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薛暮跑下山头,山腰上已是人头攒动,寺里的喇嘛和札巴,各地来的信众,从各个方向聚拢过来。薛暮四处张望,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黑色内衫,土黄色男袍围在腰间,脚踏棕褐色松巴鞋,挺拔的身姿在微微晨光中显得英气逼人。

    “哥?”她跑上前,喜出望外地拍了拍索朗的肩膀,“达娃呢?”

    “啊,白玛呀,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索朗吓了一跳,结实的胳膊重重拥了她一下,然后松开,“达娃那个没良心的,又跟着旦增跑了。”

    薛暮同情地叹了口气,和索朗一起转过头,呆呆地看着,一副用五彩丝绸织就的巨大释迦牟尼像被徐徐展开,约莫有五百平方米那么大,几乎铺满了塔尔寺背后的半山腰。无数的信众,扶老携幼地在山间小道上前行。

    天空的深蓝被尽数褪去,巨大的释迦牟尼像在微微晨光中展露出祥和的容颜,整个山腰桑烟缭绕,犹如仙境。做为雪顿节节日序幕的展佛,最万众瞩目的仪式,就此开始。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不由惊呆了,直到索朗从背后推了她一把,薛暮这才注意到数万名信众无不双手合十,顶礼膜拜,于是也随着他们的样子。

    行完礼,又有不少信徒向佛像献哈达,三步一跪地磕着长头。拜了一会儿,人群也就四散了开来。薛暮一眼就在纷乱的人群里找到那抹独一无二的绛红色身影。

    云吉正和身边一个较为年长的喇嘛说话,感受到她的目光后,远远朝她望了一眼。

    薛暮赶紧转过头,索朗搂着她的肩膀带她下山:“走,阿哥带你去吃酸奶。”

    他带薛暮回到碉楼,达娃家早由下人们做了好些酸奶出来,不少僧人聚集在前院里正吃着呢。索朗吩咐侍女从大陶罐里舀些出来,盛在彩瓷碗里,捧给薛暮。

    薛暮道谢后接过一看,还冒着冷气,瓷碗壁上凝着水珠,白生生的酸奶像豆腐一样鲜嫩,凉意扑面而来,上面点缀了红艳艳的一片山楂。因为怕她吃不习惯,还特意舀了一勺白糖进去。

    薛暮拿起小勺尝了一口,奶味浓厚,寒沁舌喉,甜润心脾。不知不觉一碗就吃完了,浑身的汗意和燥热都消了一半,很是可口。

    展佛节紧连着弹唱会,薛暮那天穿了一身藏袍去参加弹唱会,结果到地方以后,耳环弄丢了一只,挎包也脏了,浑身泥巴乎乎的,袖口只剩下了一粒贝壳扣子,下裙还给挂破了一个三角口。

    她只得把汗巾子解下来,对折系在腰上,这样敞开的袍子就合拢了。

    但是这样一来,她就再也不想去看弹唱会了,只想着赶快回家。

    达娃家的马车载着他们几个人,一头栽向山路左侧的水涧,于是就把她的新衣裳弄成了这样。

    薛暮还不算惨,马车翻倒时,坐在她对面的旺姆被甩了出去,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几个人都搞得狼狈不堪。

    旺姆身边的南卡没完没了地哭,其实她倒是啥事也没有。

    好在大家都还在,马还能走路,车子也没有坏到令人绝望的程度。

    车上的男人和车下跟随的下人们都开始想法子帮车夫把马车弄回路面。有几个侍从分头去寻找附近的牧民帐篷,回来时,不但借到许多两指粗的羊毛绳,还带来了几个帮忙的男人。

    还有两个侍从去大坂上拦马车,后来真拦到一辆四马齐驱的大车,帮他们把车拖了上来。

    由于这条曲折的山路特别陡,一下点雨就出事,所以道路最险要的一个大拐弯处立了一根特别粗的木头桩子,过往的车夫们都叫它“救命桩”。一旦出事后,用长长的铁链或几股粗麻绳绕过这个“救命桩”,系住倒了霉的那辆车,在另一端让别的大马车在路面上慢慢地向下牵动,就可以把车拖回路面。

    据说这根奇大奇粗的桩子是十多年前由一个女人栽下的,她用这根桩子救下了她丈夫的命。当年她才十八九岁,两口子上山卖木头赚钱。出事后那拉车的马站不起来了,她丈夫腿压断了,人也给吓蒙了,什么都不晓得了,两个人坐在路边抱头痛哭。

    后来女的舍不得车,就连夜步行三四十公里的山路,在山下的村子里找来几个男人,回来到出事故的地方栽了这桩子,才把车拖了上来。于是这根桩子一直用到现在,据说每年都会派上好几次用场。

    后来薛暮居然还见着了那个女人,那时她已经在弹唱会上了,达娃把她指给薛暮看,薛暮盯了她好一会儿。她又矮又瘦,领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对她丈夫又吼又叫。

    那女人一家在弹唱会的人堆里扎了个帐篷,专卖很贵的撒子粥和烤青稞麻花。

    那时薛暮饿得不行,又不想和达娃他们一起凑合着吃糌粑,就跑到她的摊子上一问,一小碗撒子粥居然卖到一个茂哈,而那种加芝麻的烤主食就更别说了——这么贵她还不如去吃炒面片!

    但是她走进卖热食的帐篷问了价格后,只好再回去找那个传奇女人。她带着差不多和当年一样的胜利微笑把撒子粥和青稞麻花卖给了薛暮。

    在这周围喧喧嚷嚷的人群中,是不是只有薛暮一个人还在想着那个以她为主角的过去岁月里的故事?在寻常生活左一笔右一笔的重重涂抹下,只有她还能感觉得到她心里正在发光的那些不能磨灭的东西吗?

    弹唱会真热闹,到处都是人,所有人都在笑着。雪白的帐篷一串一串的,沿着这条沟一路扎到下一条沟,有几十个呢。这不会是牧民住的帐篷,因为它们白得太假了。而且,虽然富裕的牧民也会在帐房外再蒙层白帆布,但决不会往帆布上绣大朵大朵的格桑花。

    听说这些漂亮的房子是当地政府扎起来给土官老爷们住的,其他人得给钱才让住进去,不然就空在那里图个热闹、好看。

    看起来似乎来弹唱会上做生意的人比来观看弹唱会的人还多。大约是因为,来观看弹唱会的人都会顺便在附近支个摊做点生意,把往返的路费赚回来。

    看这样的一次弹唱会是很不容易的,路途遥远不说,这种大型的地区弹唱会七年才有一次呢。弹唱会,就是以藏族弹唱表演为主的藏族民间聚会活动,一举办就是好几天。

    除了弹唱以外,还有叼羊、赛马、姑娘追,以及驯鹰、摔跤什么的民族体育竞赛。活动地点一般选择在青海南群山中人迹罕至、草深花浓的地方,也就是夏牧场里最美的地方。而且必须得地势开阔,适合布置弹唱的赛台和跑马。

    时间一到,各个牧场的牧人都往那一处凑,既为欣赏表演,也算赶个集市,买些东西什么的。此外,这怕也是朋友相聚的好机会。而其他时间里,谁也难见着谁,各自在各自的草场上寂寞地放羊,相隔着一座又一座的山,一条又一条的河。

    这些总是深远地、寂静地进行在不为人所知的深山里的集会,其中的欢乐与热闹,很难为外人所体会。

    然而,弹唱会上,最主要也最重要的节目“弹唱”却什么也听不懂——就两个人坐那儿,弹着扎木聂,以差不多的调,一段来一段地斗智斗勇,压着韵互相辩驳。最后那个胜出的人到底是怎么胜的都搞不明白。然而,听不懂弹唱又有什么关系呢?听不懂就看好了,观察观众们整齐一致的表情也蛮有意思的。

    最有意思的是“姑娘追”,一声令下,男男女女一大群的青年骑手“轰”地从起跑线涌出,策马奔腾在草原上。路程一去一来为一个回合。去的路上,小伙逮着姑娘追逐,边追边说一些让姑娘面红耳赤的话。

    但姑娘不能生气,实在不想听的话,唯一的办法就努力甩着鞭子抽马,努力甩开小伙子。但是在回来的路,姑娘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报复了,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反追小伙子,举着鞭子使劲抽,想报多大的仇就报多大的仇。小伙子呢,也不准过于躲避,要想少挨鞭子,也只能加油跑,把姑娘甩开。

    叼羊也是马背运动。两组人骑着马,抢一张裹成一团的白色羊皮,或者是一只砍去脑袋的白色羔羊。那团白色的东西在马群和尘土间若隐若现,时不时被高高地抛上蓝天,被另一个人准确地接住,然后他的同伴护送着他和战利品穿过重重阻截往回赶,赶到指定地点就算赢。有时,这团羊皮会在争夺中跌落在地,然后有人猛地歪在马鞍一侧俯身拾捡,再利索地折回马背,赢得远处观众的喝彩声。

    人真多啊,人群里,薛暮跟着一个手架驯鹰的老人走了很远,他往左转,她也往左转。他过桥她也过,他在卖卡垫的地摊边和人说话,她就在五步远的地方紧紧盯着。

    反正也没事干,这会儿赛马还没有开始,摔跤的赛场又挤不进去,挤的人都骑着马在挤呢,堵得又高又结实。除了不时传出来的喝彩声,薛暮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正着急的时候,在马腿缝里绕来绕去寻找突破口,这时,一扭头,就看到那个架鹰的老头过来了。

    他也高高骑着马,慢条斯理地走在草地上,他的胡子在嘴角两边各一撇,夸张地弯弯上翘。他又高又大的旧式帽子破旧却隆重,狐狸皮和翻过来的金红色和银绿色相间的缎面闪闪发光。

    薛暮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他的帽子真漂亮,他的鹰真神气,于是就不由自主跟着走了。

    最后的驯鹰纹丝不动地立在最后的猎人手臂上,铁铸一般,目不斜视,稳稳当当。还那么的骄傲,仿佛仍在期待一道命令,随时做好准备冲向目标。但是它真的老了,羽毛蓬松稀落,爪子都扭曲变形了。

    那些猎人和鹰之间,和这片追逐狩猎的大地之间的古老感人的关系,到了今天,真的就什么也不曾留存下来吗?总觉得眼前的这持鹰的老人,太不真实了,为正在不断消失的古老事物之一,他周围的那圈空气都与他们所能进入的空气断然分离着,并且还有折射现象。

    薛暮在草地上的人群中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和达娃他们彻底走散了,参加弹唱会的还有很多城里人,和牧民们的区别在于,他们的衣着很不一样,虽然同样是传统的民族风格,但更为精致讲究一些。

    后来薛暮注意到一个城里女人,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紧紧地盘起大大的发髻,发髻上缠着灿烂的丝巾,身穿长马夹、长裙、长耳环,脚踏漂亮的小靴子。

    因为她长得漂亮,穿得也很漂亮,当她从薛暮身边走过时,便多看了几眼。但是越看越觉得有什么东西挺眼熟的,再仔细一看,她身上穿的对襟绣花马夹,那不是自己做的吗?

    因为南卡常抱怨自己的马甲颜色太暗,薛暮就试着用一种“人”字形的绣法,用彩色毛线在马夹的门襟、两侧开衩和兜口处绣上了一些一点也看不出痕迹的,好像是天然织上去一般的当地民族图案。大都是分着岔的羊角图案、小朵的蒲公英、大朵的塔黄花、蔓藤状的植物形象和细碎的叶片。

    每一朵花都配了好几种颜色,每一片花瓣也以两三种、三四种呈过渡关系的颜色细细勾勒,尽量使之斑斓而不花哨。最后又用钩针在马夹的领口、袖口、下摆处织出了宽宽的漂亮花边,熨得平平展展。

    这样一来,南卡喜欢的不得了,穿出去和藏区贵族小姐们一转,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甚至找上门来高价收购那种马夹。

    薛暮尝试着绣了二十多件后,就不愿意再干这种活了,实在太耗神了,织一件得花两天工夫。而且,她也不喜欢干重复的活计,这二十多件马夹,都没有什么特定的样子,是随手绣出,几乎没有两件重样的。

    可那些女人们却吵得人心烦,这个要拥青那种花样的,那个坚持要和康珠的一样,还有的门襟上要梅朵买回家的那种花,下摆却要绣仁乾的那种……哪能记得住那么多?搞得头疼。

    而且绣到最后也不多,就那二十来件,一针一针地绣,一点一点地进步,费的心思越来越多,还积累了不少经验。哪种颜色和哪种颜色搭配会更和谐,哪种花衬哪种叶子,固定了好多套路。最后搞得一件比一件花哨,竟渐渐俗气起来,一切再也简单不起来了。才两个月,多大的变化啊!

    总之,薛暮的卖绣品生涯只维持了两个月,在造成过一时轰动之后,坚决停止下来,快要被那帮女人们恨死了。

    现在,这个女人就穿着其中的一件,作为节日服装的、能让她自信的、体面的一件,从容自若地走在传统盛会上,走在古老的情感之中。那古老中有薛暮抹下的一笔,她曾依从这古老的审美行进过一段路程,又在稍有偏离的时候适当地停止。

    在弹唱会上走来走去,东瞅瞅,西看看,转了半天也没遇着几个汉族人,自己显得非常突兀。但周围来来往往的藏族人却没一个感到稀奇,还有人居然笔直地走过来找她问路,还有人问她摔跤比赛为什么要改时间,改到什么时候?好像她应该比他更熟悉弹唱会似的。

    偏巧他问的那些薛暮又都刚好知道,于是就更有面子了,很热情地给他指点。

    靠近半山坡的树林子里有野草莓,从那里走出来的孩子都满手红红的一捧。薛暮也想去摘,但走到一半就没兴趣了,真是无聊,不辞辛苦跑到弹唱会上摘草莓吃,这山野哪里不长草莓呢?

    于是转过身来往草坡上一倒,睡了一觉,睡着之前决定一醒来就去雇车回去了,虽然弹唱会远未结束,但觉得已经看够了。

    不知睡了多久,太阳暖洋洋的,耳畔闹哄哄的,并且越来越吵。迷迷糊糊醒来,白昼的光线刺激得眼睛都睁不开,流了很多泪后才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一时间觉得蓝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到了下方,而深谷地带则升到高处——在那里,平坦宽广的草地上,赛马正在进行。

    马蹄翻飞,尘土飞扬,终点处人头簇拥,欢呼不停。薛暮坐起来缓了一会儿,就跳起来顺着山坡往下跑,可是刚刚跑到底下比赛就结束了。冠军已经产生,气氛非常热烈,只见一大群骑手簇拥着一个骑深褐色白蹄马的人朝这边走来。那大约就是冠军了,只见他胸前醒目地标着大大的牌号“七”。

    薛暮连忙跳到路边一块大石头上面,紧紧盯着他看,居然也小有激动。

    马群近了,这才看清那冠军居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真是太厉害了。他满脸汗水还没干,表情却没有特别兴奋的意思,但也没摆什么酷,就那样淡淡地笑着,还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好像全书院的同窗都被一道先生出的题难住时,自己偏偏出风头解答了出来一样地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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