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初阳澄澈如金,流金般的日光落在夏达拉康顶的琉璃瓦上,仿佛漾着一池金波浮曳。

    天气燠闷,走不上几步便微微生了汗意,便是绿荫垂地之处,也是一丝风也没有,只看着万千杨柳的绿丝绦安静垂下,纹丝不动。

    薛暮走走停停,一路气喘吁吁地爬到夏达拉康,扎仓群则和管事喇嘛都在门口候着,怎么环顾四周,见他正趴在藏桌小憩,想是太过劳累的缘故。

    她想了想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正待要走的时候忽起了一阵暖风,将他桌案上不曾拿镇纸压住的金东纸都吹拂到了地上。

    薛暮便蹑手蹑脚走过去,俯下身将纸都捡拾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去看了看纸上的内容,却见底下有一处拿墨迹涂抹去了。她好奇地凑近看了看,却发现被抹去的似乎不是经文注解。

    她仔细辨了辨,就一个字,喃喃念道:“有……”

    正在她错愕间,风渐大,将窗棂拍打地砰砰作响,云吉惺忪的睡眼一睁,被响声扰了安眠,渐渐醒过来。

    薛暮按住心中惊诧,装作没事人一般将金东纸放回桌上:“仁波切醒了,本想来找你看东西的,没想到你睡着,想是累了,不如关了窗再歇会儿吧。”

    云吉的目光拂过金东纸,将它拿过来按在手下:“我都醒了,也睡不着了,有什么要给我看的?”

    薛暮便把写成的二稿交给他看,他再次认真地给薛暮提议:“我没开玩笑,你想不想出版印发?”

    薛暮摇摇头:“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这几个字值几斤几两?咱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占用公共资源。”

    “那就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云吉遗憾地道,忽又兴致勃□□来,“对了,下个月是我俗历的生辰,别忘了给我准备礼物。”

    “哪有你这样直接管人讨礼的?像话吗?要么讨打,要么挨骂,选一样吧。”她佯怒。

    “能不能都不选啊?”他重焕笑容,“选第三个吧,陪我出去走走,如何?”

    薛暮漫不经心地收拾好手稿:“这寺里都快逛遍了,还有什么有趣的去处?再说你不是在坐夏吗,哪能随意走动?”

    云吉朝她眨眨眼:“你什么时候见我遵守过规矩?再说,既然开了这个口,就有能去的地方。”

    “刚认识你的时候,我还觉得你刻板老实得很呢,”薛暮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是不是那种禁地,藏着藏地秘辛?”

    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那都是骗人的,小孩子才信。是我从前发现的一个秘密花园,只有我知道,将它藏得好好的,入口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现在我要带你去,你去不去?”

    “寺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呢?”

    “怎么没有?走吧走吧,不许人跟着,就我们两个。”云吉顺手抄起一顶兜帽蒙了面,向她一扬下巴。

    薛暮架不住心底的好奇,跟着他一路“翻山越岭”,穿过夏达拉康的小径,假山石后的洞口,也不知道七拐八绕了多少个转弯,终于到了一个杂草丛生的地方。

    “这哪儿啊?”

    “从前衮本贤巴林旁边的海子打算从这通口引水的,不过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荒废了这里,就再没人过来了。”云吉走在前头拨开草木,一面嘱咐道,“跟紧我。”

    薛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着眼前场景,想起《桃花源记》里的一句话,“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云吉突然闪身到一旁,展开手臂,满是自豪地大声说:“快看!”

    入目满是奇花奇草、两座大石缸,有荷花高耸其上,阳光熹微如雾,空气中隐约有荷花的芬芳和清新水汽。更有那等游玩之物,什么树上荡下来的秋千、堆成山的珍石,不能尽诉。

    四周的草地上,浅紫色的龙胆花肆意开放,一丛丛凤毛菊长满茸毛的茎秆顶端已经结出了硕大的蓓蕾。绿绒蒿从地层钻出,浑身是刺,盛开的时候,花瓣如绸缎般透明,它是在阳光从山头跳出的那一个瞬间同步绽放的。

    在那一刹,薛暮似乎能想象出从前的小云吉是如何在这幽僻之地,在这一方独属于他的天地里,一个人孤独但又快乐地玩耍的。他能在这里,短暂地逃离政权争斗的压抑,享受属于他自己的自在。

    “我从不让人知道这里,更不许人进来。”云吉的语气里隐隐有些怅然,“因为这是我所剩无几的净土,不想任何人来乌糟玷污这里。”

    “那些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种的、做的,石头也是一块块拣了垒起来的,”他伸手抚上那冰冷的沉积岩,“不过我很久没有再来这里了,尤其是接管青海的宗教俗务之后,这几年来,今儿还是头一回过来呢。”

    “那我该感谢你把我带过来了?”薛暮走过去拿出帕子擦了擦秋千上敷落的积年旧尘,想要坐上去。

    云吉出声拦住:“那绳子风吹日晒的怕是不牢固了,若是断了,只怕摔着你。下次来修好它,我推着你玩。”

    她仰头看了看那绳结:“好,那就一言为定。”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落到她头上,好奇地指一指她发间簪的通草花:“这是什么花?见你时常戴着,但不知道叫什么。”

    薛暮将茉莉通草花摘下,递到他手里:“这是重瓣茉莉,江南盛产,北方与藏地都少有。鲜花不易得,我这几朵是用通草制成的假花,没有香气。”

    她略一思忖,将随身携带的青瓷小罐从荷包里掏出来,指甲挖出一点脂膏,涂在腕上:“这是茉莉花汁子拧出的香膏,与鲜花香别无二致,你闻闻看。”

    云吉凑上前细细一嗅,眼睛亮了亮,不住地点头,又把通草花放在掌心里赏玩一通,就还给她,放下兜帽,二人一起往回走。

    刚进夏达拉康,屁股还没坐热乎,就见一身洁白氅衣的江湄施施然走来,素手轻摇罗锦小扇,行动间有清幽的兰香袭人。她向云吉施过礼,身后的丫鬟海镜展出几卷轴放于桌上。

    “小女昨日为展佛节站立抄经书两卷,望上师供于佛前,以表诚心。”

    薛暮嗔怪道:“姐姐怎么也不知道歇歇,站着抄经腰背和腿脚最受累了,一天两卷经文抄下来,晚上恐怕腿都肿了。”

    江湄道:“这是我的一片赤心,怎么能嫌累呢?何况这样就累了,那还有更虔诚的抄法呢。”

    更虔诚的就是跪着抄。

    江湄也不是不能跪着抄,只是怕人说她以功显名,展佛节来临之际,在塔尔寺来来往往的上层香客里,像她这种抄法,也只是不过不失而已,完全一点不抄的也不是没有,但抄了还是比不抄强。

    薛暮赶忙合十双手:“阿弥陀佛,佛祖勿怪。”却再也不敢劝了,她怕再劝下去江湄就真跪着抄了,那跪一天下来腿就不用要了。

    雪顿节一过,喇嘛们就又可以照常外出活动了,藏民都非常重视雪顿节,会搞得很隆重。

    雪顿节那天,薛暮缩在被子里越想越兴奋,索性一把掀开棉被,披上一块氆氇毯子,走到梳妆台前,点起一盏灵芝玉立灯,怕太亮了守夜的宝蟾睡不踏实,也不敢拨灯芯。

    铜镜前,薛暮打散头发,拿红通通的樱桃木梳小心地梳着。看窗外的天色,估摸着离天明还有一阵子,睡了这么久自然困意已消,索性学着藏族姑娘的样子编起辫子来。编辫子真有难度,尤其自己给自己弄,没一会儿,手就酸得抬不起来了。

    薛暮索性放下手,刚想休息一下,身后却传来有些迷蒙的声音:“姑娘要梳头,怎么不喊奴婢起来?”

    宝蟾的音量不大,可在寂静的夜里突然出现,还是把她吓了一跳,她忙摆摆手:“没事儿,你睡你的,这两天我自己干这些已经习惯了,反倒不想麻烦人。”

    薛暮看了看闪动的灵芝玉灯,突然想起来:“是不是灯太亮了?”

    “没有,”回头见宝蟾揉揉脸,“姑娘的影子张牙舞爪的,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薛暮委屈地瞪了她一眼,回手将灵芝玉灯换了个方向,确认宝蟾的脸上照不到影子了才安心。

    宝蟾虽是打趣,却也整理了衣襟,起身出去吩咐小丫鬟们去准备热水了,又叫了一个侍女来帮薛暮梳头。

    那藏族侍女果然编得又快又好,很快就梳起数不清的二十多股小辫子,垂在脑后,当中是珠璎顶髻,碎辫上系有热瓦,热瓦胎布上缀着银饰,下结穗子。

    德吉前几日刚为薛暮置办了几件正式场合要穿的藏袍,薛暮便在侍女的指导下,贴身穿上光滑柔软的八宝纹裙,外罩铜绿色外袍,湖蓝色波纹皱褶上缀着孔雀领花朵。脚上穿着缕花织锦的筒靴,腰间系黄碧玺镶嵌、丝穗婆娑的腰带,手臂带金钏和海螺镯。

    中指和无名指套紫瑛石镶嵌戒指,颈上佩琥珀项链,胸前悬着层次分明的珊瑚、瑰玉、琥珀的短项圈和珠玉穿成璎珞的长项链。

    此外,双耳还坠有两颗圆圆的青黄松石,真可谓满身的珠光宝气,灿烂夺目。

    大金瓦殿前的煨桑炉已经燃烧起来,袅袅的桑烟随着微风飘扬,在夜幕下略显渺茫。塔尔寺里的酥油灯三三两两地被点亮,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淡淡的乳香。

    寺里的僧人多半还在洗漱,廊子里、台阶上几乎都没有人影,薛暮就跟着云吉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后山。

    夜里的热量被大量消耗,日出前的清晨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吹着山风,就是加厚衣裳也还是觉得冷。薛暮哆嗦了一下,吸了吸氤氲着泥土清香的空气,鼻端顿时一阵凉意,伸手揉了揉,才觉得暖和一些。

    整个半山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本来是有管事喇嘛跟着,却被云吉挥退了。脚下不停地有碎石子和泥土滚落,山风渐渐大了起来,远处藏家灯火参差而亮,在风里摆向摇曳。天边的山体连绵成线,黑洞洞的一大片,在火把似的辉映下,显得愈发庄严。

    暗色的云低低漂浮,遮不住已蓝得有些亮堂的天空。一时间,雪域的苍茫辽阔,藏地的深沉神秘,如一副唯美的画卷,在薛暮眼前依次展开。在夜幕的笼罩下,一切更让人心生敬畏。

    “仁波切。”薛暮抬头瞄了他一眼。

    “嗯?”云吉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怔怔看着远景,他闻声看过来,薛暮连忙避开他的视线,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

    “我还没看过莲花山的日出呢。”

    云吉瞥下视线看了看她还在不停踢来踢去的脚,无奈道:“你怎么总跟小孩子一样?”

    “你不也是吗?”薛暮往身后张望,“湄姐姐呢?”

    “不是说没看过日出吗?现在带你来了,认真点 。”云吉一掀僧袍,拣了块嶙峋大石坐下,“瞧你这样,难不成只有江湄在,你才觉得有意思?”

    薛暮听这话感觉不对,忙赔笑道:“跟你玩也有趣,但湄姐姐毕竟是姑娘家……我倒觉得你嫌我不懂规矩呢,湄姐姐一来,你眉眼都笑开了,湄姐姐一走,你就跟我斗嘴,也怪不得我这么猜。”

    薛暮每说一句,云吉的脸色就沉一分,到最后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勉强稳下嗓音道:“首先,暂且不谈我的身份,我从来没把你和江湄做过高下之分,其次,你是怎么看出来江湄一来我就高兴、一走我就不高兴的?还有,我不是仓央嘉措,她也不是达娃卓玛,你不能抱着看故事的想法来看我们,这不公平。”

    薛暮不禁涨红了脸,自觉羞耻不已,讪讪地说不出话。

    此时,东方正有一抹胭脂月牙儿似的红彤彤的东西翻涌上来。云吉转过头,瞅了她半天,方说了“你放心”三个字。

    她不解:“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盯在她身上,带着说不出的意味,问道:“你真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曲解我了。”

    薛暮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一颗心忍不住突突的跳起来,几乎要蹦出腔子。她猛地抬头看向他,云吉的神色平静极了,如同秋日里澄净如镜的湖面,犹有暖日的金色余光洒落面上,平添了一分暖调,像谈起天气一样自然,薛暮几乎以为自己理解错了。

    “可能,也许,明白?”她试探性地回答道。

    云吉叹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

    薛暮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怔怔地望着他。

    他见她呆愣愣的,伸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我偷看仓央嘉措情诗的事、还有秘密花园,只有你知道,你又只把游记交给我看,我们两个秘密与共,也算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添这么多心思做什么?”

    一番话仿佛被一桶冰水直浇而下,冷得天灵盖阵阵发寒,这样荒唐可笑的念头不过一瞬,已然勾起薛暮心底零碎而杂乱的酸意。那滋味辛辣又苦涩,酸楚得几乎闷住了心肺,逼得她握紧拳,深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痴心妄想。

    晴暖的阳光卷起碎金似的微尘,一丝丝落在身上,亦沾染了那种明亮的光晕,可薛暮分毫也不觉得温暖,那种从身体深处蔓生的凉意,丝丝缕缕,无处不在。

    她竭力维持着平和:“这日出倒是好看,我口里有些渴了,先去山下讨碗酸奶。”说着,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云吉仍站在原地,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的神色在茫茫光影中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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