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等薛暮和晋美学完藏语，云吉身边的管事喇嘛就过来传话，说仁波切在后山等她。
云吉正站在接引殿外等她，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她脸颊微红。
“先进来喝杯茶吧。”他领她进接引殿，很快侍僧就捧甜奶茶上来。
薛暮喝了口茶，略解口渴才问：“你让我来这儿做什么？”
“当然是供灯了。”云吉眨眨眼。
灯楼里放着很多灯，无数的火光跳动着，她捧着一盏红莲座酥油灯站在灯楼中间，一道石砌栏杆的楼梯可以通往灯塔之上，还有几个札巴在给灯座添油。
薛暮回头看云吉，不知道这盏灯放在哪里是好。
他向她走来：“跟我来。”
带着她沿着楼梯往灯楼上走去，墙壁上有个个佛龛，涂了松油的墙面烘烤得十分光洁，云吉转过一个狭口，带她来到一处露台。这里供奉着一座赤金文殊菩萨像，菩萨像前只摆了一盏灯，是一盏理石雕刻的佛莲长明灯，看样子应该已经有些年头了。
薛暮看了看云吉，却见他低头看着这盏灯，嘴角露出一丝淡笑：“还是师父打点得好，你把灯放在这里吧，有菩萨保佑，就福泽深厚了。”
那这盏长明灯是谁的？还独辟了个地方来放。
薛暮放好了莲花灯，跟他下楼梯，低声问：“仁波切，那盏灯是谁的？”
灯楼里显得无比静寂，那些灯火就像活的一样跳动，她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云吉走在前面，回答她说：“是我十岁那年，师父带我来点的，特意辟了这个位置出来。”
两人已经出了灯楼，薛暮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想起那日她第一次来到塔尔寺，万物复苏的场景。
次日，薛暮和云吉一起，应邀去了趟达娃家的牧场。因为索朗他们和云吉都是自幼相熟的，此处外人也少，他就没戴面具。
马车行到半路，又看到洛桑正骑着他的马在草甸子上走。央金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就风风火火地朝这儿骑过来，问他们干嘛去？薛暮说去达娃家的草场玩。
洛桑立刻喊道：“我也想去，要不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牧场上放眼望去全是牦牛，大多一动不动似的，远远看去就像是青褐色的大石头，走近了看才发现它们正在吃草。
索朗看见他们来，早就站在帐篷外面搓着手，笑得阳光灿烂的：“老天爷，我终于见到个伴了，我在这呆了半个月，一个说得上话的都没有，除了牛倌就是牦牛，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都怪旦增群培，叫他把达娃放回来，他死活不干，非要和人家腻歪那么多天。”姜道隐气哼哼地说。
“是吗？真不够哥们儿，害得我以为你们把我忘了！”索朗嚷嚷着。
央金笑道：“怎么会，谁把你忘了，我们也不会忘记你的。”
这时，薛暮见一头牦牛在近旁吃草，就想要走近一点去看看，还拔了一把草在它面前不停地晃着，那牦牛忽然发起癫来，朝她冲过来。
云吉一把拽过她就要跑。
索朗叫道：“不要跑，面对它，看着它的眼睛！”
云吉又急刹住，转身面对牦牛，挡在薛暮面前。
薛暮觉得可能是因为她穿了橘粉色百褶夹藏袍的缘故，于是就想脱掉，云吉按着她的手说：“别动。”
他的掌心宽厚而温热，力道有些重，指腹一层微微粗粝的薄茧，薛暮都能感受到他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濡湿的汗意。
牦牛微微低着头，瞪着眼睛朝他们逼近，云吉拿开手，让她慢慢退后，自己却在原地站着，和牦牛对峙。
他催了她好几遍，但她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离开他，只是紧紧抓着他的俗袍下摆。
他挪开眼睛，不看那牦牛，然后带着薛暮慢慢退后，牦牛不像刚才那么疯癫，而是发出低沉的叫声，一步一步跟着云吉。他们大约退了二十多米，牦牛终于放弃了，转回身慢悠悠地回到原处，仍是一动不动似地吃起草来。
“怎么回事？”薛暮惊魂未定地问云吉。
“估计是你穿的衣服，太鲜艳了。”达娃说。
“我头一次见着这么吓人的牦牛。”薛暮揉着胸口，这时才感觉到心跳的很厉害。
索朗走过来弹了一下达娃的脑袋：“不懂别瞎说，牛是色盲，它根本看不到颜色。是因为白玛刚才要喂它吃草，乱动了。以后见到牦牛不要乱动，最好离远点，它们不喜欢乱动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啊。”薛暮看了看云吉，他也正掐着腰，调整呼吸，因为戴着面具，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她又对索朗抱怨道：“哥，刚才它要冲过来怎么办，离咱们那么近！你也不来帮忙。”
“仁波切能搞定，怎么，你怕死吗？”索朗笑着打趣她。
“当然怕，你不怕啊？”
“放心，有仁波切在，要死也是他先死，你没看他马上就挡在你面前了，一点不含糊。”索朗拍了拍云吉的肩膀，“够义气，仁波切！”
云吉无奈地睨了他一眼。
薛暮心里一动，她多年轻啊，谁的身体里没有一条青春的虫在拱动？谁不被那虫拱得心底作痒？一旦身体里那条青春虫子拱得紧了，男女间哪怕以眼神触碰一下都是好的。一切都可以是触碰的名目，就像刚才，手指耍赖地在对方的掌心多赖一会儿都是一种缠绵。
身体活它自己的，找它自己的伴，身体爱身体，不加歧视，一视同仁。
而一旦以心去爱，就像她爱云丹多吉，他的那种唯一性，不可复制性便成了绝对，云吉是绝无仅有的。对云吉，她心里、身体、手指尖，都会爱，正因为指尖触碰的指尖不是别人，是云吉的，那一记触碰才那么销魂。
“想什么呢？脸这么红。”达娃撞了她的胳膊一下。
薛暮没有理会她，她就搂着央金的胳膊要去一旁说悄悄话。
南卡问索朗这里有什么好玩的，索朗说：“你看嘛，除了草原还是草原，能有什么好玩的。”
南卡有些失望，索朗又道：“哎，不如我们赛马吧。”
“不好玩，没意思。”
洛桑却说：“好啊，我想赛马，去年赛马会输给你了，我正要扳回一局呢。”
“得了吧，你再怎么也比不过我，我天天没事就在草原上骑马疯跑，你天天看书写字，哪是我的对手。”
“那不一定，咱们比比。”
“比就比。”
于是两人又找了一条小溪为界，退到一公里之外，南卡主动要当发令官，她叫薛暮把橘粉色百褶夹藏袄脱了，朝他们挥舞。
洛桑这次起跑很及时，但第一轮还是输给了索朗。又比一次，还是差了一点。薛暮以为洛桑是不可能赢过索朗的了，于是劝洛桑算了，放弃吧。
洛桑摇摇头：“今天我非赢他不可，不然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怎么？你要去哪儿？”央金问。
“除了西宁，我哪儿也不去。”洛桑笑道。
“那怎么这辈子还没机会了？”
洛桑想了一下：“总被打击得这么惨，就不想比了呗。”
于是，接着比过，还是输了。
薛暮见洛桑求胜心切，就走到索朗前面，悄悄跟他说：“哥，你就不能让他一下吗？瞧给他急的。”
“就不让，这种事哪有让的，要赢就各凭本事。”索朗毫不退让。
薛暮无奈，只好眼睁睁看着洛桑又输了。
达娃拿胳膊碰碰她：“洛桑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是吗？”
“总觉得他性格变了。”
“我也觉得，没有以前开朗了。”央金也附和道。
“加油，洛桑，你能行的！”薛暮大喊着。
达娃和央金也给他加油，这一次到终点时，洛桑还是差了索朗半个马头的距离。
洛桑骑在马上，脑门上全是汗，他带的两个侍从忙跑过去拿手巾给他擦汗，他偏过头，俯下身看着薛暮说：“我一定会让你扬眉吐气一次。”
“我又没觉得失望，你已经够厉害了。”薛暮笑道。
“去年，你失望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
“有吗？没有吧。”
洛桑没有回答，他又要再比一次，索朗已经不想比了：“算了吧，你赢不了的，何必较劲呢。”
这时央金想到一个主意，对索朗说：“哎，这么比不好玩，不如你带着达娃，洛桑带着我，再来比一次。”
洛桑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不带你，我要带白玛。”
薛暮刚想拒绝，就碰上他近乎哀求的目光：“求你，就这一次。”
索朗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洛桑把薛暮捞到他的黑马上。那一次，洛桑果然很轻松的赢了索朗，索朗傻眼了，他大叫道：“这不公平，哦，我知道了，洛桑你太坏了，因为白玛比达娃轻，所以你们赢了！不行，我要重新比，这次不带女人！”
“不比了，我们赢了，对吧洛桑，咱们赢了。”薛暮坐在马背上冲索朗吐舌头。
“不行，必须再比，我都陪洛桑比了那么多回了，你们这样耍诈也欺人太甚了吧，再比一次，我叫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安多汉子！洛桑，你要是个男人，就再单独跟我比一次！”
洛桑也一点不示弱：“来吧。”
两人又退回起点。薛暮想着，这下完了，洛桑肯定会被索朗虐得很惨的，可这次不知怎么的，洛桑一路领先，到终点的时候，索朗才拼死赶上来，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
达娃说是索朗赢了，薛暮说洛桑赢了，央金也说是洛桑赢了，云吉和南卡说他们没看清。
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却见洛桑搂着索朗的肩膀，和他头抵着头，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后来听索朗说，洛桑在说：“谢谢你陪我比这么多次，这辈子有你这个朋友，值了。”
他忍不住跟他们发牢骚：“他怎么突然这么肉麻兮兮、小题大做的？”
看见他们这番情形，薛暮就笑起来，洛桑过来的时候，顺手摘了一束蓝得欲滴的龙胆花给她，是剔透欲流的蓝色，深得如一汪海，依稀可以闻到香草的甘甜气味。
薛暮分给南卡和云吉一半，南卡高兴地接过来插在辫尾，云吉不着痕迹地从她手里的那束龙胆花上收回视线，转身走到一边去了。
最后，索朗和洛桑都累地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薛暮索行也躺下来，几个女孩安静地待一会儿。风柔柔地吹着，大家谁也没有说话，时光慢的不像话。
片刻后，洛桑大声说道：“言入蓝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水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盘石上，黑马将已矣！”
“这人说什么啊？”索朗笑问。
“可能又犯病了。”央金无奈。
“诗，我刚作的诗，仁波切，你说怎么样？”洛桑朝她喊道。
“很厉害，是你刚做的？”云吉欣赏地鼓起掌。
洛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哼，说了我是诗人你们全都不信，总算有个识货的了。”接着他就去小溪边掬水来喝。
薛暮看着天上那些几乎伸手可触的浓白云朵，再次恍惚感觉到这里就是她的家：“洛桑，你还有什么诗吗？”
“有啊，多着呢。”
“怎么没想过写出去给别人看呢？”
“有什么可看的，这都是我自己的宝贝，我才不想让它们被别人评判来评判去的。”他的语气很不屑。
“不如你把你写的东西誊一份给我，我帮你找老先生誊出来试试？”
“不用了，我一想到要给别人看就写不出来了，现在没什么不好，我的日子就是诗，用不着改变。”
索朗不理解：“当牧民就算是贵族也没什么好的，我以为我能听懂牦牛说话了，还和牦牛吵架。”
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也笑了，笑完之后又都陷入了沉默。
“牧民的生活太苦了。”最后，云吉这么说。
“帮我放牧的牛倌活得更苦，就看跟谁比了，跟咱们达老大肯定比不了，当然，跟你仁波切也比不了。”索朗笑道。
“快看！”达娃坐起来指着不远处。
一只鵟在捉兔子，兔子被鵟凌厉的气势吓傻了，呆在原地忘记了逃跑。
旺姆跳起来，捡起一个土块朝兔子扔过去：“快跑啊，呆子！”
一眨眼的工夫，鵟就俯冲下来，毫不费力地将傻头傻脑的兔子捉了去。
云吉他们异口同声用藏语说了什么，望着天空，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悲悯的神色。
“你们在？”薛暮问。
“念经啊，给兔子念经，超度它。”索朗说。
薛暮手搭凉棚朝天上看，蓝色天空中只有悠悠的白云，已经见不到那只鵟了。
“只要发善心，做好事，别做坏事，下辈子差不了。不过要是想跳出六道轮回，脱离苦海，可就真要持戒修行了。”达娃给她解释。
“我真希望我们下辈子还能在一起，我们，我们所有人。”薛暮比划着指了一圈。
“放心吧，你千里万里来我们这儿，遇上我们，说明你和我们有缘，下辈子我们还能遇到的。”央金朝她粲然一笑。
“阿佳拉，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你们汉族不是说嘛，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达娃揶揄地笑道。
薛暮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不由得红了脸，连带着露出领口的那一小截脖子也红了，她微微侧身拿余光往那人身上瞟一眼，立刻收回，心思丝丝缕缕的摇曳在风中。
洛桑兴致勃勃地对她说：“白玛，下辈子你不如和我在一起吧。”
薛暮噗嗤一笑：“要是有人跟我说，这辈子就算了，下辈子我再娶你，我绝对啐他。”
“为什么呀？”
“太绝望了，把希望寄托在下辈子。”她看了看云吉，“对吧，仁波切？”
云吉用一只胳膊挡在眼睛上，像是怕晒似的，没有回应她。
薛暮见他愁眉不展，便问端倪：“你这是怎么了，兴致缺缺的？”
他随手折了一枝龙胆花，拿在指尖把玩：“最近烦心得很。”
“不妨同我说说，纵使做不了解语花，至少也能安静听听。”薛暮也摘下一枝，拨开花瓣，拨弄着里面鲜黄的花蕊。
云吉唉声叹气地道：“还能是什么，不过是那群噶厦的土官们整日里絮聒，我不过随口一句想去东到中原游历，甚至都不算中原，就是去理塘，那些老古董们就上赶着罗列几千几百条不妥。真是煞风景，先不说我是随口一提，并不当真，就当是我铁了心要去，他们何至于这样败兴致？”
末了还不忘赌气加一句：“寺里的老师父们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就开始了，我这活佛当得真是受罪，不如做个闲散喇嘛。”
薛暮见他精神的确靡靡不振，便安慰道：“他们是酸腐些，毕竟在青海待久了，也不愿意让你随便走动。只是你该提振些精神，这样委顿，对身子不好。”
“压抑日久，自然如此。”
薛暮望着悬在面前、触手可及的天空，想起夏达拉康里那样湛色的天，让碧瓦飞亮、翘头琉璃框缚住，又隔着棂花，被棂花的雕纹裁剪得稀碎。看出去，直教人不由得叹气。
“是了，只是……”她正想开解一番，免得他的心情乌糟下去。
云吉才从噶厦藏官那听了几十几百个“只是”过来，正满心的窝火，连声打住：“别说什么可是、只是的，我当你是知己，你若要说这些话，岂不和那些官员一样了，与旁人何异？”
薛暮话没说出口，先叫堵回来，想想自己正要劝解宽慰，却碰了个钉子，不由得有些抱委屈，冷笑道：“仁波切既然称呼一声知己，那就该知道，我要说的并不是那些话。你既然这样觉得，我何必要聒噪呢？仁波切还问我与旁人何异，我也不知道，我的话你不爱听，我闭嘴就是。”
云吉也一下噤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一旁的南卡忙打圆场：“哎哎哎，怎么突然恼了？你们说了半日也乏了，不如歇歇再说。”
“阿妹，仁波切刚刚还救了你一命呢，你好歹顾念着点。”索朗挤挤眼睛。
“白玛，我不是那个意思……”云吉站起身。
薛暮也站起来，取下龙胆花枝，“咔”的一声清脆折成两段，往草地上一掷：“说两句你就恼，我有什么辙？你只管往理塘去，享你的清闲，来这里做什么？”
云吉因噶厦的事，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薛暮如此说，心里因想着：“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她也奚落起我来。”
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怎么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沉下脸来：“我白认得你，罢了，罢了！”
“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
云吉听了，便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
薛暮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他又道：“前日你还由着我赌了几回咒，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
薛暮一闻此言，方想起前几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地说道：“何苦来？我知道，之前因为湄姐姐的事，你怕阻碍你修行，这回又因为土官说话不中听，心里生气，就来拿我煞性子？”
云吉心里干着急，口里说不出来，伸手想来拉她的袖子，薛暮躲开，把手收到背后。
“我跟你们一起原想讨个安宁，没想你我之间都闹得不高兴，那我走就是。”他说着转身就要走。
索朗和洛桑忙上来拦他，索朗道：“仁波切，你同我阿妹拌嘴，犯不着转身走人，这叫她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
薛暮的脸色立刻涨红，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上来，可见云吉连索朗都不如，越发伤心地哭起来。
达娃也扶着薛暮，劝道：“阿佳，你虽然生气，到底也该保重些。你从京师到我们西宁这两年从没掉过眼泪，这会子因和仁波切拌嘴，又哭了，仁波切怎么过的去呢？”
云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上来，可见薛暮不如一达娃。
薛暮忙着拿帕子拭泪，抱着南卡啜泣，一边哭着，一边惶恐自己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情绪化了，一牵扯到云吉的事，她的思绪竟然一点也不受控制，智力断崖式下滑。
云吉见她这般，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她较证，这会子她这样光景，又替不了她。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
洛桑见他们两个哭，由不得守着薛暮也心酸起来，又摸着薛暮的手冰凉，待要劝她罢，一则恐她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云吉。
一时，他就勉强笑向云吉道：“仁波切，不看别的，你单看看你衣上佩的燧囊，也不该同白玛拌嘴。”
这燧囊是上个月云吉对薛暮谈起满洲旧俗，提及满清皇帝刚刚创建帝业的时候，衣物的装饰都是用鹿尾绒毛搓成线缝在袖口，而不是用金线银线精工细绣而成。薛暮回去就做了一个用鹿尾绒毛搓成线缝制的燧囊送给他。
薛暮听了，也不顾及人多，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来就要撕，南卡刚要夺，已经撕了几段。
“我也是白效力，他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
洛桑忙拾起来道：“姑奶奶，这是怪我刚才多嘴的不是了。”
云吉向薛暮道：“你只管撕，我横竖不带它，也没什么。”
云吉正站在接引殿外等她，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她脸颊微红。
“先进来喝杯茶吧。”他领她进接引殿，很快侍僧就捧甜奶茶上来。
薛暮喝了口茶，略解口渴才问：“你让我来这儿做什么？”
“当然是供灯了。”云吉眨眨眼。
灯楼里放着很多灯，无数的火光跳动着，她捧着一盏红莲座酥油灯站在灯楼中间，一道石砌栏杆的楼梯可以通往灯塔之上，还有几个札巴在给灯座添油。
薛暮回头看云吉，不知道这盏灯放在哪里是好。
他向她走来：“跟我来。”
带着她沿着楼梯往灯楼上走去，墙壁上有个个佛龛，涂了松油的墙面烘烤得十分光洁，云吉转过一个狭口，带她来到一处露台。这里供奉着一座赤金文殊菩萨像，菩萨像前只摆了一盏灯，是一盏理石雕刻的佛莲长明灯，看样子应该已经有些年头了。
薛暮看了看云吉，却见他低头看着这盏灯，嘴角露出一丝淡笑：“还是师父打点得好，你把灯放在这里吧，有菩萨保佑，就福泽深厚了。”
那这盏长明灯是谁的？还独辟了个地方来放。
薛暮放好了莲花灯，跟他下楼梯，低声问：“仁波切，那盏灯是谁的？”
灯楼里显得无比静寂，那些灯火就像活的一样跳动，她的声音也压得很低。
云吉走在前面，回答她说：“是我十岁那年，师父带我来点的，特意辟了这个位置出来。”
两人已经出了灯楼，薛暮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想起那日她第一次来到塔尔寺，万物复苏的场景。
次日，薛暮和云吉一起，应邀去了趟达娃家的牧场。因为索朗他们和云吉都是自幼相熟的，此处外人也少，他就没戴面具。
马车行到半路，又看到洛桑正骑着他的马在草甸子上走。央金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就风风火火地朝这儿骑过来，问他们干嘛去？薛暮说去达娃家的草场玩。
洛桑立刻喊道：“我也想去，要不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牧场上放眼望去全是牦牛，大多一动不动似的，远远看去就像是青褐色的大石头，走近了看才发现它们正在吃草。
索朗看见他们来，早就站在帐篷外面搓着手，笑得阳光灿烂的：“老天爷，我终于见到个伴了，我在这呆了半个月，一个说得上话的都没有，除了牛倌就是牦牛，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都怪旦增群培，叫他把达娃放回来，他死活不干，非要和人家腻歪那么多天。”姜道隐气哼哼地说。
“是吗？真不够哥们儿，害得我以为你们把我忘了！”索朗嚷嚷着。
央金笑道：“怎么会，谁把你忘了，我们也不会忘记你的。”
这时，薛暮见一头牦牛在近旁吃草，就想要走近一点去看看，还拔了一把草在它面前不停地晃着，那牦牛忽然发起癫来，朝她冲过来。
云吉一把拽过她就要跑。
索朗叫道：“不要跑，面对它，看着它的眼睛！”
云吉又急刹住，转身面对牦牛，挡在薛暮面前。
薛暮觉得可能是因为她穿了橘粉色百褶夹藏袍的缘故，于是就想脱掉，云吉按着她的手说：“别动。”
他的掌心宽厚而温热，力道有些重，指腹一层微微粗粝的薄茧，薛暮都能感受到他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濡湿的汗意。
牦牛微微低着头，瞪着眼睛朝他们逼近，云吉拿开手，让她慢慢退后，自己却在原地站着，和牦牛对峙。
他催了她好几遍，但她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离开他，只是紧紧抓着他的俗袍下摆。
他挪开眼睛，不看那牦牛，然后带着薛暮慢慢退后，牦牛不像刚才那么疯癫，而是发出低沉的叫声，一步一步跟着云吉。他们大约退了二十多米，牦牛终于放弃了，转回身慢悠悠地回到原处，仍是一动不动似地吃起草来。
“怎么回事？”薛暮惊魂未定地问云吉。
“估计是你穿的衣服，太鲜艳了。”达娃说。
“我头一次见着这么吓人的牦牛。”薛暮揉着胸口，这时才感觉到心跳的很厉害。
索朗走过来弹了一下达娃的脑袋：“不懂别瞎说，牛是色盲，它根本看不到颜色。是因为白玛刚才要喂它吃草，乱动了。以后见到牦牛不要乱动，最好离远点，它们不喜欢乱动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啊。”薛暮看了看云吉，他也正掐着腰，调整呼吸，因为戴着面具，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她又对索朗抱怨道：“哥，刚才它要冲过来怎么办，离咱们那么近！你也不来帮忙。”
“仁波切能搞定，怎么，你怕死吗？”索朗笑着打趣她。
“当然怕，你不怕啊？”
“放心，有仁波切在，要死也是他先死，你没看他马上就挡在你面前了，一点不含糊。”索朗拍了拍云吉的肩膀，“够义气，仁波切！”
云吉无奈地睨了他一眼。
薛暮心里一动，她多年轻啊，谁的身体里没有一条青春的虫在拱动？谁不被那虫拱得心底作痒？一旦身体里那条青春虫子拱得紧了，男女间哪怕以眼神触碰一下都是好的。一切都可以是触碰的名目，就像刚才，手指耍赖地在对方的掌心多赖一会儿都是一种缠绵。
身体活它自己的，找它自己的伴，身体爱身体，不加歧视，一视同仁。
而一旦以心去爱，就像她爱云丹多吉，他的那种唯一性，不可复制性便成了绝对，云吉是绝无仅有的。对云吉，她心里、身体、手指尖，都会爱，正因为指尖触碰的指尖不是别人，是云吉的，那一记触碰才那么销魂。
“想什么呢？脸这么红。”达娃撞了她的胳膊一下。
薛暮没有理会她，她就搂着央金的胳膊要去一旁说悄悄话。
南卡问索朗这里有什么好玩的，索朗说：“你看嘛，除了草原还是草原，能有什么好玩的。”
南卡有些失望，索朗又道：“哎，不如我们赛马吧。”
“不好玩，没意思。”
洛桑却说：“好啊，我想赛马，去年赛马会输给你了，我正要扳回一局呢。”
“得了吧，你再怎么也比不过我，我天天没事就在草原上骑马疯跑，你天天看书写字，哪是我的对手。”
“那不一定，咱们比比。”
“比就比。”
于是两人又找了一条小溪为界，退到一公里之外，南卡主动要当发令官，她叫薛暮把橘粉色百褶夹藏袄脱了，朝他们挥舞。
洛桑这次起跑很及时，但第一轮还是输给了索朗。又比一次，还是差了一点。薛暮以为洛桑是不可能赢过索朗的了，于是劝洛桑算了，放弃吧。
洛桑摇摇头：“今天我非赢他不可，不然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怎么？你要去哪儿？”央金问。
“除了西宁，我哪儿也不去。”洛桑笑道。
“那怎么这辈子还没机会了？”
洛桑想了一下：“总被打击得这么惨，就不想比了呗。”
于是，接着比过，还是输了。
薛暮见洛桑求胜心切，就走到索朗前面，悄悄跟他说：“哥，你就不能让他一下吗？瞧给他急的。”
“就不让，这种事哪有让的，要赢就各凭本事。”索朗毫不退让。
薛暮无奈，只好眼睁睁看着洛桑又输了。
达娃拿胳膊碰碰她：“洛桑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是吗？”
“总觉得他性格变了。”
“我也觉得，没有以前开朗了。”央金也附和道。
“加油，洛桑，你能行的！”薛暮大喊着。
达娃和央金也给他加油，这一次到终点时，洛桑还是差了索朗半个马头的距离。
洛桑骑在马上，脑门上全是汗，他带的两个侍从忙跑过去拿手巾给他擦汗，他偏过头，俯下身看着薛暮说：“我一定会让你扬眉吐气一次。”
“我又没觉得失望，你已经够厉害了。”薛暮笑道。
“去年，你失望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
“有吗？没有吧。”
洛桑没有回答，他又要再比一次，索朗已经不想比了：“算了吧，你赢不了的，何必较劲呢。”
这时央金想到一个主意，对索朗说：“哎，这么比不好玩，不如你带着达娃，洛桑带着我，再来比一次。”
洛桑拨浪鼓似的摇头：“我不带你，我要带白玛。”
薛暮刚想拒绝，就碰上他近乎哀求的目光：“求你，就这一次。”
索朗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洛桑把薛暮捞到他的黑马上。那一次，洛桑果然很轻松的赢了索朗，索朗傻眼了，他大叫道：“这不公平，哦，我知道了，洛桑你太坏了，因为白玛比达娃轻，所以你们赢了！不行，我要重新比，这次不带女人！”
“不比了，我们赢了，对吧洛桑，咱们赢了。”薛暮坐在马背上冲索朗吐舌头。
“不行，必须再比，我都陪洛桑比了那么多回了，你们这样耍诈也欺人太甚了吧，再比一次，我叫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安多汉子！洛桑，你要是个男人，就再单独跟我比一次！”
洛桑也一点不示弱：“来吧。”
两人又退回起点。薛暮想着，这下完了，洛桑肯定会被索朗虐得很惨的，可这次不知怎么的，洛桑一路领先，到终点的时候，索朗才拼死赶上来，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
达娃说是索朗赢了，薛暮说洛桑赢了，央金也说是洛桑赢了，云吉和南卡说他们没看清。
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却见洛桑搂着索朗的肩膀，和他头抵着头，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后来听索朗说，洛桑在说：“谢谢你陪我比这么多次，这辈子有你这个朋友，值了。”
他忍不住跟他们发牢骚：“他怎么突然这么肉麻兮兮、小题大做的？”
看见他们这番情形，薛暮就笑起来，洛桑过来的时候，顺手摘了一束蓝得欲滴的龙胆花给她，是剔透欲流的蓝色，深得如一汪海，依稀可以闻到香草的甘甜气味。
薛暮分给南卡和云吉一半，南卡高兴地接过来插在辫尾，云吉不着痕迹地从她手里的那束龙胆花上收回视线，转身走到一边去了。
最后，索朗和洛桑都累地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薛暮索行也躺下来，几个女孩安静地待一会儿。风柔柔地吹着，大家谁也没有说话，时光慢的不像话。
片刻后，洛桑大声说道：“言入蓝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水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盘石上，黑马将已矣！”
“这人说什么啊？”索朗笑问。
“可能又犯病了。”央金无奈。
“诗，我刚作的诗，仁波切，你说怎么样？”洛桑朝她喊道。
“很厉害，是你刚做的？”云吉欣赏地鼓起掌。
洛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哼，说了我是诗人你们全都不信，总算有个识货的了。”接着他就去小溪边掬水来喝。
薛暮看着天上那些几乎伸手可触的浓白云朵，再次恍惚感觉到这里就是她的家：“洛桑，你还有什么诗吗？”
“有啊，多着呢。”
“怎么没想过写出去给别人看呢？”
“有什么可看的，这都是我自己的宝贝，我才不想让它们被别人评判来评判去的。”他的语气很不屑。
“不如你把你写的东西誊一份给我，我帮你找老先生誊出来试试？”
“不用了，我一想到要给别人看就写不出来了，现在没什么不好，我的日子就是诗，用不着改变。”
索朗不理解：“当牧民就算是贵族也没什么好的，我以为我能听懂牦牛说话了，还和牦牛吵架。”
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也笑了，笑完之后又都陷入了沉默。
“牧民的生活太苦了。”最后，云吉这么说。
“帮我放牧的牛倌活得更苦，就看跟谁比了，跟咱们达老大肯定比不了，当然，跟你仁波切也比不了。”索朗笑道。
“快看！”达娃坐起来指着不远处。
一只鵟在捉兔子，兔子被鵟凌厉的气势吓傻了，呆在原地忘记了逃跑。
旺姆跳起来，捡起一个土块朝兔子扔过去：“快跑啊，呆子！”
一眨眼的工夫，鵟就俯冲下来，毫不费力地将傻头傻脑的兔子捉了去。
云吉他们异口同声用藏语说了什么，望着天空，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悲悯的神色。
“你们在？”薛暮问。
“念经啊，给兔子念经，超度它。”索朗说。
薛暮手搭凉棚朝天上看，蓝色天空中只有悠悠的白云，已经见不到那只鵟了。
“只要发善心，做好事，别做坏事，下辈子差不了。不过要是想跳出六道轮回，脱离苦海，可就真要持戒修行了。”达娃给她解释。
“我真希望我们下辈子还能在一起，我们，我们所有人。”薛暮比划着指了一圈。
“放心吧，你千里万里来我们这儿，遇上我们，说明你和我们有缘，下辈子我们还能遇到的。”央金朝她粲然一笑。
“阿佳拉，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你们汉族不是说嘛，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达娃揶揄地笑道。
薛暮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不由得红了脸，连带着露出领口的那一小截脖子也红了，她微微侧身拿余光往那人身上瞟一眼，立刻收回，心思丝丝缕缕的摇曳在风中。
洛桑兴致勃勃地对她说：“白玛，下辈子你不如和我在一起吧。”
薛暮噗嗤一笑：“要是有人跟我说，这辈子就算了，下辈子我再娶你，我绝对啐他。”
“为什么呀？”
“太绝望了，把希望寄托在下辈子。”她看了看云吉，“对吧，仁波切？”
云吉用一只胳膊挡在眼睛上，像是怕晒似的，没有回应她。
薛暮见他愁眉不展，便问端倪：“你这是怎么了，兴致缺缺的？”
他随手折了一枝龙胆花，拿在指尖把玩：“最近烦心得很。”
“不妨同我说说，纵使做不了解语花，至少也能安静听听。”薛暮也摘下一枝，拨开花瓣，拨弄着里面鲜黄的花蕊。
云吉唉声叹气地道：“还能是什么，不过是那群噶厦的土官们整日里絮聒，我不过随口一句想去东到中原游历，甚至都不算中原，就是去理塘，那些老古董们就上赶着罗列几千几百条不妥。真是煞风景，先不说我是随口一提，并不当真，就当是我铁了心要去，他们何至于这样败兴致？”
末了还不忘赌气加一句：“寺里的老师父们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就开始了，我这活佛当得真是受罪，不如做个闲散喇嘛。”
薛暮见他精神的确靡靡不振，便安慰道：“他们是酸腐些，毕竟在青海待久了，也不愿意让你随便走动。只是你该提振些精神，这样委顿，对身子不好。”
“压抑日久，自然如此。”
薛暮望着悬在面前、触手可及的天空，想起夏达拉康里那样湛色的天，让碧瓦飞亮、翘头琉璃框缚住，又隔着棂花，被棂花的雕纹裁剪得稀碎。看出去，直教人不由得叹气。
“是了，只是……”她正想开解一番，免得他的心情乌糟下去。
云吉才从噶厦藏官那听了几十几百个“只是”过来，正满心的窝火，连声打住：“别说什么可是、只是的，我当你是知己，你若要说这些话，岂不和那些官员一样了，与旁人何异？”
薛暮话没说出口，先叫堵回来，想想自己正要劝解宽慰，却碰了个钉子，不由得有些抱委屈，冷笑道：“仁波切既然称呼一声知己，那就该知道，我要说的并不是那些话。你既然这样觉得，我何必要聒噪呢？仁波切还问我与旁人何异，我也不知道，我的话你不爱听，我闭嘴就是。”
云吉也一下噤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一旁的南卡忙打圆场：“哎哎哎，怎么突然恼了？你们说了半日也乏了，不如歇歇再说。”
“阿妹，仁波切刚刚还救了你一命呢，你好歹顾念着点。”索朗挤挤眼睛。
“白玛，我不是那个意思……”云吉站起身。
薛暮也站起来，取下龙胆花枝，“咔”的一声清脆折成两段，往草地上一掷：“说两句你就恼，我有什么辙？你只管往理塘去，享你的清闲，来这里做什么？”
云吉因噶厦的事，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薛暮如此说，心里因想着：“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她也奚落起我来。”
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怎么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沉下脸来：“我白认得你，罢了，罢了！”
“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
云吉听了，便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
薛暮一时解不过这个话来，他又道：“前日你还由着我赌了几回咒，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
薛暮一闻此言，方想起前几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地说道：“何苦来？我知道，之前因为湄姐姐的事，你怕阻碍你修行，这回又因为土官说话不中听，心里生气，就来拿我煞性子？”
云吉心里干着急，口里说不出来，伸手想来拉她的袖子，薛暮躲开，把手收到背后。
“我跟你们一起原想讨个安宁，没想你我之间都闹得不高兴，那我走就是。”他说着转身就要走。
索朗和洛桑忙上来拦他，索朗道：“仁波切，你同我阿妹拌嘴，犯不着转身走人，这叫她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
薛暮的脸色立刻涨红，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上来，可见云吉连索朗都不如，越发伤心地哭起来。
达娃也扶着薛暮，劝道：“阿佳，你虽然生气，到底也该保重些。你从京师到我们西宁这两年从没掉过眼泪，这会子因和仁波切拌嘴，又哭了，仁波切怎么过的去呢？”
云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上来，可见薛暮不如一达娃。
薛暮忙着拿帕子拭泪，抱着南卡啜泣，一边哭着，一边惶恐自己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情绪化了，一牵扯到云吉的事，她的思绪竟然一点也不受控制，智力断崖式下滑。
云吉见她这般，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她较证，这会子她这样光景，又替不了她。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
洛桑见他们两个哭，由不得守着薛暮也心酸起来，又摸着薛暮的手冰凉，待要劝她罢，一则恐她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云吉。
一时，他就勉强笑向云吉道：“仁波切，不看别的，你单看看你衣上佩的燧囊，也不该同白玛拌嘴。”
这燧囊是上个月云吉对薛暮谈起满洲旧俗，提及满清皇帝刚刚创建帝业的时候，衣物的装饰都是用鹿尾绒毛搓成线缝在袖口，而不是用金线银线精工细绣而成。薛暮回去就做了一个用鹿尾绒毛搓成线缝制的燧囊送给他。
薛暮听了，也不顾及人多，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来就要撕，南卡刚要夺，已经撕了几段。
“我也是白效力，他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
洛桑忙拾起来道：“姑奶奶，这是怪我刚才多嘴的不是了。”
云吉向薛暮道：“你只管撕，我横竖不带它，也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