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对几只跑得撑破肚皮，不咬自伤的倒地黄羊，连看也不看，而是直接冲向扎堆的黄羊群。大狼扑倒几只大羊，咬断咽喉，几股红色焰火状的血液喷泉，射向空中，洒向草地。寒冷的空气中顿时充满黄羊血的浓膻腥气。视觉嗅觉极其灵敏的黄羊群，被这杀鸡训猴式的手段吓得拼命往山梁上跑。
几只大公羊带领的几个家族群一冲上坡顶，立即收停脚步，急得团团转。谁也不敢往下冲。显然，头羊们发现了山坡下那一大片白得没有一棵黄草的大雪窝的危险，同样熟悉草原的老黄羊立即识破了狼群的诡计。
突然，坡顶上密集的黄羊群，像山崩泥石流一般往反方向崩塌倾泻。十几只大公羊仿佛集体权衡了两面的危险，决定还是返身向危险更小一些的狼群包围线突围。公羊们发了狠，玩了命，拼死一搏。它们三五成群，肩并肩，肚碰肚，低下头把坚韧锐利的尖角长矛扎枪，对准狼群突刺过去，还能奔跑的其它黄羊紧随其后。
薛暮深知黄羊角的厉害，在草原，黄羊角是牧民做皮活，扎皮眼的锥子，连厚韧的牛皮都能扎透，扎破狼皮就更不在话下。
黄羊群这一凶猛锐利的羊角攻势立即奏效，狼群的包围线被撕开一个缺口，黄色洪峰决堤而出。薛暮紧张担心，生怕狼群功亏一篑，可她很快发现那条狼王就在缺口旁边站着，它那姿态异常沉稳，好像是一个闸工，在故意开闸放水，放掉一些大坝盛不下的洪峰峰头水量。黄羊群中那些还保存了速度和锐角的羊刚刚冲出闸口，狼王立即率狼重又封住缺口。
此刻包围圈里的全是些没速度，没武器，没脑子的傻羊。狼群一个冲杀，失去头羊公羊的乌合之群，吓得重又蜂拥爬上山梁，并呼噜呼噜地冲下大雪窝。薛暮完全可以想像那些尖蹄细腿，大腹便便的黄羊会有什么结果。
黄羊群和狼群都消失在山天交接线上。千羊奔腾，血液喷涌的围猎场突然静了下来。草坡上只留下七八具羊尸，还有几只伤羊在无力地挣扎。这场围歼战，从总攻开始到结束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薛暮看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心脏狂跳得已经心律不齐。曲扎站起身，抻了抻腰，在雪窝边上一大丛高草后面盘腿而坐，从毡靴里抽出一杆绿玉嘴子的烟袋锅，装了一锅子旱烟，点着，又用银茂哈做的“锅盖”，压了压烧涨的烟末，深深地吸了一口。
薛暮知道这套烟具是曲扎在年轻时，用20张狐皮跟一个旅藏汉商换的。她觉得换亏了，可曲扎十分喜爱这套烟具，他说买卖人也不容易，这么老远走一趟，碰上马匪连命都得搭上啊。
曲扎吸了几口烟：“抽完这袋烟，咱们就回家。”
薛暮猎兴正盛，急着说：“咱们不去山梁那边看看？我真想看看狼一共圈进去多少黄羊。”
“就咱俩，你敢去吗？不去看，我也知道，起码几百只，除了小羊、瘦羊、运气好的羊，能从雪窝子里逃掉。剩下的羊都去见腾格里啦。你别着慌，这群狼吃不了多少，咱们全寨子的人来拉也拉不完。”
“为什么小羊瘦羊倒能逃掉？”
曲扎眯着眼说：“小羊瘦羊身子轻，踩不塌雪壳，就能绕道逃走，狼也不敢追。白玛啊，今儿见着狼的好处了吧？狼群不光能替人看草场，还能给人送年货。今年咱们能过个好年了，从前，狼打的黄羊全归土司，现在都归牧民啦。湟中的规矩，这样的猎物，谁瞅见的就归谁。明天多拉一点，这是咱俩瞅见的嘛，藏民讲究知恩报恩，往后你别跟着别的汉人和外来户整天吵吵打狼就成。”
薛暮乐得恨不得马上就拉一车黄羊回家：“来草原两年了，吃尽了狼的苦头，没想到还能占狼这么大的便宜。”
“藏民占狼便宜的事多着呐。”
两人走到身后山谷里，小红马见到主人高兴得连连抬头点头，薛暮每次骑这匹救过她一命的马，就会拍拍它的脑门表示感谢，红马立即在她的肩膀上蹭蹭头表示回谢。
两人解开扣在马蹄腕上的三扣牛皮马绊子，跨上马，小步快跑往家走。
曲扎抬头看看天说：“佛祖保佑，明天白天不会有风雪，要是今晚上刮起白毛风，那咱们一只黄羊也得不着喽。”
第二天清晨，果然无风无雪。碉房的炊烟像一棵细长高耸的白桦，树梢直直地窜上天空，窜上天空。牛羊还在慢慢地反刍，阳光已驱走了冬夜的寒气，牛羊身上的一层白霜刚刚化成了白露，很快又变成了一片轻薄的白雾。
薛鼎臣套上一辆铁轱辘轻便牛车，带着薛暮去往薛家官寨。
在京师时薛鼎臣性情温和腼腆，见生人说话还脸红，想不到来高原吃了四年的羊肉牦牛酥油茶，晒了四季的高原强阳光，转眼间已变成了身材壮实的草原大汉，手脸与牧民一样红得发紫，性格上也大大少了书生气。
这会儿，薛鼎臣比女儿还激动，他坐在牛车上一边用木棒敲牛胯骨一边说：“昨天你爹我一夜都没睡好，以后曲扎再去打猎，你一定得让我跟他去一次，哪怕趴上两天两夜我也干。狼还能为人做这等好事，真是闻所未闻，今天我非得亲手挖出一只黄羊我才能相信……羲和啊，咱们真能拉一车黄羊回来？”
“那还有假？”薛暮笑道：“阿翁说了，再难挖，也得保证先把咱的牛车装满，好用黄羊去换东西，换年货，给咱包多添置一些大氆氇。”
薛鼎臣乐得挥着木棒，半分从前的端庄形象也无，把牛打得直瞪眼：“看来你迷了三年青藏高原没白迷，往后，我也得好好跟狼学学打猎的兵法了。没准将来打仗也能用得上，你说的可能还真是个规律，要是长期在这片大草原上过原始游牧的生活，到最后，不管哪个民族都得崇拜狼，拜狼为师，像藏族、匈奴、乌孙、突厥、蒙古等等草原民族都是这样，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不过，除了汉族之外，我敢肯定，咱们汉人就是在草原呆上几百年，也不会崇拜狼的。”
“不一定吧，”薛暮勒了勒马，“比如我，现在就已经被藏野狼和藏地的鹰、雕折服，这才来高原两年多一点儿时间。”
薛鼎臣反驳说：“可汉人绝大多数是农民，或者就是农民出身，汉人具有比不锈钢还顽固不化的小农意识，要是到了草原，不把狼皮扒光了才怪了呢。汉族是农耕民族，食是个规律，要是长期在这片大草原上过原始游牧草民族，从骨子里就怕狼恨狼，怎么会崇拜狼呢？哪敢像藏族人那样学狼、护狼、拜狼又杀狼。人家才真能对他们的民族精神和性格，直接产生龙腾狼跃的振奋作用。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民族性格，差别太大了。过去淹在汉人的汪洋大海还没什么感觉，可是一到草原上，咱们农耕民族身上的劣根性全被比较出来了。”
“爹爹，我真得谢谢您把我鼓动到高原上来，您知道吗，当时您的哪句话点中了我的穴位？忘啦？就是这句话，您说——草原上有最辽阔的原始和自由。”
“臭丫头，我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你把你老子的原话醋溜了吧！”
父女两人大笑，牛车跑出两溜雪尘。
人群、狗群和车队，在高原上组成了一幅热闹的生活场景。
整个薛家官寨，每个头人都出了人力和牛车，连索朗和旦增也望风而来，十几辆牛车上装着大氆氇、长绳、木锨、木柴和木杆铁钩。农奴们都穿上了干脏活累活的脏旧皮袍，脏得发亮，旧得发黑，上面还补着焦黄色的羊皮补丁。但人狗快乐得却像是去打扫战场、起获战利品的古代军队的随军部落。
马队车队一路酒一路歌，一只带毡套的扁酒壶，从队前传到队尾，又从女人手传到男人口。歌声一起，藏族民歌、赞歌、战歌、酒歌和情歌，就再也闸不住了。四五十条藏獒茸毛盛装，为这难得一聚的出行，亢奋得像是得了孩子们的“人来疯”，围着车队翻滚扯咬，互相不停地打情骂俏。
索朗对老管家曲扎说：“阿翁，我枪法再准，也比不上您老的本事，您老不费一枪一弹，就能让全家过个富年。您有了我阿妹这个汉人徒弟，也不能忘了您的藏族老徒弟啊，我咋就想不到昨天狼群会在那片山打围呢？”
曲扎瞪他一眼：“往后你打上了猎物，得多想着点湟中的几个老人，别让人家光闻着肉味，也不见你送肉过去。你阿妹上你家去，你才想着送她一条羊腿，藏民是这样待客的吗？我们年轻时候，每年打着的头一只黄羊和獭子，都先送给老人和客人，你们把赞普传下来的老规矩都忘光了。”
高原冬日的太阳似乎升不高，离地面反而越来越近。蓝天变白了，黄草照白了，雪地表面微微融化，成了一片白汪汪的反光镜。人群、狗群和车队，在强烈的白光中晃成了幻影。女人和孩子都用马蹄袖罩住了自己的眼睛，几个已经得了雪盲症的牛倌，紧闭眼睛，但还流泪不止。而大狗们仍然瞪大眼睛，观察远处跳跃的野兔，或低头嗅着道旁狐狸新鲜的长条足迹。
接近围场，狗群立即发现雪坡上的异物，便狂吼着冲过去。一些没喂饱的狗，抢食狼群丢弃的黄羊残肢剩肉。曲扎家的巴勒和寨子里几条出了名的大藏獒，则竖起鬃毛，到处追闻着雪地上狼的尿粪气味，眼珠慢转，细心辨别和判断狼群的数量和实力，以及是哪位头狼来过此地。
曲扎说：“巴勒能认得草原大部分狼，大部分的狼也认得巴勒，巴勒的鬃毛竖起来，就告诉人，这群狼来头不小。”
人们骑在马上逐一进入围场，低头仔细察看，山坡上的死黄羊大多被狼群吃得只剩下羊头和粗骨架。
曲扎指了指雪地上的狼爪印说：“昨天夜里还有几群狼来过。”他又指了指几缕灰黄色的狼毛：“两群狼还打过仗，像是界桩那边的狼群也追着黄羊群气味过来了，那边的食少，狼更厉害。”
马队终于登上了山梁。人们像发现聚宝盆一样，激动得狂呼乱叫，并向后面的车队转圈抡帽子。德吉带头跳下了车，拽着头牛小步快跑，所有女人都跟着跳下车，使劲地敲打自家的牦牛，轻车快牛，车队迅速移动。
索朗看着山下的猎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喔嚯，这群狼可真了不得，圈进去这老些黄羊，前年我们二十多个马倌牛倌，跑垮了马，才圈进去三十多只。”
曲扎勒住马，端起一片玻璃镜仔细扫望大雪窝和四周山头，人们全勒住马，望四周，等待老人发话。
坡下就是那片埋掩了无数黄羊，可能还埋葬过古代武士的大雪窝。雪窝中间是比较平展的一片，像一个冰封雪盖的高山大湖，湖边斜坡上残留着十几处黄羊的残骸。最令人吃惊的是，湖里居然有七八个黄点，有的还在动，薛暮看清了那是被迫冲入雪湖，但尚未完全陷进雪窝的黄羊。雪湖近处的雪面上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雪坑，远处更多，都是遭到灭顶之灾的黄羊留下的痕迹。雪湖不同于水湖，所有沉湖的物体都会在湖面上留下清晰的标志。
曲扎对旦增说：“你们几个留在这里铲雪道，让车往前靠。”
然后他带着薛暮和索朗慢慢向“湖里”走去：“千万看清羊蹄印狼爪印再下脚，没草的地方最好别踩。”
三人小心翼翼骑马踏雪下坡，雪越来越厚，草越来越少。又走了十几步，雪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筷子头大小的小孔，每个小孔都伸出一支干黄坚韧的草茎草尖，这些小孔都是风吹草尖在雪面上摇磨出来的。
“这些小洞是老天爷给狼做的气孔，要不大雪这么深，狼咋就能闻见雪底下埋的死牲口？”
小孔和草尖是安全的标识，再走几十步，雪面上便一个草孔和草尖也见不着了，但黄羊蹄印和狼爪印还清晰可见。强壮的青藏马吭哧吭哧地踏破三指厚的硬雪壳，陷入深深的积雪里，一步一步向雪湖靠近，朝最近处的一摊黄羊残骨走去。
马终于迈不开步了，三人一下马，顿时砸破雪壳，陷进深雪，三人费力地为自己踩出一块能够转身的台地。薛暮的脚旁是一只被吃过的黄羊，歪斜在乱雪里，还有一堆冻硬的黄羊胃包里的草食。大约有三四十只大黄羊在这一带被狼群抓住吃掉，而狼群也在这里止步。
抬头望去，薛暮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特而悲惨的景象：八九只大小黄羊，哆哆嗦嗦地站在百米开外的雪坡上和更远的湖面上。羊的四周就是雪坑，是其它黄羊的葬身之处。这些活着的羊，已吓得不敢再迈一步，而这仅存的一小块雪壳还随时可能破裂。还有几只黄羊四条细腿全部戳进雪中，羊身却被雪壳托住，留在雪面。羊还活着，但已不能动弹。
这些高原上最善跑的自由精灵，如今却饥寒交迫，寸步难行，经受着死神最后的残忍折磨。最骇人的是，雪面上还露出几个黄羊的头颅，羊身羊脖全已没入雪中，可能羊脚下踩到了小山包或是摞起来的同伴尸体，才得以露头。
薛暮似乎能看到羊在张嘴呼救，但口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也许那些黄羊早已冻死或憋死，冻成了生命最后一瞬的雕塑。
雪坡和雪湖表面的雪壳泛着白冰一样的美丽光泽，但却阴险冷酷，这又是老天爷赐给藏野狼和藏族人，保卫草原的最具杀伤力的暗器和冷兵器。
草原冬季山地里的雪壳，是草原白毛风和阳光的杰作。一场又一场的白毛风像扬场一样，刮走了松软的雪花，留下颗粒紧密像铁砂一样的雪沙。雪沙落在雪面上，就给松软的雪层罩上了一层硬雪，在阳光强烈而无风的上午或中午，雪面又会微微融化，一到午后冷风一吹雪面重又凝结。
几场白毛风以后，雪面就形成了三指厚的雪壳，壳里雪中有冰、冰中掺雪，比雪更硬、比冰略脆，平整光滑、厚薄不一。最厚硬的地方可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但大部分地方却经不住黄羊尖蹄的踏踩。
眼前近处的场景更让人心惊胆寒：所有能被狼够得着的黄羊，都已被狼群从雪坑里刨出来，拽出来。深雪边缘有一道道纵向的雪壕，这都是狼群拽拖战俘留下的痕迹，雪壕的尽头就是一个一个的屠宰场和野餐地。黄羊被吃得很浪费，狼只挑内脏和好肉吃，雪面一片狼藉。狼群显然是听到人狗的动静，刚刚撤离，狼足带出的雪沙还在雪面上滚动，几摊被狼粪融化的湿雪也还没有完全结冰。
藏野狼是精通雪地野战的高手，它们懂得战争的深浅，更深处的黄羊，无论是露在雪面上的，还是陷进雪里的，狼都不去碰，连试探性的足迹爪印也没有。被狼群拽出的黄羊足够几个大狼群吃饱喝足的了，而那些没被狼群挖出来的冻羊，则是狼群保鲜保膘、来年春天雪化之后的美食。这片广阔的雪窝雪湖就是狼群冬储食品的天然大冰窖。
“草原到处都有狼的冰窖雪窖，这里只不过是最大的一个，有了这些冰窖，狼群会经常往里面储藏一些肉食，以备来年的春荒。这些肉足膘肥的冻羊，就是那些熬到春天的瘦狼的救命粮，可比春天的瘦活羊油水大多了。”曲扎指着雪窝笑道：“藏野狼比人还会过日子呢。牧民每年冬初，趁着牛羊最肥的秋膘还没有掉膘的时候，杀羊杀牛再冻起来，当作一冬的储备肉食，也是跟狼学来的。”
巴勒和几条大藏獒，一见到活黄羊，猎性大发，杀心顿起，拼命地跳爬过来，但爬到狼群止步的地方，也再不敢往前迈一步，急得伸长脖子冲黄羊狂吠猛吼。
有几只胆小的大黄羊吓得不顾一切地往湖里走，可没走几步，雪壳塌裂，黄羊呼噜一下掉进干砂般松酥的雪坑里。黄羊拼命挣扎，但一会儿就被灭了顶。雪窝还在动，像沙漏一样往下走，越走越深，最后形成一个漏斗状的雪洞。有一只黄羊，在雪壳塌裂的一刹那，用两只前蹄板住了一块较硬的雪壳，后半个身子已经陷进雪坑里，倒是暂时捡了半条命。
雪道被铲了出来，车队下了山梁，车队走到走不动的地方，便一字排开，就地铲雪，清出一片空地用来卸车。
男人们都向曲扎走来，曲扎说：“你们瞅瞅，西边那片雪冻得硬，那边没几个雪坑，羊粪羊蹄印可不老少，黄羊跑了不少呐。”
羊倌桑杰说：“我看狼也有算不准的时候，要是头狼派上三五条狼把住这条道，那这群羊就全都跑不掉了。”
曲扎哼了一声说：“你要是头狼，准得饿死，一次打光了黄羊，来年吃啥？狼可不像人这么贪心，狼比人会算账，会算大账。”
桑杰笑了笑：“今年黄羊太多了，再杀几千也杀不完，我就想快弄点钱，好支个新帐房，娶个女人。”
曲扎瞪他一眼：“等你们的儿子、孙子娶女人的时候，草原上没了黄羊咋办？你们这些年轻人，越来越像外来户了。”
曲扎见女人们已经卸好车，并把狼群拖拽黄羊的雪壕，清理成通向深雪的小道，便踏上一个雪堆，仰望蓝天，口中念念有词，停了一会儿才对大伙说：“雪底下的冻羊有的是，别太贪心，进去以后，先把活羊统统放生，再退回来挖冻羊。老天不让这些羊死，咱们人也得让它们活下去。”
曲扎又低头对薛暮说：“过去的赞普每次打猎，到末了，总要放掉一小半。藏族人打了几百年，为啥年年都有得打，就是学了狼，不赶尽杀绝。”
曲扎给各家分派了起羊的大致地盘，便让各家分头行动。人们都按照草原行猎的规矩，把雪坑较多较近、起羊容易的地段留给了薛鼎臣老爷和曲扎两家。
曲扎带着薛家父女走到牛车旁，从车上抱下两大卷厚厚的氆氇，每张氆氇都有近两米宽，四米长。大氆氇好像事先都喷了水，冻得梆硬。
二人各拖了一块大毡，顺着小道往前走，曲扎则扛着长长的桦木杆，杆子的顶端绑着铁条弯成的铁钩。德吉、巴图两口子也已拖着大氆氇走近深雪，小帕甲扛着长钩跟在父母的身后。
几只大公羊带领的几个家族群一冲上坡顶，立即收停脚步，急得团团转。谁也不敢往下冲。显然，头羊们发现了山坡下那一大片白得没有一棵黄草的大雪窝的危险，同样熟悉草原的老黄羊立即识破了狼群的诡计。
突然，坡顶上密集的黄羊群，像山崩泥石流一般往反方向崩塌倾泻。十几只大公羊仿佛集体权衡了两面的危险，决定还是返身向危险更小一些的狼群包围线突围。公羊们发了狠，玩了命，拼死一搏。它们三五成群，肩并肩，肚碰肚，低下头把坚韧锐利的尖角长矛扎枪，对准狼群突刺过去，还能奔跑的其它黄羊紧随其后。
薛暮深知黄羊角的厉害，在草原，黄羊角是牧民做皮活，扎皮眼的锥子，连厚韧的牛皮都能扎透，扎破狼皮就更不在话下。
黄羊群这一凶猛锐利的羊角攻势立即奏效，狼群的包围线被撕开一个缺口，黄色洪峰决堤而出。薛暮紧张担心，生怕狼群功亏一篑，可她很快发现那条狼王就在缺口旁边站着，它那姿态异常沉稳，好像是一个闸工，在故意开闸放水，放掉一些大坝盛不下的洪峰峰头水量。黄羊群中那些还保存了速度和锐角的羊刚刚冲出闸口，狼王立即率狼重又封住缺口。
此刻包围圈里的全是些没速度，没武器，没脑子的傻羊。狼群一个冲杀，失去头羊公羊的乌合之群，吓得重又蜂拥爬上山梁，并呼噜呼噜地冲下大雪窝。薛暮完全可以想像那些尖蹄细腿，大腹便便的黄羊会有什么结果。
黄羊群和狼群都消失在山天交接线上。千羊奔腾，血液喷涌的围猎场突然静了下来。草坡上只留下七八具羊尸，还有几只伤羊在无力地挣扎。这场围歼战，从总攻开始到结束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薛暮看得半天喘不过气来，心脏狂跳得已经心律不齐。曲扎站起身，抻了抻腰，在雪窝边上一大丛高草后面盘腿而坐，从毡靴里抽出一杆绿玉嘴子的烟袋锅，装了一锅子旱烟，点着，又用银茂哈做的“锅盖”，压了压烧涨的烟末，深深地吸了一口。
薛暮知道这套烟具是曲扎在年轻时，用20张狐皮跟一个旅藏汉商换的。她觉得换亏了，可曲扎十分喜爱这套烟具，他说买卖人也不容易，这么老远走一趟，碰上马匪连命都得搭上啊。
曲扎吸了几口烟：“抽完这袋烟，咱们就回家。”
薛暮猎兴正盛，急着说：“咱们不去山梁那边看看？我真想看看狼一共圈进去多少黄羊。”
“就咱俩，你敢去吗？不去看，我也知道，起码几百只，除了小羊、瘦羊、运气好的羊，能从雪窝子里逃掉。剩下的羊都去见腾格里啦。你别着慌，这群狼吃不了多少，咱们全寨子的人来拉也拉不完。”
“为什么小羊瘦羊倒能逃掉？”
曲扎眯着眼说：“小羊瘦羊身子轻，踩不塌雪壳，就能绕道逃走，狼也不敢追。白玛啊，今儿见着狼的好处了吧？狼群不光能替人看草场，还能给人送年货。今年咱们能过个好年了，从前，狼打的黄羊全归土司，现在都归牧民啦。湟中的规矩，这样的猎物，谁瞅见的就归谁。明天多拉一点，这是咱俩瞅见的嘛，藏民讲究知恩报恩，往后你别跟着别的汉人和外来户整天吵吵打狼就成。”
薛暮乐得恨不得马上就拉一车黄羊回家：“来草原两年了，吃尽了狼的苦头，没想到还能占狼这么大的便宜。”
“藏民占狼便宜的事多着呐。”
两人走到身后山谷里，小红马见到主人高兴得连连抬头点头，薛暮每次骑这匹救过她一命的马，就会拍拍它的脑门表示感谢，红马立即在她的肩膀上蹭蹭头表示回谢。
两人解开扣在马蹄腕上的三扣牛皮马绊子，跨上马，小步快跑往家走。
曲扎抬头看看天说：“佛祖保佑，明天白天不会有风雪，要是今晚上刮起白毛风，那咱们一只黄羊也得不着喽。”
第二天清晨，果然无风无雪。碉房的炊烟像一棵细长高耸的白桦，树梢直直地窜上天空，窜上天空。牛羊还在慢慢地反刍，阳光已驱走了冬夜的寒气，牛羊身上的一层白霜刚刚化成了白露，很快又变成了一片轻薄的白雾。
薛鼎臣套上一辆铁轱辘轻便牛车，带着薛暮去往薛家官寨。
在京师时薛鼎臣性情温和腼腆，见生人说话还脸红，想不到来高原吃了四年的羊肉牦牛酥油茶，晒了四季的高原强阳光，转眼间已变成了身材壮实的草原大汉，手脸与牧民一样红得发紫，性格上也大大少了书生气。
这会儿，薛鼎臣比女儿还激动，他坐在牛车上一边用木棒敲牛胯骨一边说：“昨天你爹我一夜都没睡好，以后曲扎再去打猎，你一定得让我跟他去一次，哪怕趴上两天两夜我也干。狼还能为人做这等好事，真是闻所未闻，今天我非得亲手挖出一只黄羊我才能相信……羲和啊，咱们真能拉一车黄羊回来？”
“那还有假？”薛暮笑道：“阿翁说了，再难挖，也得保证先把咱的牛车装满，好用黄羊去换东西，换年货，给咱包多添置一些大氆氇。”
薛鼎臣乐得挥着木棒，半分从前的端庄形象也无，把牛打得直瞪眼：“看来你迷了三年青藏高原没白迷，往后，我也得好好跟狼学学打猎的兵法了。没准将来打仗也能用得上，你说的可能还真是个规律，要是长期在这片大草原上过原始游牧的生活，到最后，不管哪个民族都得崇拜狼，拜狼为师，像藏族、匈奴、乌孙、突厥、蒙古等等草原民族都是这样，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不过，除了汉族之外，我敢肯定，咱们汉人就是在草原呆上几百年，也不会崇拜狼的。”
“不一定吧，”薛暮勒了勒马，“比如我，现在就已经被藏野狼和藏地的鹰、雕折服，这才来高原两年多一点儿时间。”
薛鼎臣反驳说：“可汉人绝大多数是农民，或者就是农民出身，汉人具有比不锈钢还顽固不化的小农意识，要是到了草原，不把狼皮扒光了才怪了呢。汉族是农耕民族，食是个规律，要是长期在这片大草原上过原始游牧草民族，从骨子里就怕狼恨狼，怎么会崇拜狼呢？哪敢像藏族人那样学狼、护狼、拜狼又杀狼。人家才真能对他们的民族精神和性格，直接产生龙腾狼跃的振奋作用。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民族性格，差别太大了。过去淹在汉人的汪洋大海还没什么感觉，可是一到草原上，咱们农耕民族身上的劣根性全被比较出来了。”
“爹爹，我真得谢谢您把我鼓动到高原上来，您知道吗，当时您的哪句话点中了我的穴位？忘啦？就是这句话，您说——草原上有最辽阔的原始和自由。”
“臭丫头，我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你把你老子的原话醋溜了吧！”
父女两人大笑，牛车跑出两溜雪尘。
人群、狗群和车队，在高原上组成了一幅热闹的生活场景。
整个薛家官寨，每个头人都出了人力和牛车，连索朗和旦增也望风而来，十几辆牛车上装着大氆氇、长绳、木锨、木柴和木杆铁钩。农奴们都穿上了干脏活累活的脏旧皮袍，脏得发亮，旧得发黑，上面还补着焦黄色的羊皮补丁。但人狗快乐得却像是去打扫战场、起获战利品的古代军队的随军部落。
马队车队一路酒一路歌，一只带毡套的扁酒壶，从队前传到队尾，又从女人手传到男人口。歌声一起，藏族民歌、赞歌、战歌、酒歌和情歌，就再也闸不住了。四五十条藏獒茸毛盛装，为这难得一聚的出行，亢奋得像是得了孩子们的“人来疯”，围着车队翻滚扯咬，互相不停地打情骂俏。
索朗对老管家曲扎说：“阿翁，我枪法再准，也比不上您老的本事，您老不费一枪一弹，就能让全家过个富年。您有了我阿妹这个汉人徒弟，也不能忘了您的藏族老徒弟啊，我咋就想不到昨天狼群会在那片山打围呢？”
曲扎瞪他一眼：“往后你打上了猎物，得多想着点湟中的几个老人，别让人家光闻着肉味，也不见你送肉过去。你阿妹上你家去，你才想着送她一条羊腿，藏民是这样待客的吗？我们年轻时候，每年打着的头一只黄羊和獭子，都先送给老人和客人，你们把赞普传下来的老规矩都忘光了。”
高原冬日的太阳似乎升不高，离地面反而越来越近。蓝天变白了，黄草照白了，雪地表面微微融化，成了一片白汪汪的反光镜。人群、狗群和车队，在强烈的白光中晃成了幻影。女人和孩子都用马蹄袖罩住了自己的眼睛，几个已经得了雪盲症的牛倌，紧闭眼睛，但还流泪不止。而大狗们仍然瞪大眼睛，观察远处跳跃的野兔，或低头嗅着道旁狐狸新鲜的长条足迹。
接近围场，狗群立即发现雪坡上的异物，便狂吼着冲过去。一些没喂饱的狗，抢食狼群丢弃的黄羊残肢剩肉。曲扎家的巴勒和寨子里几条出了名的大藏獒，则竖起鬃毛，到处追闻着雪地上狼的尿粪气味，眼珠慢转，细心辨别和判断狼群的数量和实力，以及是哪位头狼来过此地。
曲扎说：“巴勒能认得草原大部分狼，大部分的狼也认得巴勒，巴勒的鬃毛竖起来，就告诉人，这群狼来头不小。”
人们骑在马上逐一进入围场，低头仔细察看，山坡上的死黄羊大多被狼群吃得只剩下羊头和粗骨架。
曲扎指了指雪地上的狼爪印说：“昨天夜里还有几群狼来过。”他又指了指几缕灰黄色的狼毛：“两群狼还打过仗，像是界桩那边的狼群也追着黄羊群气味过来了，那边的食少，狼更厉害。”
马队终于登上了山梁。人们像发现聚宝盆一样，激动得狂呼乱叫，并向后面的车队转圈抡帽子。德吉带头跳下了车，拽着头牛小步快跑，所有女人都跟着跳下车，使劲地敲打自家的牦牛，轻车快牛，车队迅速移动。
索朗看着山下的猎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喔嚯，这群狼可真了不得，圈进去这老些黄羊，前年我们二十多个马倌牛倌，跑垮了马，才圈进去三十多只。”
曲扎勒住马，端起一片玻璃镜仔细扫望大雪窝和四周山头，人们全勒住马，望四周，等待老人发话。
坡下就是那片埋掩了无数黄羊，可能还埋葬过古代武士的大雪窝。雪窝中间是比较平展的一片，像一个冰封雪盖的高山大湖，湖边斜坡上残留着十几处黄羊的残骸。最令人吃惊的是，湖里居然有七八个黄点，有的还在动，薛暮看清了那是被迫冲入雪湖，但尚未完全陷进雪窝的黄羊。雪湖近处的雪面上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雪坑，远处更多，都是遭到灭顶之灾的黄羊留下的痕迹。雪湖不同于水湖，所有沉湖的物体都会在湖面上留下清晰的标志。
曲扎对旦增说：“你们几个留在这里铲雪道，让车往前靠。”
然后他带着薛暮和索朗慢慢向“湖里”走去：“千万看清羊蹄印狼爪印再下脚，没草的地方最好别踩。”
三人小心翼翼骑马踏雪下坡，雪越来越厚，草越来越少。又走了十几步，雪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筷子头大小的小孔，每个小孔都伸出一支干黄坚韧的草茎草尖，这些小孔都是风吹草尖在雪面上摇磨出来的。
“这些小洞是老天爷给狼做的气孔，要不大雪这么深，狼咋就能闻见雪底下埋的死牲口？”
小孔和草尖是安全的标识，再走几十步，雪面上便一个草孔和草尖也见不着了，但黄羊蹄印和狼爪印还清晰可见。强壮的青藏马吭哧吭哧地踏破三指厚的硬雪壳，陷入深深的积雪里，一步一步向雪湖靠近，朝最近处的一摊黄羊残骨走去。
马终于迈不开步了，三人一下马，顿时砸破雪壳，陷进深雪，三人费力地为自己踩出一块能够转身的台地。薛暮的脚旁是一只被吃过的黄羊，歪斜在乱雪里，还有一堆冻硬的黄羊胃包里的草食。大约有三四十只大黄羊在这一带被狼群抓住吃掉，而狼群也在这里止步。
抬头望去，薛暮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特而悲惨的景象：八九只大小黄羊，哆哆嗦嗦地站在百米开外的雪坡上和更远的湖面上。羊的四周就是雪坑，是其它黄羊的葬身之处。这些活着的羊，已吓得不敢再迈一步，而这仅存的一小块雪壳还随时可能破裂。还有几只黄羊四条细腿全部戳进雪中，羊身却被雪壳托住，留在雪面。羊还活着，但已不能动弹。
这些高原上最善跑的自由精灵，如今却饥寒交迫，寸步难行，经受着死神最后的残忍折磨。最骇人的是，雪面上还露出几个黄羊的头颅，羊身羊脖全已没入雪中，可能羊脚下踩到了小山包或是摞起来的同伴尸体，才得以露头。
薛暮似乎能看到羊在张嘴呼救，但口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也许那些黄羊早已冻死或憋死，冻成了生命最后一瞬的雕塑。
雪坡和雪湖表面的雪壳泛着白冰一样的美丽光泽，但却阴险冷酷，这又是老天爷赐给藏野狼和藏族人，保卫草原的最具杀伤力的暗器和冷兵器。
草原冬季山地里的雪壳，是草原白毛风和阳光的杰作。一场又一场的白毛风像扬场一样，刮走了松软的雪花，留下颗粒紧密像铁砂一样的雪沙。雪沙落在雪面上，就给松软的雪层罩上了一层硬雪，在阳光强烈而无风的上午或中午，雪面又会微微融化，一到午后冷风一吹雪面重又凝结。
几场白毛风以后，雪面就形成了三指厚的雪壳，壳里雪中有冰、冰中掺雪，比雪更硬、比冰略脆，平整光滑、厚薄不一。最厚硬的地方可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但大部分地方却经不住黄羊尖蹄的踏踩。
眼前近处的场景更让人心惊胆寒：所有能被狼够得着的黄羊，都已被狼群从雪坑里刨出来，拽出来。深雪边缘有一道道纵向的雪壕，这都是狼群拽拖战俘留下的痕迹，雪壕的尽头就是一个一个的屠宰场和野餐地。黄羊被吃得很浪费，狼只挑内脏和好肉吃，雪面一片狼藉。狼群显然是听到人狗的动静，刚刚撤离，狼足带出的雪沙还在雪面上滚动，几摊被狼粪融化的湿雪也还没有完全结冰。
藏野狼是精通雪地野战的高手，它们懂得战争的深浅，更深处的黄羊，无论是露在雪面上的，还是陷进雪里的，狼都不去碰，连试探性的足迹爪印也没有。被狼群拽出的黄羊足够几个大狼群吃饱喝足的了，而那些没被狼群挖出来的冻羊，则是狼群保鲜保膘、来年春天雪化之后的美食。这片广阔的雪窝雪湖就是狼群冬储食品的天然大冰窖。
“草原到处都有狼的冰窖雪窖，这里只不过是最大的一个，有了这些冰窖，狼群会经常往里面储藏一些肉食，以备来年的春荒。这些肉足膘肥的冻羊，就是那些熬到春天的瘦狼的救命粮，可比春天的瘦活羊油水大多了。”曲扎指着雪窝笑道：“藏野狼比人还会过日子呢。牧民每年冬初，趁着牛羊最肥的秋膘还没有掉膘的时候，杀羊杀牛再冻起来，当作一冬的储备肉食，也是跟狼学来的。”
巴勒和几条大藏獒，一见到活黄羊，猎性大发，杀心顿起，拼命地跳爬过来，但爬到狼群止步的地方，也再不敢往前迈一步，急得伸长脖子冲黄羊狂吠猛吼。
有几只胆小的大黄羊吓得不顾一切地往湖里走，可没走几步，雪壳塌裂，黄羊呼噜一下掉进干砂般松酥的雪坑里。黄羊拼命挣扎，但一会儿就被灭了顶。雪窝还在动，像沙漏一样往下走，越走越深，最后形成一个漏斗状的雪洞。有一只黄羊，在雪壳塌裂的一刹那，用两只前蹄板住了一块较硬的雪壳，后半个身子已经陷进雪坑里，倒是暂时捡了半条命。
雪道被铲了出来，车队下了山梁，车队走到走不动的地方，便一字排开，就地铲雪，清出一片空地用来卸车。
男人们都向曲扎走来，曲扎说：“你们瞅瞅，西边那片雪冻得硬，那边没几个雪坑，羊粪羊蹄印可不老少，黄羊跑了不少呐。”
羊倌桑杰说：“我看狼也有算不准的时候，要是头狼派上三五条狼把住这条道，那这群羊就全都跑不掉了。”
曲扎哼了一声说：“你要是头狼，准得饿死，一次打光了黄羊，来年吃啥？狼可不像人这么贪心，狼比人会算账，会算大账。”
桑杰笑了笑：“今年黄羊太多了，再杀几千也杀不完，我就想快弄点钱，好支个新帐房，娶个女人。”
曲扎瞪他一眼：“等你们的儿子、孙子娶女人的时候，草原上没了黄羊咋办？你们这些年轻人，越来越像外来户了。”
曲扎见女人们已经卸好车，并把狼群拖拽黄羊的雪壕，清理成通向深雪的小道，便踏上一个雪堆，仰望蓝天，口中念念有词，停了一会儿才对大伙说：“雪底下的冻羊有的是，别太贪心，进去以后，先把活羊统统放生，再退回来挖冻羊。老天不让这些羊死，咱们人也得让它们活下去。”
曲扎又低头对薛暮说：“过去的赞普每次打猎，到末了，总要放掉一小半。藏族人打了几百年，为啥年年都有得打，就是学了狼，不赶尽杀绝。”
曲扎给各家分派了起羊的大致地盘，便让各家分头行动。人们都按照草原行猎的规矩，把雪坑较多较近、起羊容易的地段留给了薛鼎臣老爷和曲扎两家。
曲扎带着薛家父女走到牛车旁，从车上抱下两大卷厚厚的氆氇，每张氆氇都有近两米宽，四米长。大氆氇好像事先都喷了水，冻得梆硬。
二人各拖了一块大毡，顺着小道往前走，曲扎则扛着长长的桦木杆，杆子的顶端绑着铁条弯成的铁钩。德吉、巴图两口子也已拖着大氆氇走近深雪，小帕甲扛着长钩跟在父母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