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娃的父亲占堆是衙门府的藏区顾问,不在噶厦工作,他的一条腿是在与狼搏斗时失去的,所以夜晚听到狼嗥,他就会把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

    占堆又干又瘦,眼睛不能见光,也不能见雪,否则就会泪流不止。他并不仅仅是怕光,也怕见树木、溪流、花朵和小鸟吧。占堆是附近面色最灰暗、穿着最邋遢的,完全不像个贵族土官。

    达娃说:“阿爸丢了一条腿后,就不剃头发不刮胡子了。”

    他那斑白而稀疏的头发和同样斑白而稀疏的胡子纠缠到一起,使他的脸孔看上去就像罩了一层灰白色的地衣,让人疑心他是一棵腐烂了的树。

    占堆把一只鹰训练成凶猛的猎鹰,并且给它起了名字,叫它嘎嘎。

    山鹰是达娃家的马倌捉来的,他们在高山的岩石上设置了捕鹰网,那些喜欢高飞的鹰看到岩石上的鹰网,以为是可以歇脚的地方呢,就俯冲下来。这一下来就成了囚徒,被牢牢套住了。马倌们把那只灰褐色的鹰带到碉楼,让老爷训练它,也算是为他找点事做。

    那只鹰的眼圈是金黄色的,眼睛发出冰一样的寒光。它那尖尖的嘴巴向下钩着,好像随时准备叼起什么东西似的,它胸脯上有黑色的花纹,柔美的翅膀闪现着绸缎一样的光泽。

    下人们把它拴住,又给它的头戴上一个鹿皮罩,蒙着它的眼睛,而让它的嘴露在外面。它非常凶,昂着头,用锐利的爪子挠着地,挠出一道一道的沟来。

    占堆看见山鹰后异常兴奋,他的嘴里发出“呜噜噜”的声音,瘸着腿,费力地弯下腰,从火塘中拣起一颗石子,“啪——”的一声砸到鹰头上。

    山鹰愤怒了,虽然它什么也看不见,但它从石子飞来的方向上判断出了是谁在挑逗它,它旋风一样腾空飞起,朝占堆扑来。但它飞不远,被绳子拴着,气得它大叫,占堆则大笑着。

    他的笑声比深夜的狼嗥还难听,季氏听着就皱眉叹气,薛暮没有被山鹰吓跑,倒被他的笑声给吓到了。

    最初的几天,占堆饿着山鹰,不给它食物,山鹰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它瘦成那样了,占堆还说要刮掉它肚子里的油腥。

    他将新鲜的兔肉切成块,用乌拉草捆扎好,囫囵个地喂给山鹰。鹰吞下去后,由于不能消化,又把它囫囵个地吐出来,这时就可以看见包裹着兔肉的乌拉草上沾染着的点点油腥。占堆用这个办法把山鹰的肠子彻底地清理了一遍,才喂它少量的食物。

    之后,占堆让下人们把摇车取来,薛暮只有在达娃家的碉楼那里见到山鹰还能坐摇车。占堆把山鹰的腿和翅膀用草绳捆上,让它动弹不得,将它放到摇车里。他一手拄着拐,一手疯狂地摇着摇车,整个身子看上去就是扭曲的。

    薛暮相信如果占堆摇的是个小孩子,那孩子一定会被摇傻了,他摇山鹰的时候嘴里仍然发出“呜噜噜”的叫声,好像风钻进了他的喉咙。

    达娃也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占堆说,他要让山鹰彻底忘记它的过去,让它服服帖帖地跟人生活在一起。

    “你是想让它忘记天空?”

    占堆啐了一口痰,咆哮道:“是啊,我要让这天上的东西变成地上的东西,我要让白云变成弓箭,吃掉我的仇人——那条该死的狼!”

    山鹰被清理过了肠子,又被占堆在摇车里折腾了三天后,果然有点脱胎换骨的意思了。把套着它头的鹿皮罩取下来后,发现它的目光不是寒光了,而是带着点迷茫的柔光。

    占堆满意地对山鹰说:“你真是个听话的孩子呀!”

    接下来,他在山鹰的腿上系上皮条,又在它尾巴上拴上铃铛,让它不能高飞。然后他穿上皮衣,让鹰站在左臂上,带着它走出碉楼,朝有人的地方走去。他说这是为了让山鹰熟悉人,它认了人后,就习惯呆在人群中了。

    占堆的右臂拄着拐,左臂又要伸出来作为山鹰栖身的支架,他一瘸一拐的,山鹰也跟着一瘸一拐的,鹰尾的铃铛始终响着,那情境十分好笑。

    原本他是怕光的,可他带着山鹰行走的时候,对罩着他的阳光一点都不怯,虽然他眼角的泪水一汪一汪地涌出来。从那以后,占堆就不戴眼罩了。

    达娃家家寨的农奴们一听到碉镂的铃铛声,就知道老爷和他的山鹰来了。

    占堆见了薛暮就问:“白玛,你看看我的嘎嘎精神不精神?”

    薛暮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去,看着鹰,连连点头。

    占堆就心满意足地带着鹰去达娃那里,达娃喜欢抽烟,他一看到她叼着烟枪子,就命令达娃:“把那烟给我灭了!”

    他说山鹰若是被烟给熏着了,嗅觉就不灵敏了。达娃只得扔下烟枪,瞅着山鹰对占堆说:“你的嘎嘎会喊阿爸吗?”

    占堆生气了:“它不会喊阿爸,会喊达娃卓嘎,达娃卓嘎的鼻子长歪了!”

    达娃就会大笑,她确实是个歪鼻子。季氏说达娃小时候特别淘气,她四岁时在林中看见一只灰鼠,便去追。灰鼠上了树,而她撞到了那棵树上,折了鼻梁骨,成了个歪鼻子。

    占堆把鹰一天天地带到人群中后,就开始喂它肉吃,每天只喂一点,让它老是半饥半饱的。他说猎鹰要是饱了,就不想着捕捉猎物了。

    他在碉楼外的院子里搭了个鹰架,这个架子能够自由翻转,怕木制横杆伤着鹰爪,占堆用狍皮把横杆包裹起来。他说鹰爪就像猎人手中的枪一样,一定要保护好。

    虽然山鹰与占堆已经很熟了,但是为了预防它跑掉,他还是在它的腿上系上了一根带转环的细长拉线,这样它转身时不会被绳子绞住,而且也飞不走。

    占堆每天都要轻轻抚摩山鹰的胸和头,他抚摩它的时候,嘴里仍然发出“呜噜噜”的声音。

    薛暮怀疑占堆的手上有绿颜色,因为他这样一天天地抚摩着山鹰后,山鹰的翅膀不仅突起来了,而且变了颜色,是暗绿色的了,好像谁揭了一片绿苔披在了它身上。

    得了猎鹰的占堆,仿佛失去的腿又回来了,精神抖擞的。被驯服的猎鹰已经不需要用绳子牵着了,即使看着天空,它也没有远走高飞的意思,看来占堆没有白用摇车摇它,它把曾经翱翔的那片天空彻底地忘记了。

    索朗平时央求占堆要带着猎鹰行猎,占堆是不允许的,这个嘎嘎成了他的私有财产。

    薛暮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猎鹰捕捉野兔的情景。那是刚入冬的时令,山林还没有完全被白雪覆盖住。他们沿着湟水朝南走,那一带山峦的苔藓非常丰富,野兽也多,到处可见在树梢飞翔的雀和在地上奔跑的野兔。

    先前还安静呆在占堆肩头的猎鹰就不安分了,它昂起头,翅膀微微扇动,随时准备出发的样子。

    占堆发现一只野兔从松林下跑过,就拍了一下猎鹰,叫了一声:“嘎嘎,猎,猎!”

    只见那猎鹰一展翅膀,从占堆的肩头一路疾飞而去,眨眼间就把野兔追上了。它先用一只爪子抓着野兔的屁股,等野兔回过身来挣扎,试图逃脱的时候,它把另一只爪子拍到它的头上,双爪并用,很快就把兔子给活活闷死了。

    嘎嘎用它尖利的嘴,三下两下扒开了野兔。野兔的内脏像鲜红的花朵一样开在林地上,冒着丝丝热气。占堆激动得嘴里不断发出“呜噜噜”的叫声。

    那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动用一颗燧石,这只猎鹰为他们捕捉了五六只野兔和三只山鸡,使他们在晚上生起篝火的时候,总有肉香气飘散出来。

    不过到了营地帐篷,占堆就不让嘎嘎追逐猎物了,他把一张灰色的狼皮铺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对猎鹰喊着“猎、猎”,让它冲向狼皮。

    据说当年占堆与狼搏斗的时候,赤手打死了母狼,而咬断他的腿逃掉的是小狼。他剥下了母狼的皮,一直带在身边。他一看见狼皮就咬牙切齿的,仿佛看见了仇人。

    达娃悄声说:“看来阿爸真要让猎鹰去为他报仇了。”

    嘎嘎开始时很反感让它袭击没有生气的一张狼皮,它缩着头,听到“猎、猎”的叫声就后退。

    占堆很恼火,他揪着猎鹰的头,把它拖到狼皮上,猎鹰蔫蔫地站着,占堆就扔下拐杖;扑通一声坐在狼皮上,拍着自己唯一的那条腿哭泣。

    他这样哭了几次之后,猎鹰仿佛明白了这张狼皮是主人的仇人,它很快就把狼皮当作活物了,不仅扑向它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一次比一次凶猛。

    为了使嘎嘎始终处于机敏状态,占堆一看到它弯着脖子埋下头做出要睡觉的样子时,就赶紧拍拍它的翅膀,使嘎嘎警醒。所以,有了猎鹰后,占堆的睡眠也是不足的,他常常像兔子一样红着眼睛。

    只要下人或科巴从他的帐篷前走过,他就会指着嘎嘎说:“看看,哦,看看,这是我的弓箭,这是我的枪!”

    占堆和别人说这话时,大家都不反驳,但他跟索朗这样说时,他就会质疑地问父亲:“我用枪能打死狼,嘎嘎行吗?”

    索朗爱枪仅次于爱他的马,他出猎时要背着枪,回来后还要摆弄它。

    占堆听到儿子用嘲讽的口气说他的嘎嘎,气得直磨牙,就像听见了狼嗥似的:“臭小子,你等着看,看我的嘎嘎能不能帮我报仇雪恨!”

    当地藏族人用的枪是打小子弹的燧石枪,这种枪射程短,所以有时还得使用弓箭和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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