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这两天口淡,总想吃些重口的东西,家里的厨子伙房都忙得不亦乐乎,做出的菜却没有一道合口的。

    薛暮当即毛遂自荐,自告奋勇地跟来到达娃家碉楼的厨房,打算亲自操刀大干一番。

    辣子和花椒的香味飘荡在空中,香香的,麻麻的,辣辣的,让这些日子一直没什么胃口的季氏食欲大振。

    她顺着香味找到伙房的时候,薛暮正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下将辣子鸡装盘,旁边的达娃、索朗,和一干侍女们直咽口水。

    达娃见季氏过来,与有荣焉道:“阿妈你快来看,这些菜都是阿佳拉做的,我看过不了几天,咱家的厨子就得被换下去了!”

    季氏过去一看,除了这一大盘色香味俱全的辣子鸡,还有凉拌洋芋丝,蒜蓉菜心,葱油鱼片……统共有六七道菜,想必是打从一来到碉楼上就开始忙活,半刻都没歇着。

    索朗先尝了一筷子辣子鸡,笑道:“这个天气吃什么都没胃口,吃这个辣菜正好,这鸡是山上的野.鸡对吧?味儿比头人进贡的母鸡好,辣子和花椒放的也刚刚好,只是炸的太老了些,要少炸一会儿,味道会更好。”

    达娃重重拍了他的胳膊一下:“你还挑拣上了!”

    午饭是摆在院子里那棵大榕树下吃的,天气凉快了,人胃口也好些,季氏连吃了两碗青稞饭,对薛暮夸了又夸。

    且说那晋美拿了诗集,回至僧舍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读起来。同寝的小札巴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众人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云吉刚用完早斋,就见晋美笑吟吟地跑过来,又要换杜律。云吉挥退前来阻止的管事喇嘛,问晋美:“共记得多少首?”

    晋美骄傲地道:“凡是您画红圈选的,我尽读了。”

    “可领略些滋味没有?”

    “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您听听。”

    “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云吉笑道。

    晋美想了想,才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云吉点点头:“这话有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

    “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馀’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

    正说着,江湄和薛暮也依次来了,都入坐听他讲诗。江湄打趣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已得了。”

    云吉继续问晋美:“你说‘上孤烟’好,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来的。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

    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出来,递与晋美。晋美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

    薛暮咬着帕子,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就这么作起来,必是好的。”

    江湄也道:“明儿我写一个柬来,咱们几个何不办个诗社,也好有趣些。”

    晋美挠挠头,讪讪一笑:“江姐姐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顽罢了。”

    薛暮揪了揪他的脸蛋:“谁不是顽?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寺,把人的牙还笑倒了。”

    江湄掩着唇,淡薄的笑意如绽在风里的颤颤梨花:“这算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几个汉商商议卖画,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将上师那首野雁诗抄了给他们看,谁不真心叹服,都抄了刻去了。”

    薛暮眼睛一亮,忙问:“是真的吗?”

    江湄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

    云吉和薛暮听说,都道:“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是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

    江湄轻嗤一声:“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的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有人知道了,上师更不用担心,暂用的是我的名号。”

    说着,只见扎仓群则打发了两个小札巴来请薛暮,要商量薛家来年供灯捐款的事,薛暮方去了。

    晋美求云吉换出杜律来,又央二人:“仁波切好歹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

    云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你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哪几个字去。”

    晋美听了,喜的拿回诗来,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

    江湄见了,无奈道:“小孩家家何苦自寻烦恼,都是上师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就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

    晋美笑道:“江姐姐,您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薛暮看。

    薛暮就鼓励道:“作为小孩子的处女作,已经很好了,可见你学东西很快。但诗不是这个作法,好晋美,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们瞧去,看仁波切怎么说。”

    晋美听了,便拿诗到拉让找云丹多吉。

    云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他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它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晋美听了,默默地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白旃檀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僧人都诧异。扎仓群则和其他小札巴们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站在山坡上瞧他,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

    央金都感到不可置信:“这个傻子定要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他忙忙碌碌就去找仁波切。回来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另作呢。”

    薛暮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你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

    江湄笑道:“羲和,你能够像他这么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

    只见晋美兴兴头头的又往拉让那边去了,薛暮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意思没有。”

    说着,一齐都往拉让来,转进经室,只见云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众人因问云吉作的如何,他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

    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道: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

    江湄皱眉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来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

    晋美自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己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

    一时薛暮隔窗笑说:“小师父,你闲闲吧。”

    晋美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

    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江湄不住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上师引的他!”

    云吉耸耸肩:“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

    各自散后,晋美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一时天亮,央金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

    正想着,只听晋美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

    央金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他,问道:“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

    原来晋美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洗漱已毕,便忙录出来,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云吉。

    只见江湄和薛暮刚过来,央金正站在江湄身侧,告诉她们说晋美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便都争着要诗看。

    晋美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一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

    等到了拉让,把诗递与云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云吉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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