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鼠很可爱，它翘着个大尾巴，小耳朵旁长着一撮黑色的长毛，很灵巧，喜欢在树枝上蹦来蹦去的。它那黑灰色的毛发非常柔软，细腻，用它做衣服的领子和袖口，是非常耐磨的。
南卡就很喜欢收灰鼠皮，在灰鼠出没的地方设下小夹子，只要灰鼠从它身上跑过，就会被夹住。薛暮偶尔跟着拉姆和几个侍女在林子里下小夹子。
灰鼠喜欢在秋天时为冬天储藏食物，它们爱吃蘑菇，如果秋天时蘑菇多，它们就采集一些，挂在树枝上，那些干枯的蘑菇看上去就像被霜打了的花朵。
从蘑菇所处的树枝的位置上，就可以判断出冬天的雪大不大。如果雪大，它们就会把蘑菇往高处挂，雪小则挂得低些。
所以雪还没来的时候，人们从灰鼠挂在树枝的蘑菇身上，就可以知道将面临着怎样一个冬天。打灰鼠的时候，如果看不到雪地上它们的足迹，就找树枝上的蘑菇。如果蘑菇也找不到的话，就朝松树林走，灰鼠喜欢吃松子。
灰鼠肉是很鲜嫩的，将它剥去皮后，只需抹些盐巴，放到火上轻轻一烤，就可以吃了。女人们没有不喜欢吃灰鼠的。
冬日的阳光不管多么的亮堂，总给人清冷的感觉，那时林中的雪很薄，向阳山坡上的荒草和落叶还枯黄地裸露着。鸟三三两两地掠过林梢，留下清脆的叫声。
占堆带他们去林子里打猎。旦增边走边和索朗聊天，西口子金矿是这样发现的：有一天，一个回族的汉子捕了鱼，他在河岸点起篝火，煮了一锅鱼。汉子吃完了鱼，到河边刷锅，刷着刷着，发现锅底沉着几粒金光闪闪的沙粒，放到手里一捻，竟然是金子！
索朗就对央金说：“以后你家的奴才再用河水刷锅的时候，要留神着锅里的沙粒，看看是不是金色的。”
央金在胸前合十双手：“阿弥陀佛，千万别让他们发现金子，我家有个牛倌就是因为和人合伙采金子而丧命的。金子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给人带来灾祸。”
“人只要不贪财，就不会有灾祸的。”索朗不赞同。
“人见着金子，就像猎人看见了野兽，没有不贪的。”云吉捻着嘎巴拉念珠，声音很轻地说道。
他们从太阳当空的时候出发，一直把太阳给走斜了，才到达帐篷地。那里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已经能看见在树丛中窜来窜去的灰鼠了，大家的脸上露出笑容。
他们划拉干枯的树枝，把火笼起来的时候，达娃突然发现南卡不在营地，达娃呼喊她的名字，可是不见回音。骑马在最前面带路的次仁一听说妹妹不见了，赶忙去找她骑乘的那头灰马。灰马还在，不过它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垂着头，看上去很哀伤。
他立刻意识到南卡出事了，连忙和旦增并几个侍从一起，焦急地沿着原路去寻找她。他们在营地盼着南卡归来，把天给盼黑了，把星星和月亮盼出来了，次仁和旦增还没有回来。
除了占堆，谁都没心情吃东西，占堆将猎鹰在路上捕捉到的野兔烤熟了，边吃边喝青稞酒。吃喝到兴头上，他又“呜噜噜”地叫了起来。占堆蠕动的嘴在薛暮看来是那么的肮脏，就像一个痰钵。
夜深了，南卡还没回来。旺姆哭了起来，她无法接受姑嫂的突然离开，薛暮拉着她的手劝慰着，可自己的眼睛里也全是泪光。达娃也哭了，她不仅是为南卡担心，她还担心旦增，旦增忘了背枪，万一遇到狼群怎么办？
偏偏占堆还要火上浇油地说：“旦增这个笨蛋，他寻人连枪都不带，他以为他的胳膊是铁打的，能当枪使？我看狼今天晚上不用愁吃的了！”
云吉先前一直沉默地坐在篝火旁，占堆的话使他站了起来，对他说：“今晚你再说一句话，明天你的舌头就会像石头一样僵硬。”
藏族人非常清楚活佛的神力，他果然不敢胡说八道了。
云吉叹息一声，对大家说：“别哭了，次仁和旦增快回来了，南卡已经和天上的百灵鸟在一起了。”
他的话让旺姆晕厥过去，达娃泪流满面，索朗和洛桑捶胸顿足，姜道隐和央金垂下头。
果然，次仁和旦增很快就骑马回来了，南卡没有回来，她永远不能回来了。他们找到早已冰凉的她，就地把她埋葬了。
旦增说，他找到南卡的时候，她紧闭着眼睛，嘴角还挂着笑，好像在做一个美梦。她一定是睡熟了，才从马上掉下去，困倦的她跌到柔软的雪地后，接着睡下去，她是在睡梦中被冻死的。
南卡走了，她把次仁的笑声也带走了，整整一个冬天，他的脸色都是青黄的，头脑都是迟钝的，眼神呆滞得可怕。
他非要去看那匹灰马，此时那匹马又有奶了，它的奶对次仁来说就像噩耗一样，他亲自蹲在它身下狠命地挤奶，恨不能立刻把它挤得干枯，灰马终日哆嗦着腿忍受着。
其他人明白他挤奶的动作为什么会那么疯狂，云吉怜爱地拍了拍马背，对次仁说：“南卡很喜欢它，她要是知道你这样对它，一定会伤心的。”
次仁就把紧攥着灰马的手撒开，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晚上，薛暮看到他把一样东西挂在了一棵小松树上，等他上了马，从小松树旁闪开的时候，薛暮发现那棵树在一闪一闪地发光。
她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面小圆铜镜，镜子里反射着暖融融的阳光、洁白的云朵和褐色的山峦，那小小的镜子似要被冬景撑破，那么饱满，又那么湿润和明亮。
南卡消失的那天晚上，薛暮心里难受，就是哭不出来。她没有想到凝聚到这面小小的圆镜子里的冬日，竟然把自己淤积在心底的泪水给淘了出来，她放声大哭，把树上的鸮鸟都惊飞了。
她发现西宁的景色是一种良药，最能给人疗伤。
薛暮来月事的时候，拉姆就拿来一些晒干的柳树皮的丝线垫在她身下，薛暮这才明白为什么官寨的农民牧人们每年春天都要在河岸采集柳树皮，原来它是为了吸吮青春的泉水。
风把河岸的柳树吹得柔软的时候，德吉总要带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女奴一起，剥下一篓一篓的柳树皮，背回官寨。
她将柳树皮在火上轻轻烧燎，让它们变得更加的柔软，然后撕成细丝，再在腿上反复揉搓，使它们蓬松，晾干后储存起来。
白桦树是森林中穿着最为亮堂的树，它们披着丝绒一样的白袍子，白袍子上点缀着一朵又一朵黑花纹。只要用猎刀在树根那里轻轻划一个口，插上一根草棍，摆好桦皮桶，桦树汁就顺着草棍像泉水一样流进桦皮桶里。
那汁液纯净透明，非常清甜，喝上一口，满嘴都是清香。薛暮是跟着拉姆一起去采桦树汁的，她每次都是先蹲在树根处，嘴里叼着草棍，待自己喝足了，才让桦树汁流进桶里。
薛暮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会像拉姆那样热爱一棵树的。她常常抚摩着白桦树那毛茸茸的树身，满怀羡慕地说：“瞧瞧人家穿的，多干净呀，像雪一样，瞧瞧人家的腰身，多细多直啊！”
只要家里的女奴采回桦树汁了，曲扎就不喝牦牛乳了。他会舀上一碗，一口气把它喝光，喝完后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间见到了阳光一样，无限陶醉地眯着布满皱纹的眼睛。
拉姆还喜欢在剥取桦树皮的时候，把树干上那粘稠的浆汁刮下来食用，她剥桦树皮，比男人还有技巧。
她握着一把锋利的猎刀，选择那些粗细均匀、表皮光滑的白桦树，在桦树皮最厚实的地方，从上往下先划一道口子，然后用刀横切上头，绕树一周，再横切下面，一块桦树皮就被顺利地揭下来了。
因为剥的都是树干，所以脱去了树皮的白桦树在被剥的那一年是光着身子的，次年，它的颜色变得灰黑，仿佛是穿上了一条深色裤子。然而又过了一两年，被剥的地方就会生出新鲜的嫩皮，它又给自己穿上耀眼的白袍子了。
薛暮觉得白桦树是个好裁缝，它能自己给自己做衣裳穿。
剥下的桦树皮可以做多种多样的东西，如果是做桶和盒子，这样的桦树皮只需在火上微微烤一下，使它变得柔软就可以用了。桶可以来盛水，而那形形色色的盒子可以装盐、茶叶、方糖和烟草。做桦皮船的，就是大张的桦树皮了，这样的桦树皮要放到大铁锅里煮，捞出，沥干水，可以做船。
在森林里，薛暮见到了一种叫扭角羚的动物，头又大又宽，脖子短，毛发是棕黄的。
曲扎一直觉得姜道隐是个难得的好苗子，一心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出色的猎手，如果不是去离官寨和薛家太远的地方狩猎，曲扎就会叫上他。
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满月的日子，薛暮正跟着德吉和拉姆在火塘边捻筋线，姜道隐跑进来，兴冲冲地告诉她们，一会儿曲扎要带他坐船去河湾打猎去。
薛暮对扭角羚并没多大兴趣，但很想乘坐一下木船试试。她央求德吉，让她跟曲扎说说，把自己也带上，他们很忌讳带女孩子出猎。不过薛暮相信只要是德吉想做的事情，曲扎就算再没辙，也只会说“好”的。
所以当德吉走出碉房，去找曲扎的时候，她就从火塘旁跳起来，知道自己一定能跟着他们去河湾了。
于是老管家曲扎背着猎枪，带他们穿过松林，来到河畔。路上他嘱咐薛暮和姜道隐，上木船后，不许大声说话，不许往水中吐痰。
那时湟水右岸的森林，不仅有遮天蔽日的大树，而且河流遍布，所以很多小河是没名字的。
那条河流很狭窄，水也不深，曲扎就像揪出一个偷懒的孩子似的，把掩藏在河边草丛中的桦皮船拽出来，推到河水上。他先看着薛暮和姜道隐上了船，然后自己才跳上去。
桦皮船吃水不深，轻极了，仿佛蜻蜓落在水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响声，只是微微摇摆着。船悠悠走起来的时候，薛暮觉得耳边有阵阵凉风掠过，非常舒服。
在水中行进时看岸上的树木，个个都仿佛长了腿，在节节后退，好像河流是勇士，树木是溃败的士兵。月亮周围没有一丝云，明净极了，让人担心没遮没拦的它会突然掉到地上。
河流开始是笔直的，接着微微有些弯曲，随着弯曲度的加大，水流急了，河也宽起来。最后到了一个大转弯的地方，小河像个刚分娩的女人，在它旁侧溢出一个椭圆的小湖泊，而它的主流，仍然一门心思地向前。
曲扎将桦皮船荡进湖泊，划向湖对面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峦。曲扎上了岸，让他们不要下船。
曲扎一离开，姜道隐就吓唬薛暮说：“快看，前面有狼，我看见它的眼睛发出的亮光了！”
她刚要叫，听到姜道隐的话的曲扎回过头：“我怎么跟你说的？一个好猎手在出猎的时候不能胡说八道、多嘴多舌！”
姜道隐吐吐舌头，安静下来，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几下船身，就像敲着他自己的脑壳反省似的。
曲扎很快回到船上，他在岸上的草丛中发现了扭角羚的粪便和蹄印，粪便很新鲜，说明几个小时前它还来过这里。从它的蹄印来看，它已经成年，很有分量。
他们把船划到湖畔的柳树丛，桦皮船夹在其中，也就成了一片陆地。三人潜伏在船上，曲扎让姜道隐帮他把枪膛上了燧石，然后用手指在嘴唇竖了一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三人敛声屏气地等待着，开始时薛暮很兴奋，以为扭角羚很快就会来了。然而月亮都在水中挪了一个身了，还没有听到任何响声。
她有些困倦，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姜道隐伸出手在她的辫子上揪了一把，想让她精神起来。他揪疼了她的头皮，气得薛暮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歪头冲她笑着，薛暮一直记得月光下姜道隐的笑脸，两排整齐的白牙发出银子一样的光泽，好像他嘴里藏着宝藏。
为了避免犯困，薛暮就让脑袋不停地运动着，先仰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然后再低头看一眼水中的月亮，看完了水中的月亮，再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一会觉得天上的月亮更亮，一会又觉得水里的月亮更明净，一会觉得天上的月亮大，一会又觉得水里的月亮大。
后来起了一阵风，天上的月亮还是老样子，可是水中的月亮却起了满脸的皱纹，好像月亮在瞬间老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刻，薛暮懂得真正长生不老的是天上的东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么美，都是短命的。
她想起云吉说南卡是和天上的百灵鸟在一起了，就觉得她是去了一个好地方，而不怕再想起她了。
薛暮想着南卡的时候，曲扎咽了口唾沫，她听见“嚓嚓——”的声响，好像谁在用斧子砍树一样，不过用的不是利斧，而是有些钝的，因而那“嚓嚓”声不清脆。不过这“嚓嚓”声很快变成了“噗噗”声，循声望去，发现一团棕黑的影子正在湖的对面移动!看来那“噗噗”声是动物的蹄子陷进了湖畔沼泽发出来的。
曲扎抑制不住兴奋地“哦”了一声，她知道那团影子一定就是扭角羚了！薛暮激动起来，心跳加快，手心发潮，睡意全消。
扭角羚在夜色中镇定自若地行进着，它庞大的身躯看上去像是一座流动的沙丘。它走向湖水，低下头，先喝了一会水，薛暮听见搅水的声音。
待它抬起头来的时候，曲扎瞄准了它，然而未等他射击，它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本以为它是笨拙的，谁想它入水的身姿那么轻灵，看来它是潜入水中吃针古草去了，它的头在水面也就忽隐忽现着。它大约把自己当作这湖水的主人了，它在水中并不是呆在一个地方，一会儿在湖水的南侧，一会儿又游到东侧，自由地漫游在它的王国里。
他们从水面冒出的“咕噜咕噜”的气泡中可以看见它的行踪，它渐渐向湖心靠近，也向他们靠近。它向湖心靠近的时候，水中的月亮就被它拨弄得破碎了，水面上荡漾着金黄的月亮残片，让人为月亮心疼着。
薛暮非常紧张，因为看它的模样，它一定胃口很大，万一曲扎打不中它，它反扑过来，他们的木船就会被踏碎，他们只能逃跑。如果跑得慢，被它逮着，定是九死一生了。
曲扎确实是个优秀的猎手，当扭角羚沉入水中，让湖面的月亮又圆满起来的时候，他非常镇静，耐心等待着。直到它从湖水中站起来，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脑袋，打算上岸的时候，曲扎才把枪打响。
枪响的时候，薛暮的心也仿佛跟着蹦了出来，她看见扭角羚栽歪了一下身子，似乎要倒在水中的样子，但它很快又站直了，朝枪响处奔来，她顾不得曲扎的嘱咐了，吱哇乱叫，魂魄已被吓丢了七分。
曲扎又在它身上连打两发燧石，它才停止进攻。不过它也不是立刻就倒在水中的，它像酒鬼一样摇晃了许久，这才“咕咚——”一声倒下了，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那水花在银白的月光映衬下，呈现着黝蓝的色调。
姜道隐欢呼起来，曲扎也长吁一口气，放下枪。他们又等待了一会儿，确定它已无声息的时候，这才撑着桦皮船，从柳树丛中穿梭而出，飞快地荡到湖心。
扭角羚的头浸在水里，身躯只露出一角，好像一块被磨去了棱角的青石。它旁边的月亮又圆满了，不过它不是银白色的了，它成了黑月亮了，扭角羚的鲜血已把湖心染成黑夜的颜色。
想着刚才还在悠闲潜水吃着针古草的它说没气就没气了，薛暮的牙齿打颤，腿也哆嗦起来。而姜道隐却是那么的兴高采烈，她知道，她永远做不了出色的猎手。
南卡就很喜欢收灰鼠皮，在灰鼠出没的地方设下小夹子，只要灰鼠从它身上跑过，就会被夹住。薛暮偶尔跟着拉姆和几个侍女在林子里下小夹子。
灰鼠喜欢在秋天时为冬天储藏食物，它们爱吃蘑菇，如果秋天时蘑菇多，它们就采集一些，挂在树枝上，那些干枯的蘑菇看上去就像被霜打了的花朵。
从蘑菇所处的树枝的位置上，就可以判断出冬天的雪大不大。如果雪大，它们就会把蘑菇往高处挂，雪小则挂得低些。
所以雪还没来的时候，人们从灰鼠挂在树枝的蘑菇身上，就可以知道将面临着怎样一个冬天。打灰鼠的时候，如果看不到雪地上它们的足迹，就找树枝上的蘑菇。如果蘑菇也找不到的话，就朝松树林走，灰鼠喜欢吃松子。
灰鼠肉是很鲜嫩的，将它剥去皮后，只需抹些盐巴，放到火上轻轻一烤，就可以吃了。女人们没有不喜欢吃灰鼠的。
冬日的阳光不管多么的亮堂，总给人清冷的感觉，那时林中的雪很薄，向阳山坡上的荒草和落叶还枯黄地裸露着。鸟三三两两地掠过林梢，留下清脆的叫声。
占堆带他们去林子里打猎。旦增边走边和索朗聊天，西口子金矿是这样发现的：有一天，一个回族的汉子捕了鱼，他在河岸点起篝火，煮了一锅鱼。汉子吃完了鱼，到河边刷锅，刷着刷着，发现锅底沉着几粒金光闪闪的沙粒，放到手里一捻，竟然是金子！
索朗就对央金说：“以后你家的奴才再用河水刷锅的时候，要留神着锅里的沙粒，看看是不是金色的。”
央金在胸前合十双手：“阿弥陀佛，千万别让他们发现金子，我家有个牛倌就是因为和人合伙采金子而丧命的。金子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给人带来灾祸。”
“人只要不贪财，就不会有灾祸的。”索朗不赞同。
“人见着金子，就像猎人看见了野兽，没有不贪的。”云吉捻着嘎巴拉念珠，声音很轻地说道。
他们从太阳当空的时候出发，一直把太阳给走斜了，才到达帐篷地。那里是一片茂密的松林，已经能看见在树丛中窜来窜去的灰鼠了，大家的脸上露出笑容。
他们划拉干枯的树枝，把火笼起来的时候，达娃突然发现南卡不在营地，达娃呼喊她的名字，可是不见回音。骑马在最前面带路的次仁一听说妹妹不见了，赶忙去找她骑乘的那头灰马。灰马还在，不过它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垂着头，看上去很哀伤。
他立刻意识到南卡出事了，连忙和旦增并几个侍从一起，焦急地沿着原路去寻找她。他们在营地盼着南卡归来，把天给盼黑了，把星星和月亮盼出来了，次仁和旦增还没有回来。
除了占堆，谁都没心情吃东西，占堆将猎鹰在路上捕捉到的野兔烤熟了，边吃边喝青稞酒。吃喝到兴头上，他又“呜噜噜”地叫了起来。占堆蠕动的嘴在薛暮看来是那么的肮脏，就像一个痰钵。
夜深了，南卡还没回来。旺姆哭了起来，她无法接受姑嫂的突然离开，薛暮拉着她的手劝慰着，可自己的眼睛里也全是泪光。达娃也哭了，她不仅是为南卡担心，她还担心旦增，旦增忘了背枪，万一遇到狼群怎么办？
偏偏占堆还要火上浇油地说：“旦增这个笨蛋，他寻人连枪都不带，他以为他的胳膊是铁打的，能当枪使？我看狼今天晚上不用愁吃的了！”
云吉先前一直沉默地坐在篝火旁，占堆的话使他站了起来，对他说：“今晚你再说一句话，明天你的舌头就会像石头一样僵硬。”
藏族人非常清楚活佛的神力，他果然不敢胡说八道了。
云吉叹息一声，对大家说：“别哭了，次仁和旦增快回来了，南卡已经和天上的百灵鸟在一起了。”
他的话让旺姆晕厥过去，达娃泪流满面，索朗和洛桑捶胸顿足，姜道隐和央金垂下头。
果然，次仁和旦增很快就骑马回来了，南卡没有回来，她永远不能回来了。他们找到早已冰凉的她，就地把她埋葬了。
旦增说，他找到南卡的时候，她紧闭着眼睛，嘴角还挂着笑，好像在做一个美梦。她一定是睡熟了，才从马上掉下去，困倦的她跌到柔软的雪地后，接着睡下去，她是在睡梦中被冻死的。
南卡走了，她把次仁的笑声也带走了，整整一个冬天，他的脸色都是青黄的，头脑都是迟钝的，眼神呆滞得可怕。
他非要去看那匹灰马，此时那匹马又有奶了，它的奶对次仁来说就像噩耗一样，他亲自蹲在它身下狠命地挤奶，恨不能立刻把它挤得干枯，灰马终日哆嗦着腿忍受着。
其他人明白他挤奶的动作为什么会那么疯狂，云吉怜爱地拍了拍马背，对次仁说：“南卡很喜欢它，她要是知道你这样对它，一定会伤心的。”
次仁就把紧攥着灰马的手撒开，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晚上，薛暮看到他把一样东西挂在了一棵小松树上，等他上了马，从小松树旁闪开的时候，薛暮发现那棵树在一闪一闪地发光。
她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面小圆铜镜，镜子里反射着暖融融的阳光、洁白的云朵和褐色的山峦，那小小的镜子似要被冬景撑破，那么饱满，又那么湿润和明亮。
南卡消失的那天晚上，薛暮心里难受，就是哭不出来。她没有想到凝聚到这面小小的圆镜子里的冬日，竟然把自己淤积在心底的泪水给淘了出来，她放声大哭，把树上的鸮鸟都惊飞了。
她发现西宁的景色是一种良药，最能给人疗伤。
薛暮来月事的时候，拉姆就拿来一些晒干的柳树皮的丝线垫在她身下，薛暮这才明白为什么官寨的农民牧人们每年春天都要在河岸采集柳树皮，原来它是为了吸吮青春的泉水。
风把河岸的柳树吹得柔软的时候，德吉总要带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女奴一起，剥下一篓一篓的柳树皮，背回官寨。
她将柳树皮在火上轻轻烧燎，让它们变得更加的柔软，然后撕成细丝，再在腿上反复揉搓，使它们蓬松，晾干后储存起来。
白桦树是森林中穿着最为亮堂的树，它们披着丝绒一样的白袍子，白袍子上点缀着一朵又一朵黑花纹。只要用猎刀在树根那里轻轻划一个口，插上一根草棍，摆好桦皮桶，桦树汁就顺着草棍像泉水一样流进桦皮桶里。
那汁液纯净透明，非常清甜，喝上一口，满嘴都是清香。薛暮是跟着拉姆一起去采桦树汁的，她每次都是先蹲在树根处，嘴里叼着草棍，待自己喝足了，才让桦树汁流进桶里。
薛暮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会像拉姆那样热爱一棵树的。她常常抚摩着白桦树那毛茸茸的树身，满怀羡慕地说：“瞧瞧人家穿的，多干净呀，像雪一样，瞧瞧人家的腰身，多细多直啊！”
只要家里的女奴采回桦树汁了，曲扎就不喝牦牛乳了。他会舀上一碗，一口气把它喝光，喝完后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突然间见到了阳光一样，无限陶醉地眯着布满皱纹的眼睛。
拉姆还喜欢在剥取桦树皮的时候，把树干上那粘稠的浆汁刮下来食用，她剥桦树皮，比男人还有技巧。
她握着一把锋利的猎刀，选择那些粗细均匀、表皮光滑的白桦树，在桦树皮最厚实的地方，从上往下先划一道口子，然后用刀横切上头，绕树一周，再横切下面，一块桦树皮就被顺利地揭下来了。
因为剥的都是树干，所以脱去了树皮的白桦树在被剥的那一年是光着身子的，次年，它的颜色变得灰黑，仿佛是穿上了一条深色裤子。然而又过了一两年，被剥的地方就会生出新鲜的嫩皮，它又给自己穿上耀眼的白袍子了。
薛暮觉得白桦树是个好裁缝，它能自己给自己做衣裳穿。
剥下的桦树皮可以做多种多样的东西，如果是做桶和盒子，这样的桦树皮只需在火上微微烤一下，使它变得柔软就可以用了。桶可以来盛水，而那形形色色的盒子可以装盐、茶叶、方糖和烟草。做桦皮船的，就是大张的桦树皮了，这样的桦树皮要放到大铁锅里煮，捞出，沥干水，可以做船。
在森林里，薛暮见到了一种叫扭角羚的动物，头又大又宽，脖子短，毛发是棕黄的。
曲扎一直觉得姜道隐是个难得的好苗子，一心想把他培养成一个出色的猎手，如果不是去离官寨和薛家太远的地方狩猎，曲扎就会叫上他。
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满月的日子，薛暮正跟着德吉和拉姆在火塘边捻筋线，姜道隐跑进来，兴冲冲地告诉她们，一会儿曲扎要带他坐船去河湾打猎去。
薛暮对扭角羚并没多大兴趣，但很想乘坐一下木船试试。她央求德吉，让她跟曲扎说说，把自己也带上，他们很忌讳带女孩子出猎。不过薛暮相信只要是德吉想做的事情，曲扎就算再没辙，也只会说“好”的。
所以当德吉走出碉房，去找曲扎的时候，她就从火塘旁跳起来，知道自己一定能跟着他们去河湾了。
于是老管家曲扎背着猎枪，带他们穿过松林，来到河畔。路上他嘱咐薛暮和姜道隐，上木船后，不许大声说话，不许往水中吐痰。
那时湟水右岸的森林，不仅有遮天蔽日的大树，而且河流遍布，所以很多小河是没名字的。
那条河流很狭窄，水也不深，曲扎就像揪出一个偷懒的孩子似的，把掩藏在河边草丛中的桦皮船拽出来，推到河水上。他先看着薛暮和姜道隐上了船，然后自己才跳上去。
桦皮船吃水不深，轻极了，仿佛蜻蜓落在水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响声，只是微微摇摆着。船悠悠走起来的时候，薛暮觉得耳边有阵阵凉风掠过，非常舒服。
在水中行进时看岸上的树木，个个都仿佛长了腿，在节节后退，好像河流是勇士，树木是溃败的士兵。月亮周围没有一丝云，明净极了，让人担心没遮没拦的它会突然掉到地上。
河流开始是笔直的，接着微微有些弯曲，随着弯曲度的加大，水流急了，河也宽起来。最后到了一个大转弯的地方，小河像个刚分娩的女人，在它旁侧溢出一个椭圆的小湖泊，而它的主流，仍然一门心思地向前。
曲扎将桦皮船荡进湖泊，划向湖对面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峦。曲扎上了岸，让他们不要下船。
曲扎一离开，姜道隐就吓唬薛暮说：“快看，前面有狼，我看见它的眼睛发出的亮光了！”
她刚要叫，听到姜道隐的话的曲扎回过头：“我怎么跟你说的？一个好猎手在出猎的时候不能胡说八道、多嘴多舌！”
姜道隐吐吐舌头，安静下来，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几下船身，就像敲着他自己的脑壳反省似的。
曲扎很快回到船上，他在岸上的草丛中发现了扭角羚的粪便和蹄印，粪便很新鲜，说明几个小时前它还来过这里。从它的蹄印来看，它已经成年，很有分量。
他们把船划到湖畔的柳树丛，桦皮船夹在其中，也就成了一片陆地。三人潜伏在船上，曲扎让姜道隐帮他把枪膛上了燧石，然后用手指在嘴唇竖了一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三人敛声屏气地等待着，开始时薛暮很兴奋，以为扭角羚很快就会来了。然而月亮都在水中挪了一个身了，还没有听到任何响声。
她有些困倦，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姜道隐伸出手在她的辫子上揪了一把，想让她精神起来。他揪疼了她的头皮，气得薛暮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歪头冲她笑着，薛暮一直记得月光下姜道隐的笑脸，两排整齐的白牙发出银子一样的光泽，好像他嘴里藏着宝藏。
为了避免犯困，薛暮就让脑袋不停地运动着，先仰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然后再低头看一眼水中的月亮，看完了水中的月亮，再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一会觉得天上的月亮更亮，一会又觉得水里的月亮更明净，一会觉得天上的月亮大，一会又觉得水里的月亮大。
后来起了一阵风，天上的月亮还是老样子，可是水中的月亮却起了满脸的皱纹，好像月亮在瞬间老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刻，薛暮懂得真正长生不老的是天上的东西，水中的投影不管有多么美，都是短命的。
她想起云吉说南卡是和天上的百灵鸟在一起了，就觉得她是去了一个好地方，而不怕再想起她了。
薛暮想着南卡的时候，曲扎咽了口唾沫，她听见“嚓嚓——”的声响，好像谁在用斧子砍树一样，不过用的不是利斧，而是有些钝的，因而那“嚓嚓”声不清脆。不过这“嚓嚓”声很快变成了“噗噗”声，循声望去，发现一团棕黑的影子正在湖的对面移动!看来那“噗噗”声是动物的蹄子陷进了湖畔沼泽发出来的。
曲扎抑制不住兴奋地“哦”了一声，她知道那团影子一定就是扭角羚了！薛暮激动起来，心跳加快，手心发潮，睡意全消。
扭角羚在夜色中镇定自若地行进着，它庞大的身躯看上去像是一座流动的沙丘。它走向湖水，低下头，先喝了一会水，薛暮听见搅水的声音。
待它抬起头来的时候，曲扎瞄准了它，然而未等他射击，它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本以为它是笨拙的，谁想它入水的身姿那么轻灵，看来它是潜入水中吃针古草去了，它的头在水面也就忽隐忽现着。它大约把自己当作这湖水的主人了，它在水中并不是呆在一个地方，一会儿在湖水的南侧，一会儿又游到东侧，自由地漫游在它的王国里。
他们从水面冒出的“咕噜咕噜”的气泡中可以看见它的行踪，它渐渐向湖心靠近，也向他们靠近。它向湖心靠近的时候，水中的月亮就被它拨弄得破碎了，水面上荡漾着金黄的月亮残片，让人为月亮心疼着。
薛暮非常紧张，因为看它的模样，它一定胃口很大，万一曲扎打不中它，它反扑过来，他们的木船就会被踏碎，他们只能逃跑。如果跑得慢，被它逮着，定是九死一生了。
曲扎确实是个优秀的猎手，当扭角羚沉入水中，让湖面的月亮又圆满起来的时候，他非常镇静，耐心等待着。直到它从湖水中站起来，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脑袋，打算上岸的时候，曲扎才把枪打响。
枪响的时候，薛暮的心也仿佛跟着蹦了出来，她看见扭角羚栽歪了一下身子，似乎要倒在水中的样子，但它很快又站直了，朝枪响处奔来，她顾不得曲扎的嘱咐了，吱哇乱叫，魂魄已被吓丢了七分。
曲扎又在它身上连打两发燧石，它才停止进攻。不过它也不是立刻就倒在水中的，它像酒鬼一样摇晃了许久，这才“咕咚——”一声倒下了，溅起一朵巨大的水花。那水花在银白的月光映衬下，呈现着黝蓝的色调。
姜道隐欢呼起来，曲扎也长吁一口气，放下枪。他们又等待了一会儿，确定它已无声息的时候，这才撑着桦皮船，从柳树丛中穿梭而出，飞快地荡到湖心。
扭角羚的头浸在水里，身躯只露出一角，好像一块被磨去了棱角的青石。它旁边的月亮又圆满了，不过它不是银白色的了，它成了黑月亮了，扭角羚的鲜血已把湖心染成黑夜的颜色。
想着刚才还在悠闲潜水吃着针古草的它说没气就没气了，薛暮的牙齿打颤，腿也哆嗦起来。而姜道隐却是那么的兴高采烈，她知道，她永远做不了出色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