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暮在夏牧场上，走进相熟的一家藏民的帐房。这样的小屋一经敞开，便是在迎接她的睡眠。薛暮弯腰从彩漆小木门进去，径直踏上花毡躺下，梦境便在这房间里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里层层叠叠的羊角图案花纹中展开……女主人巴桑为她盖上一件氆氇。
也许薛暮并没有睡着，她躺下不久后还起来过一次，拎了门边的木桶出去，和尼玛一起挤了羊奶，回来还装好把羊奶脱脂，看着淡黄的稀奶油像金子一样细细流出。
后来有客人来了，薛暮蹲在炉子边看那孩子烧茶，又看着她把空茶碗在餐布上一一摆开，并作一排。然后薛暮又靠在毯子角落里，和孩子们一起望着高谈阔论的大人们，偷偷打量客人中那个最漂亮的年轻人。
后来他递过来一块红糖，等所有的人走了以后，薛暮同巴桑一起把残宴收拾利索，才又躺了回去，巴桑为她盖上一件氇氆，直到醒来。
经过薛暮每两天就往巴桑家搬食物和生活用品的“救助”，牧民一家的生活已经改善许多，两个孩子甚至学会说一两句汉语。
满屋的羊角图案和重重色彩一层层堆积着，挤压在距薛暮的呼吸不到一尺的地方，从四面八方紧盯着她，急促地喘息，相互推搡着，纷纷向她伸出手臂……又突然一下子把手收了回去，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步步后退着，然后转身就走。
走到绣枕上、氆氇毡上，崩在房间上空的花带子上、芨芨草席上、食橱上、墙上挂着的马鞍皮具上、巴桑的布头巾上、男孩割礼时穿的黑色对襟礼服上、摇篮上、床栏杆上、木箱上、捶酸奶的帆布袋上……等它们一一走到地方后，才回头看她一眼。
薛暮翻个身又想睡，但尼玛掀开她身上的氆氇毯，笑着推搡她，开着玩笑。大家都笑了起来，小女孩积积在她面前点起一支蜡烛，酥油茶倒上了，烤饼一块块切开，巴桑递过来一片，积积往她的茶碗里搁了一小块方糖，晚饭开始了。
薛暮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一个客人，只有在梦中，才能深入这个牧民家庭，安守这种飘泊迁徙的生活。她把身边那件不知是谁的氆氇披上，紧裹着跪在衣箱旁，听着他们说话，零星能听懂几句。
烛光在摇曳，满房子人影憧憧晃动，明明暗暗。薛暮猜想他们的话语中哪一句在说草原和牛羊，哪一句在说星空和河流，哪一句是爱情，哪一句是告别，还有哪一句是她。困意再一次袭来，氆氇温暖着她，她悄悄靠着衣箱躺下，又扒开衣缝朝外看了一眼。
这一次，薛暮看到了晚宴上的一切都黯淡隐没了，沉寂了，只剩烛光独自闪烁，只有那三支蜡烛，只有乱纷纷的一片瞳孔中的烛火，暗处拥挤着沉默，突然，贴着她脸颊的那只衣箱一角明亮了一下，只那么一下，就教薛暮一下看清那儿的一只羊角图案。
其线角浑圆流畅地向暗处舒展，在箱子另一侧，必然也有一只对称的图案，于黑暗中沉默着与它遥望。薛暮想取来一支蜡烛把整面箱子上的花纹照亮，便把手伸了出去。却再也忍不住困意，阖上了眼睛，于是那只手便先她探进她的梦境。
薛暮走遍官寨，远远去向一个又一个帐房大声喊着“有没有人？”她推门走进一座碉房，看到房中央的“天括”铁炉上，茶水已烧开，嘶啦作响，没有人。
薛暮只身出来，绕着帐房走一圈，还是没有人，她看到房后的半山坡上，编织彩色带子的木架正崩着长长的彩线，梦一样支在那里。上面的带子刚编了一半，各种鲜艳明亮的毛线从架子这头牵到那头，笔直纤细。带子上的图案在未完成处拥挤、挣扎、推推搡搡，似乎想要冲开别在那儿的木梭子，一泻千里，漫野遍山。
或者那儿平放着刚刚开始编织缠绕的一块芨芨草席，毛线在地上四处零散放置，中间搁放着一本书，正翻开的那页插图就是作临摩的样本。而上面的图案除了家乡的山水牛羊，还有遥远的、未可知的情景。
食铁兽、灰象、长城、大海、岛屿，要不就铺着一块花毡，还未进行缝合、绣制，旁边一团一团的羊毛线正在红红绿绿、黄黄紫紫的染料中浸渍、熬煮。
薛暮便远远离开，走向另一个碉房，艺术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寂寞就是这样表达出来的，还有什么呢？
倘薛暮能用双手，采集扎破她心的每一种尖锐明亮的颜色，拼出她在劳动中看过的，让她突然泪流不止的情景，再把它日日夜夜放在生活的地方，让这道闪电，在她平庸的日子中逐渐简拙、钝化，终于有一天不再梗硌她的眼睛和心，那么，她便完成了表达。
她便将自己想说的一切都说出了，可她不能。
语言在心中翻腾，灵感在叩击声带，渴求在撕扯着嗓音！薛暮竭尽力嘶声挣扎出声的却只有哭泣，她多想有一块巨大平净的毯子，用随手拈来的种种色彩，再用金线银线，血一样的红线，森林一样的绿线，用最锐利的针，在上面飞针走线，告诉他，也告诉世间万物。
薛暮多想在有爱情的地方绣上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在表示大地的那个角落描出母亲的形象，在天空的部分画上一个死去的灵魂的微笑，这里是春天，就绣一个背影，在鸟儿飞过后的地方绣上它的翅膀，在牛羊的身上绣满星空和河流。
薛暮走进一家又一家的碉房，抚摸幸福女人们的作品，接受主人珍贵的馈赠，只有给未出嫁的女孩才准备的花毯。然后在那些碉房里，那图案的天堂里，睡去，醒来。
薛暮抚摸着心中激动异常的那些，又想起自己永远也不会有一面空白的氆氇毯，未曾着色的一张草席，一个房子，一段生活，一种爱情，一个家，甚至是一张纸，去让她肆意表达。
而她却有那么多毛笔、砚台、竹笔、胭脂、口脂、香粉、香膏、眉黛、簇新的衣裳，青春，以及那么多话语，那么多的憧憬，像永远沉默的火种。
薛暮日日夜夜在山野里游荡，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跟着暮归的羊群回家。赶羊的牧人高高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看她，若薛暮停下脚步，欲要离开，他便勒住马，与他的羊群在那一处徘徊。马不安地转身、踱步，那人看她时的神情似乎是要决定目送她，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为止。
薛暮多想骑在他的马鞍后面，让马潮湿滚烫的体温把她所有的语言一句句擦拭、烘烤、让它们轻飘飘地，从心底浮起，上升，一声一声涌到嗓子眼。
她突然想起了宕桑平措。
有人弹起了扎木聂，有人拉起根卡琴，所有人打着拍子合唱起来，薛暮悄悄在歌声中移向暗处，躺下睡去，梦见了旅途中那些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
羊角的图案从星空降临，那么多的羊挤在一起，越挤越密，越挤越紧，到最后，挤得羊都没有了，只剩下羊角，密密麻麻的，优美地，排列到天边。
薛暮若也为她的家庭绘下那么多羊角，那么她空空荡荡的碉房一定也会拥挤不已。羊角和羊角之间的空隙，栖满了温顺谦和的灵魂。它们不言不语，眼睛在羊角下着看她，它们的呼吸让房子里的空气如海一样静谧、沉定，并从碉房的每一处缝隙源源不断地逸出，缭绕在广阔、深远、水草丰美的夏牧场上。
只有这样的家才能让人安然入睡。
有人把烛台拿过来，问薛暮睡着没有，她终于看清了她脸庞旁边那个羊角图案的形——一只盘曲的，四面分叉的精美尤物。薛暮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那人把属于母亲的手伸过来，为她掖了掖身上盖着的氆氇。
薛暮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心中澎湃的激流渐渐退潮，冉冉浮起羊角的图案，擦干眼泪继续睡去。
这里的人崇尚白色。
只要看看湟中，人们的居所和庙宇，石头和粘土垒成的建筑，就会知道他们多喜欢这种纯粹的颜色。门楣、窗根上，都垒放着晶莹的白色石英；门窗四周用纯净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墙上，白色涂出了牛头和能够驱魔镇邪的金刚等等图案；房子内部，墙壁和柜子上，醒目的日月同辉，福寿连绵图案则用洁白的麦面绘制而成。
落雁庭的梳妆奁内从汉地带过来的护肤脂粉与脂膏是半点也不剩了，她只得专程去达娃家一趟，向她求助。
达娃卓嘎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手浸泡在温暖的牛乳里，吁吁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乳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她打开一只锡罐，一只小手指伸进去，挖一点油脂，擦在脸上，另一只小手指又伸进去，也挖一点油脂擦在额头上，屋子里立即弥漫开一股辛辣的味道。
这种护肤用品是用旱獭油和猪胰子加上神秘的印度香料混合而成。达娃说：“这东西其实是很臭的，你先用用看，用得好再来取。”
她叫德钦包了三个锡罐，给薛暮身旁的宝蟾拿着，薛暮打开盖子，捂住鼻子：“噫，滂臭。”
德钦把一只精致的柳木匣子捧到达娃面前，里面是达娃左手常戴的白底青翡翠双龙镯和右手戴的的象牙钩子。
达娃戴上镯子，在手腕上转了一圈说：“阿佳拉，你看我是不是又瘦了？”
“当然，你本来就很瘦了。”
“阿佳拉，除了附和我，你还会说什么？”达娃笑道。
“瞧瞧，我夸你两句就多心成这样，看来这些话必得旦增来说，你才放心。”
“我还说不过你了。”达娃嗔她一眼，叫德钦从箱子里取出烟枪，点上一盏蜡烛，自己从怀里掏出湿泥巴似的一团烟土，搓成药丸一样大小，放在烟枪上对着灯上的火苗烧起来。
薛暮叫宝蟾将锡罐收好，这时候，达娃的另一个侍女走进屋，附在德钦耳边说了几句话。
薛暮问她说了什么，那侍女道：“原不是什么要紧事，索朗少爷要行刑几个犯事的头人，其中一个是我们小姐乳母的儿子，所以特地派人传个话，告诉小姐一声。”
薛暮转转眼珠：“带我过去看看吧。”
侍女的脸喇一下白了，跪下说：“实在不是奴婢要多嘴，那刑室阴森难耐，不宜去啊！”
达娃扔了烟枪，醺醺地问她刑室有什么东西叫人害怕。
“刑具，”侍女说，“都是沾过血的。”
“还有什么？”
她的眼睛四处看看：“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那你在前面带路吧。”
她们参观的第一个房间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熟牛皮、藤条，里面编进了金线的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东西都是历代土司和官老爷们赏给行刑人的，再往下是各种刀子，每一种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刀子可不是为了好看，针对人体的各个部位有着各自的妙用。宽而薄的，对人的颈子特别合适。窄而长的，很方便就可以穿过肋骨抵达里面一个个热腾腾的器官。比新月还弯的那一种，适合对付一个人的膝盖。接下来还有好多东西。比如专门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种牙托，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子失去全部牙齿。这样的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房间。
达娃很喜欢这些东西，对领路的侍女说：“可以随便杀人，太过瘾了。”
“杀人是很痛苦的，那些人犯了法，可他们又不是行刑人的仇人。”侍女看了达娃一眼，小声说，“再说，杀了的人里也有冤枉的。”
达娃问：“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杀过人，但我家长辈们都说有。”侍女指指楼上，“听说从那些衣裳上也能知道。”
那些衣裳在行刑人家的一个阁楼上，阁楼是为了存放死人衣裳而在后来加上去的。一架独木楼梯通向上面。在楼梯前，侍女的脸比刚才更白了：“小姐，我们还是不上去吧？”
薛暮和达娃心里也有些怕，便都点了头，德钦却叫起来：“天哪拉姆，你是在害怕吗？”
达娃呶呶嘴，那个叫拉姆的侍女就苍白着脸爬上梯子，梯子高的一头就搭在那间阁楼的门口。门口上有着请喇嘛来写下的封门咒语，咒语上洒了金粉，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达娃和薛暮脚跟脚爬上去，达娃的头顶到了拉姆的脚。
拉姆回过头来说：“到了。”
她问达娃是不是真要打开，说不定真有什么冤魂，那样它们就会跑出来。
德钦在底下骂拉姆，说她那样子才像一个冤魂。达娃看了看拉姆，觉得德钦骂得对，她那样子确实有点像。
拉姆哭丧着脸：“我是不怕的，我害怕真有什么东西伤着两位小姐。”
行刑室在一个小山包上，比达娃家的家寨低，但比其它帐房和碉房高，站在独木楼梯上，薛暮看到下面的大片田野，大群的野鸽子在盘旋飞翔。她们这时是在这些飞翔着的鸽群的上边，看到河流到了很远的天边。
拉姆把门上的锁头取下来，薛暮听见达娃、德钦也和她一样喘起了粗气，只有宝蟾还是安安静静地护在薛暮面前。
拉姆用耳语似的声音说：“我开了。”
她的手刚刚挨着那小门，门就咿呀响着打开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五个人都战抖了一下。走进去，挤在从门□□进来的那方阳光中间，衣裳一件件挂在横在屋子里的杉木杆上，静静披垂着，好像许多人站着睡着了一样。衣裳颈圈上都有淡淡的血迹，都已经变黑了。
衣裳都是好衣裳，都是人们过节时候才穿的。临刑人把好衣服穿在身上，然后死去，沾上了血迹又留在人间。德钦撩起一件有獭皮镶边的，准备好了在里面看见一张干瘪的面孔，却只看到衣裳的缎里子闪着幽暗的光芒。达娃大胆地把一件小袄披在身上，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回到达娃家，达娃喘了口气，见宝蟾不怎么说话，料想薛暮身边没有遂心省力的，便道：“你身边不能没个贴身的藏人侍女，不然在这儿干什么都不方便，拉姆服侍了我五年，手脚还算妥当，你领回去吧。”
“对我这么好呢？”薛暮凑上去和达娃挤眉弄眼地调笑。
德钦接口说：“这有什么呢？白玛小姐和我们小姐是姐妹，互相照顾是应当的。”
达娃和薛暮互相凝视一笑，彼此心意俱是了然，四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这时，那些在院子里用手磨推糌粑的、用清水淘洗麦子的、给母牦牛挤二遍奶的，正在擦洗银器的家奴突然曼声歌唱起来。
达娃的父亲占堆从他房间里冲出来，摆出一副雄狮发怒的样子，但家奴们的歌并不是禁令的那一种，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他只好悻悻然摇摇脑袋回房去了。
薛暮回到落雁庭后，就叫管家曲扎支了些银子，要给达娃打一套新的银饰。于是，那个曾在马前向薛鼎臣敬过水酒的银匠次杰给召了进来。
这个家伙有事没事就把一双巧手藏在皮围裙下，每当这个像一个巨大蜂巢一样的寨子安静下来时，满世界都是银匠捶打银子的声音。每一个人都在侧耳倾听，那声音满世界回荡。
现在，次杰对那些唱歌的女人们微笑，他就坐在支撑着这高大寨子的巨大木柱和阴凉里，脸上随时对人做出很丰富的表情。碾薄的银子像一汪明净的池塘在他面前闪闪发光。
次杰最喜欢的还是偷看站在薛暮身后的朱鹮，朱鹮自打升任一等丫鬟以后，便常常与他眉来眼去。
“次杰。”薛暮叫了他一声。
作为回答，他用小小的锤子敲出一串好听的音节，这一来，她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回到碧纱橱了。
朱鹮也在碧纱橱里，她是看见了薛暮才把脸对着墙壁的，既然她一定要主子假装不知道，那薛暮偏不，她看了朱鹮一眼：“银匠其实不错。”
“是呀，”朱鹮的眼珠转了又转，忽然跪下磕起头来，“姑娘，奴婢斗胆讨个恩赏。总有一天，姑娘要把奴婢配一个下人，求求姑娘，那时就把奴婢配给银匠吧。”
薛暮噎了一下，挥手道：“你起来吧，我知道。”
朱鹮的头就娇羞地低下去，薛暮说：“若论主仆之间，原该不等你主动开口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里家外杂事太烦，我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肯信。今儿你既主动说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们空欢喜呢？”
朱鹮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成不了，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她牵线，喜的不得了，赶忙谢恩。
一旁端洗手盆的宝蟾见她这样，只管使眼色止她。薛暮看见，笑而不睬，命她把去包十五两银子过来，再拿一吊钱，都送到朱鹮跟前。
“这十五两银子，暂且给你做嫁妆吧，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改日无事，只管来我这儿逛逛，方是主仆一场。”薛暮一面说，一面站起来。
朱鹮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就跑到外面，银匠捶银子的声音就戛然而止。
也许薛暮并没有睡着，她躺下不久后还起来过一次，拎了门边的木桶出去，和尼玛一起挤了羊奶，回来还装好把羊奶脱脂，看着淡黄的稀奶油像金子一样细细流出。
后来有客人来了，薛暮蹲在炉子边看那孩子烧茶，又看着她把空茶碗在餐布上一一摆开，并作一排。然后薛暮又靠在毯子角落里，和孩子们一起望着高谈阔论的大人们，偷偷打量客人中那个最漂亮的年轻人。
后来他递过来一块红糖，等所有的人走了以后，薛暮同巴桑一起把残宴收拾利索，才又躺了回去，巴桑为她盖上一件氇氆，直到醒来。
经过薛暮每两天就往巴桑家搬食物和生活用品的“救助”，牧民一家的生活已经改善许多，两个孩子甚至学会说一两句汉语。
满屋的羊角图案和重重色彩一层层堆积着，挤压在距薛暮的呼吸不到一尺的地方，从四面八方紧盯着她，急促地喘息，相互推搡着，纷纷向她伸出手臂……又突然一下子把手收了回去，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一步步后退着，然后转身就走。
走到绣枕上、氆氇毡上，崩在房间上空的花带子上、芨芨草席上、食橱上、墙上挂着的马鞍皮具上、巴桑的布头巾上、男孩割礼时穿的黑色对襟礼服上、摇篮上、床栏杆上、木箱上、捶酸奶的帆布袋上……等它们一一走到地方后，才回头看她一眼。
薛暮翻个身又想睡，但尼玛掀开她身上的氆氇毯，笑着推搡她，开着玩笑。大家都笑了起来，小女孩积积在她面前点起一支蜡烛，酥油茶倒上了，烤饼一块块切开，巴桑递过来一片，积积往她的茶碗里搁了一小块方糖，晚饭开始了。
薛暮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一个客人，只有在梦中，才能深入这个牧民家庭，安守这种飘泊迁徙的生活。她把身边那件不知是谁的氆氇披上，紧裹着跪在衣箱旁，听着他们说话，零星能听懂几句。
烛光在摇曳，满房子人影憧憧晃动，明明暗暗。薛暮猜想他们的话语中哪一句在说草原和牛羊，哪一句在说星空和河流，哪一句是爱情，哪一句是告别，还有哪一句是她。困意再一次袭来，氆氇温暖着她，她悄悄靠着衣箱躺下，又扒开衣缝朝外看了一眼。
这一次，薛暮看到了晚宴上的一切都黯淡隐没了，沉寂了，只剩烛光独自闪烁，只有那三支蜡烛，只有乱纷纷的一片瞳孔中的烛火，暗处拥挤着沉默，突然，贴着她脸颊的那只衣箱一角明亮了一下，只那么一下，就教薛暮一下看清那儿的一只羊角图案。
其线角浑圆流畅地向暗处舒展，在箱子另一侧，必然也有一只对称的图案，于黑暗中沉默着与它遥望。薛暮想取来一支蜡烛把整面箱子上的花纹照亮，便把手伸了出去。却再也忍不住困意，阖上了眼睛，于是那只手便先她探进她的梦境。
薛暮走遍官寨，远远去向一个又一个帐房大声喊着“有没有人？”她推门走进一座碉房，看到房中央的“天括”铁炉上，茶水已烧开，嘶啦作响，没有人。
薛暮只身出来，绕着帐房走一圈，还是没有人，她看到房后的半山坡上，编织彩色带子的木架正崩着长长的彩线，梦一样支在那里。上面的带子刚编了一半，各种鲜艳明亮的毛线从架子这头牵到那头，笔直纤细。带子上的图案在未完成处拥挤、挣扎、推推搡搡，似乎想要冲开别在那儿的木梭子，一泻千里，漫野遍山。
或者那儿平放着刚刚开始编织缠绕的一块芨芨草席，毛线在地上四处零散放置，中间搁放着一本书，正翻开的那页插图就是作临摩的样本。而上面的图案除了家乡的山水牛羊，还有遥远的、未可知的情景。
食铁兽、灰象、长城、大海、岛屿，要不就铺着一块花毡，还未进行缝合、绣制，旁边一团一团的羊毛线正在红红绿绿、黄黄紫紫的染料中浸渍、熬煮。
薛暮便远远离开，走向另一个碉房，艺术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寂寞就是这样表达出来的，还有什么呢？
倘薛暮能用双手，采集扎破她心的每一种尖锐明亮的颜色，拼出她在劳动中看过的，让她突然泪流不止的情景，再把它日日夜夜放在生活的地方，让这道闪电，在她平庸的日子中逐渐简拙、钝化，终于有一天不再梗硌她的眼睛和心，那么，她便完成了表达。
她便将自己想说的一切都说出了，可她不能。
语言在心中翻腾，灵感在叩击声带，渴求在撕扯着嗓音！薛暮竭尽力嘶声挣扎出声的却只有哭泣，她多想有一块巨大平净的毯子，用随手拈来的种种色彩，再用金线银线，血一样的红线，森林一样的绿线，用最锐利的针，在上面飞针走线，告诉他，也告诉世间万物。
薛暮多想在有爱情的地方绣上一只又一只的眼睛，在表示大地的那个角落描出母亲的形象，在天空的部分画上一个死去的灵魂的微笑，这里是春天，就绣一个背影，在鸟儿飞过后的地方绣上它的翅膀，在牛羊的身上绣满星空和河流。
薛暮走进一家又一家的碉房，抚摸幸福女人们的作品，接受主人珍贵的馈赠，只有给未出嫁的女孩才准备的花毯。然后在那些碉房里，那图案的天堂里，睡去，醒来。
薛暮抚摸着心中激动异常的那些，又想起自己永远也不会有一面空白的氆氇毯，未曾着色的一张草席，一个房子，一段生活，一种爱情，一个家，甚至是一张纸，去让她肆意表达。
而她却有那么多毛笔、砚台、竹笔、胭脂、口脂、香粉、香膏、眉黛、簇新的衣裳，青春，以及那么多话语，那么多的憧憬，像永远沉默的火种。
薛暮日日夜夜在山野里游荡，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跟着暮归的羊群回家。赶羊的牧人高高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看她，若薛暮停下脚步，欲要离开，他便勒住马，与他的羊群在那一处徘徊。马不安地转身、踱步，那人看她时的神情似乎是要决定目送她，直到她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为止。
薛暮多想骑在他的马鞍后面，让马潮湿滚烫的体温把她所有的语言一句句擦拭、烘烤、让它们轻飘飘地，从心底浮起，上升，一声一声涌到嗓子眼。
她突然想起了宕桑平措。
有人弹起了扎木聂，有人拉起根卡琴，所有人打着拍子合唱起来，薛暮悄悄在歌声中移向暗处，躺下睡去，梦见了旅途中那些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
羊角的图案从星空降临，那么多的羊挤在一起，越挤越密，越挤越紧，到最后，挤得羊都没有了，只剩下羊角，密密麻麻的，优美地，排列到天边。
薛暮若也为她的家庭绘下那么多羊角，那么她空空荡荡的碉房一定也会拥挤不已。羊角和羊角之间的空隙，栖满了温顺谦和的灵魂。它们不言不语，眼睛在羊角下着看她，它们的呼吸让房子里的空气如海一样静谧、沉定，并从碉房的每一处缝隙源源不断地逸出，缭绕在广阔、深远、水草丰美的夏牧场上。
只有这样的家才能让人安然入睡。
有人把烛台拿过来，问薛暮睡着没有，她终于看清了她脸庞旁边那个羊角图案的形——一只盘曲的，四面分叉的精美尤物。薛暮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那人把属于母亲的手伸过来，为她掖了掖身上盖着的氆氇。
薛暮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心中澎湃的激流渐渐退潮，冉冉浮起羊角的图案，擦干眼泪继续睡去。
这里的人崇尚白色。
只要看看湟中，人们的居所和庙宇，石头和粘土垒成的建筑，就会知道他们多喜欢这种纯粹的颜色。门楣、窗根上，都垒放着晶莹的白色石英；门窗四周用纯净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墙上，白色涂出了牛头和能够驱魔镇邪的金刚等等图案；房子内部，墙壁和柜子上，醒目的日月同辉，福寿连绵图案则用洁白的麦面绘制而成。
落雁庭的梳妆奁内从汉地带过来的护肤脂粉与脂膏是半点也不剩了，她只得专程去达娃家一趟，向她求助。
达娃卓嘎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手浸泡在温暖的牛乳里，吁吁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乳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她打开一只锡罐，一只小手指伸进去，挖一点油脂，擦在脸上，另一只小手指又伸进去，也挖一点油脂擦在额头上，屋子里立即弥漫开一股辛辣的味道。
这种护肤用品是用旱獭油和猪胰子加上神秘的印度香料混合而成。达娃说：“这东西其实是很臭的，你先用用看，用得好再来取。”
她叫德钦包了三个锡罐，给薛暮身旁的宝蟾拿着，薛暮打开盖子，捂住鼻子：“噫，滂臭。”
德钦把一只精致的柳木匣子捧到达娃面前，里面是达娃左手常戴的白底青翡翠双龙镯和右手戴的的象牙钩子。
达娃戴上镯子，在手腕上转了一圈说：“阿佳拉，你看我是不是又瘦了？”
“当然，你本来就很瘦了。”
“阿佳拉，除了附和我，你还会说什么？”达娃笑道。
“瞧瞧，我夸你两句就多心成这样，看来这些话必得旦增来说，你才放心。”
“我还说不过你了。”达娃嗔她一眼，叫德钦从箱子里取出烟枪，点上一盏蜡烛，自己从怀里掏出湿泥巴似的一团烟土，搓成药丸一样大小，放在烟枪上对着灯上的火苗烧起来。
薛暮叫宝蟾将锡罐收好，这时候，达娃的另一个侍女走进屋，附在德钦耳边说了几句话。
薛暮问她说了什么，那侍女道：“原不是什么要紧事，索朗少爷要行刑几个犯事的头人，其中一个是我们小姐乳母的儿子，所以特地派人传个话，告诉小姐一声。”
薛暮转转眼珠：“带我过去看看吧。”
侍女的脸喇一下白了，跪下说：“实在不是奴婢要多嘴，那刑室阴森难耐，不宜去啊！”
达娃扔了烟枪，醺醺地问她刑室有什么东西叫人害怕。
“刑具，”侍女说，“都是沾过血的。”
“还有什么？”
她的眼睛四处看看：“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那你在前面带路吧。”
她们参观的第一个房间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熟牛皮、藤条，里面编进了金线的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东西都是历代土司和官老爷们赏给行刑人的，再往下是各种刀子，每一种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刀子可不是为了好看，针对人体的各个部位有着各自的妙用。宽而薄的，对人的颈子特别合适。窄而长的，很方便就可以穿过肋骨抵达里面一个个热腾腾的器官。比新月还弯的那一种，适合对付一个人的膝盖。接下来还有好多东西。比如专门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种牙托，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子失去全部牙齿。这样的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房间。
达娃很喜欢这些东西，对领路的侍女说：“可以随便杀人，太过瘾了。”
“杀人是很痛苦的，那些人犯了法，可他们又不是行刑人的仇人。”侍女看了达娃一眼，小声说，“再说，杀了的人里也有冤枉的。”
达娃问：“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杀过人，但我家长辈们都说有。”侍女指指楼上，“听说从那些衣裳上也能知道。”
那些衣裳在行刑人家的一个阁楼上，阁楼是为了存放死人衣裳而在后来加上去的。一架独木楼梯通向上面。在楼梯前，侍女的脸比刚才更白了：“小姐，我们还是不上去吧？”
薛暮和达娃心里也有些怕，便都点了头，德钦却叫起来：“天哪拉姆，你是在害怕吗？”
达娃呶呶嘴，那个叫拉姆的侍女就苍白着脸爬上梯子，梯子高的一头就搭在那间阁楼的门口。门口上有着请喇嘛来写下的封门咒语，咒语上洒了金粉，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达娃和薛暮脚跟脚爬上去，达娃的头顶到了拉姆的脚。
拉姆回过头来说：“到了。”
她问达娃是不是真要打开，说不定真有什么冤魂，那样它们就会跑出来。
德钦在底下骂拉姆，说她那样子才像一个冤魂。达娃看了看拉姆，觉得德钦骂得对，她那样子确实有点像。
拉姆哭丧着脸：“我是不怕的，我害怕真有什么东西伤着两位小姐。”
行刑室在一个小山包上，比达娃家的家寨低，但比其它帐房和碉房高，站在独木楼梯上，薛暮看到下面的大片田野，大群的野鸽子在盘旋飞翔。她们这时是在这些飞翔着的鸽群的上边，看到河流到了很远的天边。
拉姆把门上的锁头取下来，薛暮听见达娃、德钦也和她一样喘起了粗气，只有宝蟾还是安安静静地护在薛暮面前。
拉姆用耳语似的声音说：“我开了。”
她的手刚刚挨着那小门，门就咿呀响着打开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五个人都战抖了一下。走进去，挤在从门□□进来的那方阳光中间，衣裳一件件挂在横在屋子里的杉木杆上，静静披垂着，好像许多人站着睡着了一样。衣裳颈圈上都有淡淡的血迹，都已经变黑了。
衣裳都是好衣裳，都是人们过节时候才穿的。临刑人把好衣服穿在身上，然后死去，沾上了血迹又留在人间。德钦撩起一件有獭皮镶边的，准备好了在里面看见一张干瘪的面孔，却只看到衣裳的缎里子闪着幽暗的光芒。达娃大胆地把一件小袄披在身上，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回到达娃家，达娃喘了口气，见宝蟾不怎么说话，料想薛暮身边没有遂心省力的，便道：“你身边不能没个贴身的藏人侍女，不然在这儿干什么都不方便，拉姆服侍了我五年，手脚还算妥当，你领回去吧。”
“对我这么好呢？”薛暮凑上去和达娃挤眉弄眼地调笑。
德钦接口说：“这有什么呢？白玛小姐和我们小姐是姐妹，互相照顾是应当的。”
达娃和薛暮互相凝视一笑，彼此心意俱是了然，四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这时，那些在院子里用手磨推糌粑的、用清水淘洗麦子的、给母牦牛挤二遍奶的，正在擦洗银器的家奴突然曼声歌唱起来。
达娃的父亲占堆从他房间里冲出来，摆出一副雄狮发怒的样子，但家奴们的歌并不是禁令的那一种，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他只好悻悻然摇摇脑袋回房去了。
薛暮回到落雁庭后，就叫管家曲扎支了些银子，要给达娃打一套新的银饰。于是，那个曾在马前向薛鼎臣敬过水酒的银匠次杰给召了进来。
这个家伙有事没事就把一双巧手藏在皮围裙下，每当这个像一个巨大蜂巢一样的寨子安静下来时，满世界都是银匠捶打银子的声音。每一个人都在侧耳倾听，那声音满世界回荡。
现在，次杰对那些唱歌的女人们微笑，他就坐在支撑着这高大寨子的巨大木柱和阴凉里，脸上随时对人做出很丰富的表情。碾薄的银子像一汪明净的池塘在他面前闪闪发光。
次杰最喜欢的还是偷看站在薛暮身后的朱鹮，朱鹮自打升任一等丫鬟以后，便常常与他眉来眼去。
“次杰。”薛暮叫了他一声。
作为回答，他用小小的锤子敲出一串好听的音节，这一来，她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回到碧纱橱了。
朱鹮也在碧纱橱里，她是看见了薛暮才把脸对着墙壁的，既然她一定要主子假装不知道，那薛暮偏不，她看了朱鹮一眼：“银匠其实不错。”
“是呀，”朱鹮的眼珠转了又转，忽然跪下磕起头来，“姑娘，奴婢斗胆讨个恩赏。总有一天，姑娘要把奴婢配一个下人，求求姑娘，那时就把奴婢配给银匠吧。”
薛暮噎了一下，挥手道：“你起来吧，我知道。”
朱鹮的头就娇羞地低下去，薛暮说：“若论主仆之间，原该不等你主动开口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里家外杂事太烦，我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肯信。今儿你既主动说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们空欢喜呢？”
朱鹮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成不了，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她牵线，喜的不得了，赶忙谢恩。
一旁端洗手盆的宝蟾见她这样，只管使眼色止她。薛暮看见，笑而不睬，命她把去包十五两银子过来，再拿一吊钱，都送到朱鹮跟前。
“这十五两银子，暂且给你做嫁妆吧，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改日无事，只管来我这儿逛逛，方是主仆一场。”薛暮一面说，一面站起来。
朱鹮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就跑到外面，银匠捶银子的声音就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