“会,我现在就背给你听……第一句,第一句是什么来着?你告诉我第一句,我就会背。”

    “忆梅下西洲……”

    她一语未了,就被晋美急急抢道:“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火急火燎地背完了,又问:“白玛阿佳,我知道你喜欢哪一句,是不是‘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薛暮忍俊不禁:“不错,孺子可教也。读过这首诗的人基本上都会爱上这一句,很俗是不是?”

    晋美诚实地点头:“确实有点。”

    “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海水浩荡,漾起一片空空泛泛的深绿,南风要是知道我的情意,请把我的梦吹到西洲,与他相聚吧。”晋美唱歌似的吟诵起来,“阿佳拉,我这儿有一句‘箴言’:相思无用,思念成灾。”

    “相思无用,思念成灾?”薛暮在嘴里默默念了一遍,弹了他的光头一下,笑骂道:“小崽子,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你博古通今,知道什么是‘相思’,我可不懂什么是‘相思’。”

    晋美自悔失言,连忙打个哈哈,转移话题:“哎呀,这是央金说的……白玛阿佳,既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去找仁波切吧,求他给你摸顶赐福。”

    “你们仁波切应该很忙吧,给他添麻烦多不好意思。”她想通了,断掉念想的最好方式就是撞掉南墙,所谓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就是这个道理。

    晋美却不赞同:“仁波切怎么会觉得给人摸顶是麻烦呢?我上次被仁波切揍了一顿,他却没有揭发我,这就证明仁波切和阿佳是一样好的人。”

    他和拉让门口的守卫一番询问,却得知活佛一直没有回来的消息。

    薛暮不免有些遗憾,晋美却道:“仁波切不在拉让,那就是在夏达拉康。”

    塔尔寺的雪景如诗如画,夏达拉康在其中更是独占鳖头。

    薛暮被晋美带着走到绿幽幽的琉璃砖门下,忽然想起什么:“哎,我还没问你,你对仁波切怎么比对别人还熟稔很多?不怕他似的。”

    晋美尴尬地挠了挠头,“说来话长,我对他多有得罪……不过,我阿爸算是仁波切的半个汉语老师。”

    见薛暮十分吃惊,他笑道:“《论语》里不是说过嘛,‘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还是阿佳拉教我的呢。”

    薛暮轻轻拍了自己一个嘴巴:“怪我怪我,读圣贤书,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该打。”

    雪路难行,薛暮的喜相逢大氅上的狐毛尖端还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颗粒分明,水晶珠似的挂着,被门口侍候的侍僧接过去掸雪。

    晋美带着薛暮走进主殿,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脸,如春日暖气盈盈,入眼的便是一尊两层楼高的观世音菩萨像,不由心生敬畏。

    薛暮正双手合十地拜着,却见帷幕一动,被撩开来。那个清俊的身影绕了出来,云吉一身绛红色的袈裟,外罩黄色的赤襟坎肩,手里拈着三根藏香,抬眼瞥见了他们,脸上的神情仍是淡淡的,未有一丝变化。

    “仁波切。”薛暮和晋美恭敬地向他行礼。

    他微微点头,径自走向案前,拈着香在酥油灯上引火。

    薛暮抬眼看向云吉,他年轻却稳如磐石的面孔在袅袅升起的香烟间显得格外朦胧渺远。好像随着祖母去隆福寺里参拜,那高大庄严的佛像,在鲜花簇拥、香烟缭绕之中,总是让人看不清它的模样,因而心生敬畏,虔诚参拜。

    “仁波切,今天是白玛阿佳的生日,请您度一度她吧。”晋美这会子语气倒是弱弱的。

    “今天是你的生日?”云吉闻声,手下一顿,抬眼看向薛暮,又低头专注地引火:“你愿意吗?”

    薛暮望着他的背影,忙不迭地点头:“当然愿意。”

    他恍如未闻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挥掉香柱上燃旺了的火苗,又合手朝菩萨拜了三下。薛暮呆呆地看着他将手里的香插入佛前的香炉,突然提眼瞥她:“你的执念太重了,恐怕不太好度。”语气竟有几分促狭。

    薛暮一愣,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暗指什么 ,脸颊涨得通红,晋美看她的窘态,扯着嘴角直想笑。

    薛暮剜了他一眼,扭头对云吉说:“将军要打胜仗,官员要务民生,我们普通人自然是要完成果业的,如果没有执念,何必来世上一遭?”

    “有道理,那我试试看。”他缓慢地转回身,语气中隐约有一丝笑意,却是不到底的。

    薛暮依言下跪,正胡思乱想间,一只温热的手摸上她的发顶。

    薛暮向上看去,云吉正闭着眼,嘴里念着经文,阳光擦过清俊的侧脸,打出奇异的弧度,她不由又看出了神。

    “好了,起来吧。”他垂下眼,对上她的目光。

    “多谢仁波切。”薛暮赶紧垂下眼,学着晋美他们的样子,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祝你今年生辰吉乐,万事顺心。”

    薛暮的目光紧紧落在自己的脚尖:“那,那我们先走了。”

    他微微颔首:“路上小心。”

    她拉着晋美要走,晋美却不依,挣脱薛暮的手,跑到云吉面前:“仁波切,您上次不是说要给我看梅花吗?现在开了吗?”

    薛暮戳了戳他的额头,小声训斥:“你这小孩胆子真大,刚被人家揍过,这会子怎么,又巴巴地赶上去。”

    话音未落,忽听到门外一个清婉悦耳的女声响起:“上师今天怎么在小花寺,害得我好找。”

    只见一姿容绝色的女子走近,一身绿玉色绣荷叶长衫,如云的乌发披在脑后,上只点缀了几朵通草花而已。虽然简单,倒也大方爽朗。身后跟着两个引路的小札巴。

    她近乎苍白的面庞不着一点粉黛,那种随意而不经装点的感觉并未能抹去她分毫的美丽,而更显出她真实的却让人不敢直视的丰采。

    那一瞬间,薛暮清晰无误地捕捉到自己的内心发出一丝沉重的叹息。她再明白不过,那是她的自知之明的哀叹。

    薛暮的心念这样迟钝地转动,可是她的视线根本移不开分毫,就连晋美一个小孩子,都看得瞠目结舌。

    那女子上下打量她一番,轻起唇齿,字句如珠玑滚落:“这位姐姐之前不曾见过,叫什么名字?”

    薛暮忙行了福礼,回道:“我叫薛暮,今天刚满十八,敢问姐姐尊名?”

    “我姓江,单名一个湄字,比你虚长一岁,”她又转向云吉,“几日不见,上师这儿又添新施主了。”

    京城中的世家小姐,一肌一容,无不尽态极妍,尤以薛姮最为出挑。薛姮的艳,是盛夏的阳光,咄咄逼人,不留余地;而这江湄的素,是朱阁绮户里映进的一弯上弦月色,清明而洁净。

    云吉合十双手,问她:“江小姐来访,可是有要紧事?”

    “无事,就是今早多阅了两卷《法华经》,不解其意,望上师指点一二。”

    江湄的态度很真诚,对诸人神色都是清冷的,唯独对云吉时温柔凝睇,一笑如冰上艳阳,冷清中自有艳光四射。

    “那请您暂且稍等一下。”

    薛暮怕耽误二人谈事,就要告辞,云吉却冷不丁叫住她:“你的小徒弟说要看红梅,你一个作师父的不作陪吗?”

    薛暮一噎,只得答应,随他们走到院外,晋美得胜似的朝她做个鬼脸。小扎巴们把花盆从暖房搬出来,管事喇嘛又取了暖兜、大红羽纱面的狐皮鹤氅给云丹多吉披上。

    原来这株梅花只有二尺来高,傍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

    “好漂亮的红梅,”江湄赞道,问云吉:“上师可曾听说过咏梅诗?”

    云吉颔首,晋美却悄悄问薛暮那是什么。薛暮刚要解释,云吉就说有东西要给他们看,把他们引到藏经室,吩咐札巴上茶。

    薛暮虽没怎么见识旷世奇珍,可毕竟来自京师世家,自问也没少见什么金银奢华,可是看到夏达拉康的各个布景,她还是目瞪口呆了。

    转进藏经室,噶丹囊赛,旺堆沃巴,真是堆金积玉,珠光宝气。各色法器和日常盥洗用具不是金制就是银打的,坐垫不是锦缎的就是兽皮的。色彩浓烈的布幔,张张都是精工细作,金银压边。

    及进了堂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

    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

    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她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手臂,这铺金镶银的,还真是闪得人睁不开眼,怪不得云吉平时不爱住这儿,实在是奢华得让人有些不安了。

    管事喇嘛提了铜胎珐琅提梁壶,给四人各斟了一小碗,泡的茶水是垂头菊,微黄的花朵一朵朵在滚水里绽放,绽出原本的色泽来,轻轻一低头,便闻得到那股清逸香气。

    “这就叫咏物事,得观梅时作的就是咏梅诗,若观的是芸臺花,那作的就是咏芸臺的诗了。”云丹多吉从黑漆嵌螺钿龙纹大案上轻轻拾起一张薄纸,递给晋美。

    三人看去,那字竟是用中原毛笔写正楷而成,笔法锐利,筋骨外露,刚气十足,自如刀刻一般,倒像是学柳体所成。只见上书:

    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

    闲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这是您写的?写的这么好?”薛暮惊叹不已,她本来以为云吉的汉语造诣不深,只是口语流利而已。

    云吉把玩着两颗镂刻海东青的老核桃,语气有些懒散:“闲暇无聊时作趣,谈不上好不好。”

    “这就是咏梅诗啊,”晋美看得痴迷,转头扯扯薛暮的袖子:“白玛阿佳,您也教我写诗吧。”

    “作诗可不容易,少说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

    晋美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您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薛暮道。

    晋美转转眼珠:“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

    江湄忍不住插嘴道:“小师父,你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因不知诗,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你若真心要学,还是看《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若是个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云吉在一旁听说,也来了兴致:“既然这样,我就把《王摩诘全集》拿出来,你带回去,闲暇时候念几首也是好的。”

    便命管事喇嘛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晋美,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阿佳,或者得空时来找我,我讲与你听。”

    晋美喜得抓耳挠腮,一蹦三跳地出去了,屋里只剩他们三个相顾无言,炭盆里的木炭“毕剥毕剥”地烧着,偶尔扬起半点火星,微弱的声音衬得藏经堂里静如积水,连窗外落雪的绵绵声都清晰可闻。

    薛暮含了一口茶水在口中,茶水洇在舌尖喉头,她刚忍不住想打破沉默,就听云吉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我这里没什么贵物相送。”

    她抬头看向云吉,却见他也注视着她,双目沉静如能照透人心,思忖半晌,叫管事喇嘛来,去内室取出一个卷轴。

    “那首梅花咏的不好,这是我自己画的,送给你很合适。”他的神色依然很平静。

    薛暮展开一看,竟是一幅气势磅礴的野雁图,用浓淡相间的水墨晕染,倍觉孤条遒劲。沙丘上晨曦微露,明月西斜,在淡淡月辉中大雁悄然而动,先是一声长鸣,然后独自鼓动翅膀飞起,扇出的风吹落了芦苇上的雪粒。

    画面右侧还题着一首小诗:

    众禽事纷争,野雁独闲洁。

    徐行意自得,俯仰若有节。

    我衰寄江湖,老伴杂鸭鹅。

    依依聚圆沙,稍稍动斜月。

    先鸣独鼓翅,吹乱芦花雪。

    “这是,你画的?”薛暮简直不可置信,连敬语都忘了用。

    云吉眉目间带着疏懒的笑意,道:“当初我随师父游历之际,在卓玛海子所见。”

    他的师父应该就是孟加活佛了。

    “旁的也就罢了,那双大雁最好,大雁是忠贞之鸟,渺万里层云——”

    云吉极自然地接下去:“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薛暮颇感意外:“你也知道这个?”

    云吉一笑:“元好问的好词唯此一阕了。”

    薛暮一时兴起,借了纸笔,饱蘸浓墨,在左侧也题一首:

    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

    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

    北风振枯苇,微雪落璀璀。

    惨澹云水昏,晶荧沙砾碎。

    伊人何怅慕,一举渺沧海。

    云吉细细看了,指着最后一句:“我说你不好度,你还不信。”

    她抬头正撞上他的眼眸,只觉掉进了一片乌沉海波,直直陷落下去。薛暮只混沌沌想着,他这样高,他怎么这样高呢?自己穿着软底的钉珠羊皮靴,仰起头来只到他肩膀那里。

    经他一打趣,此刻大方也不是,客气也不是,左右为难,到底露出几分小女儿的情态,掩唇一笑。却没看到江湄在一旁抿唇,不知在想什么。

    大雪已连落了三日,寒意越发浓厚,薛暮站到彩漆窗格子底下,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

    云吉出言提醒:“窗子底下有漏风,仔细吹了头疼。”

    薛暮依言从窗边退开一步,笑道:“我想着我家什么都好,只是缺了梅花和松柏,到了冬天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花、树都没有,只能看看雪。”

    她想到那棵红梅,得寸进尺地觍着脸问:“仁波切,我能讨枝梅花吗?”

    “不能。”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薛暮扁扁嘴,没敢问原因,想必是他的禁忌,她知趣地没再问下去,悻悻地将羊毫笔洗净,架在白玉雕竹的笔山上,暗自感到后悔。

    自己对他的真是不同,又害羞矜持,又忍不住主动靠近,真是如青翠竹叶上脉脉延伸的纹理,细微,却清晰可见。

    云吉见她难掩失落,声音就放软了些,解释道:“不是不想给你,那株红梅是师父托我代养的,我不能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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