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滑过,广袤的藏域逐天地升温。若是换了其他地方,最多是燥热湿黏的感觉。可青藏高原上却是大不同,白天的炎热丝毫不含糊,夜里的冷风更不懈怠,巨大的温差简直要把人热胀冷缩得脆生生的。

    这几日,云吉还是整天待在夏达拉康,闭门不出,因为已经开始坐夏了。

    佛教最忌讳杀生害命,所以规定藏历四月到六月,喇嘛们只能在寺院里待着,坐禅静修。毕竟夏季草木滋长,百虫惊蛰,一个不小心便会踩杀生命,所以不外出活动是最好的办法。

    这倒无所谓,因为每次都是江湄和薛暮过去找他,和原来没什么不同,但夏天燥热,更别提总是久居一处了,能看出云吉的心情也日渐烦躁。

    这一日,薛暮捧着写到一半的二稿,问他自己对六世的看法,云吉却避而不答,她一路跟他到藏经室,隔着一排经书,从空隙里张望。云吉面庞清俊,好看的眉头轻轻皱起,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时地抽出经书,翻动书页。

    这情景虽然很陶冶情操,可她还是忍不住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找经书:“仁波切,你说句话嘛。”

    云吉没有开口,而是绕到她的身后,伸手夺下她手里的《佛本生经》。薛暮怔怔地看着他的手,心里一阵擂鼓,她咬了咬唇,转头却见他已经走到另一边,神情专注地寻找着格柜上的经书。

    薛暮叹了口气,云吉闻声转头过来,低低俯下身,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步,却见那对墨黑的眸子敛了下目光。

    “如果是我,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轻轻浅浅的声音传来,尾音落下时,云吉已经转过身朝门外走去了。薛暮耸耸肩,也懒得热脸去贴冷屁股,干脆抱着本子走了。

    等第二天,她拎着一个朱漆如意食盒来到夏达拉康,在管事喇嘛等人惊讶的注视下,摆出一只海碗和几个小碟。薛暮亲自下厨做了一道百素烩,以及山楂糕等几样点心。

    百素烩并不是真的用百种素菜烹饪而成,里头以菌汤打底,菌汤是早上天刚亮时就炖上的,已是菌汤合一。

    她拿着筛子过了一遍,只留下汤底,里头有有嫩笋尖,莼菜,菌子,还有专程切好的一碗芹菜丁。

    当一桌子菜端到禅室时,云吉神色微动。他没见识过薛暮的手艺,更不知道她竟然会下厨,但这菜和平日自己的吃食比起来,绝对是用了心思的。

    当他看到那一晚芹菜丁时,不解道:“这是什么?”

    薛暮解释道:“百素烩以汤为主,可再鲜美的东西吃的多了也会觉得寡淡,你喝汤时不妨加些芹菜丁进去,带着一股子特有的清香。”

    见云吉将信将疑的模样,她笑着添了一句:“一碗汤加了芹菜丁与不加芹菜丁的味道不大一样,你可以试试看。”

    管事喇嘛上前替他盛汤,薛暮止住他的动作,吩咐一旁服侍的侍僧再多加几个胡凳过来:“你们辛苦了这么久,也该好生歇一歇,这些我都做足了份量,大家一起尝尝。”

    管事喇嘛和侍僧们便都围将过来,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来。

    云吉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唇齿留香,他又往碗里头倒了些芹菜丁,又尝了一口,确实不一样,生芹菜闻起来有些刺鼻,可加到素汤里,菌菇的鲜香与芹菜的青翠一中和,变成了恰到好处的香。

    他将一小碗汤都吃完了,他向来挑嘴,如今已是用实际行动告诉了薛暮她做的菜有多好吃。

    山楂糕是寻常的吃食,也就做起来繁琐,三蒸三酿,最后加上蜂蜜与牛乳炖着就成,可难得的是这份心意。

    薛暮将山楂糕切好分与众人,笑道:“诸位坐夏辛苦,食欲不振,山楂最是开胃消食,多吃些也不怕上火。”

    她转身要去,谁知道云吉却开口道:“坐下一起吃吧。”

    “不用,我早就吃完了。”薛暮摆摆手,等众人都吃饱喝足、退到禅室外了,才又悄声跟他说:“还不是为了你能心情好一点。”

    “我怎么心情不好了?”他忍住笑意,正色问她。

    “这两天对我横眉冷对的,我还以为哪儿惹你生气了呢!”

    “其实也不至于不高兴,就是闷得慌,不过吃完甜食确实舒坦多了,”云吉微微上挑的凤眸露出温和的笑意,“所以要谢谢你。”

    薛暮看了眼桌上没见过的点心:“呀,听说这是寺里伙房新琢磨出来的汉式糕点,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她捻了一块尝了尝,皱起眉,神色变得狰狞:“呃,有钻研之心固然很好,但下次别再琢磨了,也许味道还行,但实在是不合我的胃口。”

    云吉见她不停地灌水去味,莫名来了点兴致:“有这么难吃吗?我试试究竟怎么样。”

    他咬了一口,险些干呕,捂住嘴,含糊不清地大喊:“这简直是行刺!快、快叫管事撤下去,这道点心不许再上了!”

    薛暮被他逗得直乐,正巧这时门口的侍僧来报,说江小姐过来了,话音未落,就见江湄闲闲走来,薛暮忙让了起身。

    江湄一身浅浅的月白色的湖绉夹衣,只以浅青色夹银线绣疏疏几枝盛放时的樱花,显得格外清新夺目,恰如暗簇簇的花瓣别无所奇,那花蕊倒是格外可人了。

    她云鬟堆纵,犹若轻烟密雾,都用飞金巧珍珠带着银镶翠樱花钿装饰,只在眉心垂落一点紫水晶穗串,如袅袅凌波上一枝芙蓉轻曼,似乎是不经意打扮了,却处处有用心处。

    薛暮笑道:“我刚在里头就听到鹦哥报喜了,一听就知道,是湄姐姐站在廊下逗它玩儿呢。”

    “我见它都识得我了,不得寒暄两句,以作礼数客套吗?”江湄道。

    “你果然是来得勤快了,连那鹦哥也认得你是个熟人了。”云吉端着犀角茶盏,拿茶盖撇开浮沫,淡淡道。

    江湄一边屈膝福礼,一边道:“上师从不说无用的话,您是不喜欢让小女来么?”

    云吉连忙摇头:“当然不是,你别多心。”

    薛暮笑道:“湄姐姐管他做什么?仁波切就是在点咱们呢,一定是嫌咱们来得忒殷勤,嫌咱们烦了,那咱就偏日日来他殿里叨扰!”

    江湄忍俊不禁:“你真真是不肯饶人,跟上师一个性子,怪不得你俩总是扎堆凑在一处。”

    薛暮瞟了云吉一眼,二人一起笑起来。

    “看着你俩,我就头疼,”江湄故作无奈地叹气,“一会儿又要聒噪了。”

    “热热闹闹,欢声笑语的不好吗?”薛暮问。

    江湄摇摇头:“热闹和聒噪,可是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薛暮拿眼去睨云吉:“所以,这么说的话……”

    云吉瞪大眼睛,左右看了她们二人:“怎么?难道要怪在我头上?”

    “我可没这意思,仁波切自己上赶着揽名头,那就怪得不得我了。”

    “江湄自己过来的时候,可从来没说过这话呢。”他不服气。

    薛暮闻言,下意识地瞧了江湄一眼,却见她正痴痴盯着云吉的侧脸,薛暮便转过头,敲敲指甲:“你这是学我的样儿,不作数,我先说的,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得怪你。”

    江湄静静看他们二人拌嘴:“我说什么来着?这就开始呱噪起来了,你们两个谁也别说谁,半斤八两。一个牙尖一个嘴利,吵得我脑仁嗡嗡的疼。”

    “那我不说话了,可好?”薛暮乖乖闭嘴。

    “你要不说话,上师也不肯吱声了,你们两个,要么一起喧闹,要么一起缄口。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不知要我该说什么好。”江湄说着,目光却暗淡下去。

    薛暮乍然一惊,刚想解释,就被云吉嘴快地抢了先:“那自然是要夸赞的!你别听她的,她其实心里可高兴了,就爱这样闹腾你,闹得把夏达拉康的房顶都掀了最好。”

    江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上师这么说,未免也太过了。”

    闹过一通,江湄去藏经室读书,两个人回归正题。云吉说他能理解仓央嘉措的选择,但仓央嘉措是无法复制的,他真正的所思所想没有人能完全读懂。

    “世间万物皆有情缘,哪怕顽石劣土,枯草朽木,只要给予阳光雨露,给予慈悲关爱,无不让人感受到自然造化的神奇,以及上苍赋予它们的使命。相信每一只牛羊都有情感、每一株草木都有灵魂、每一片流云都有眼泪,而山川河流、飞禽虫蚁,都有其不可言说的佛性与尊严。”

    仓央嘉措亦是万物之中的一粒微尘,但他是一粒让众生感动的微尘。捧读他的情诗,就像是与一场伤感的温柔相遇,薛暮被柔软的爱深深砸伤,却一往无悔。每一天,都有人跋山涉水将他寻找,只为一厢情愿的诺言。每一天,都有人为他点燃一盏酥油灯,在佛前长跪不起。仿佛必须要以这样痴情的方式,才可以换得一次擦肩,一个回眸。

    却不知,仓央嘉措本人早已幻化为尘,只为与众生,在最深的红尘里重逢。而薛暮,再无须守在某个荒芜的渡口,或是日落的菩提树下,痴痴地将他等待。既是听信因果,当知人生缘起缘灭,来来去去,离离合合,不可强求。

    流水一梦,遍地春远。在她搁笔之时,写下一首小诗,不是为了淡淡送离,也不是为了刻意将谁记起。只是在浅色光年里,想要宽容地珍惜。世事苍茫浩荡,愿人世间万物生灵,都可以随遇而安。

    人间最风尘、最苍茫、也最无情,明明给了人们栖身的角落,心却无处安放。可人们还是一厢情愿地在尘世辗转,山一程,水一程,背着行囊要去远方,为了心中的梦想。众生万象,情怀不同,人生际遇不同,神往的地方也不同。

    有人痴迷江南水乡、冷月梅花的清越,有人贪恋大漠风沙、萧萧易水的苍凉。有人喜欢在老屋的窗檐下做一场潮湿的梦,有人却愿意背井离乡,去探寻古老荒原埋藏的因果故事。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乡,有从小生长的故乡,也有心灵的故乡。真实的故土,许是山青水碧、石桥烟柳、木屋安宁。内心的家园,许是黄尘古道、雪域高原、长风浩荡。

    薛暮是最平凡的人,可为了心中不平凡的梦想,却甘愿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潇洒地与故乡挥别,去叩醒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那些沉默了千年的文化。

    有些人不辞万里赶赴至藏地,只为了舀一罐青海湖的圣水,只为了看一眼布达拉宫的日落,只为了叠合文成公主走过的脚印,只为了朗读一首仓央嘉措的情诗,也为了目睹一次牧民赶着马匹、牛羊从一个草场迁徙到另一个草场,将一段故事延续到另一段故事里。又或是观望一次天葬,一具躯体转瞬即消,连一件青衫也带不走。

    一路上,看到藏民穿着简陋的衣衫跪地匍匐前行,眼神中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他们选择以这种虔诚的方式走完漫漫征途,为了心中的信念,为了寻找如梦的前生。所有打他们身边走过的人,都会感动得泪流满面,亦想为他们承担些什么,却是那么无能为力。这么多的人,都是为了朝觐生命,去布达拉宫,接受最圣洁的洗礼。

    那一片湛蓝的天空,有苍鹰展翅飞过,惊散的流云,触手可及。

    追逐一个梦,或许只需要三年五载,寻找一个人,到底要耗费多久的光阴?

    雪山安静地偎依在高原,圣湖倒映洁白的群峰。在这里,有格桑开花,芨芨草在风中摇摆,在这里,她的爱是如此简单,只为了邂逅一双藏羚羊的眼睛。

    岁月更迭,朝代易主,多少风云霸业,都在历史长河里无声淹没,可以让她记住的人和事寥若晨星。而这片土地,永远这样不惊不扰,多少人想要撩开薄雾下那层神秘的面纱,却发觉原来这看似贫瘠的地方竟是这般富饶。

    任凭岁月扬鞭抽打年华,世事早已面目全非,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尘一沙都毫发无损。

    这里的烟火很稀疏,薛暮是从最深的红尘来到藏地,放下尘世的一切尊贵和荣华,也带来了许多纷乱尘土和繁芜心事。

    云山万里,冷月长风,尽管这里的自然环境许多人无法适应,但是既然选择来到此处,就打算和这里的荒原雪域同生共死。

    事实上,他们都明白,如此跋山涉水,迫不及待地赶赴,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一个名字,一首情诗。只是这人间有许多事,不容许你我轻易道破,宿命有太多无法参透的玄机。仿佛因了这些玄机,万物才有了令人追根问底的理由。

    大多数的人总是相信命运,其实命运也不能只手遮天。许多时候,在命运转弯的地方,人力尚能挽回。每个人从生下来,冥冥中就命定好这一世的情节,安排好了死法。但这并不意味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既然人生如戏,人们也可以以假乱真,滥竽充数亦非就是过错。

    应当承认,在充满无奈的人生里,虽然做了岁月的傀儡,被生活逼迫到无处藏身,可不能一走了之,责任在身,尘缘未了,又有何处慈悲之所会收容作为过客的你我?

    《牡丹亭》有云:“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他们都是为情而生,为情而死的人,尽管割舍不了名利、放弃不了荣华,却总会不慎溺于爱河,为自己失足付出沉重的代价。

    薛暮看着窗外遥遥相望的八连佛塔,她不是高僧,不为追问前生,却对这里充满宿命般的好奇与眷念。也许她注定只是过客,给不起这片土地任何承诺,也无须询问聚散的因果。

    流水人生,转瞬即逝,每一天人们都像蝼蚁一样在忙碌,被生活压顶,已没有多少时间去叩问生之哲理。待到尘埃落定,却发觉韶华已悄然和他们诀别,曾经那种相见倾心的感觉不复存在。没有谁生来就愿意做个掠夺者,岂不知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时常在月上柳梢的黄昏濡血自疗。

    薛暮一直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只想过闲淡的生活,养点闲情,写点闲诗。尽管如此,心中依旧会荒芜,一无所有的时候,只好依靠四季风景,夏日采莲乘凉,深冬焚柴取暖。原以为此生守着京师一小阕山水,筑一间篱笆小院,栽种一些花草,就会为这份安宁静好的生活感激涕零。

    却不知,心中亦有着难以抑制的渴望。闲静之时,会被一首古曲撩动情肠,会为一枚玉佩失魂落魄,会被一首深情的诗带去天涯。

    多少前缘成了过往,其实抓不住的是潺潺流淌的时光。千百年来,人世蹉跎,流年转换,让人记住的实在不多。无论一个人的心有多辽阔,可以收留多少故事,到最后都要还给岁月。

    梦里抵达的地方,同样可以真实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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