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闹剧，洛桑家的家奴把已酣然大醉的少爷抬回客栈歇息。我们放心不下，去他的房间看他。
“其实有些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师父圆寂以后我才开始想，民族啊，性格啊，命运啊，人活着为了什么？什么都想，从来没有停止过。”金普坐到洛桑的床边，摘下绣着卷草纹的唐夏帽。
“好像我和洛桑、和姜道隐、和西饶、和你们，以前都没好好了解过。”我伸手试了试洛桑额头的温度，感到并不烫，才放下心来。
“了解又怎么样，有些话根本不用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
“是啊，” 我索性也坐下来，“我现在才发现这里的人不像我曾经想象的那样落后愚昧，论眼界，我还不如你呢，你接触的经历太多了。”
“未必，但我曾经专管过西宁和天竺的生意，这方面的见识倒不少。”
“不就是商队嘛，臭屁什么。”
金普的脸上显出他一贯的骄傲自信，一会儿又暗淡下来：“也是，没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洛桑的鼾声过去，陷入深度睡眠，无声无息，楼下旅人们的聊天声若有若无，偶尔发出一两声轻轻的笑，更显得周围静逸闲适。
“那什么是要紧的事情？”
“得看他需要什么，需要健康，健康就是要紧的，需要酒，酒就是要紧的，需要尊重，尊重就是要紧的，需要月亮，月亮就是要紧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最需要的，并不是人人都要一模一样的活着。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不在乎，我是知道，但得不到。”他目光中带着淡淡的落寞。
我下意识问：“你需要什么？”
“非要说吗？”
“说。”
他扭过头望向窗外：“我需要的是，心安。”
“抽象，具体点呢？”
“要是师父能活过来就好了。”
“那你觉得我需要什么？”
“你分的太清楚了，世上有些事是分不清楚的。”
“我又不是戏子，可以用别人的角色演自己的感情。再说，我从小的教育就是让我分清各种事，分清善恶美丑，分清真假，分清是非对错。”
金普哂笑，目光往远处一瞥，微微眯起眼：“你还是不够爱众生，爱众生胜过爱自己的话，就不会想搞清楚了，会巴不得分不清楚，什么也不想。”
“你说的很对，但这是你的选择，如果抛去嗜酒和爱唱歌跳舞的坏习惯，你会是个很称职的活佛。”我双手捧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抿了一口。
生活往往是个悖论，所有人都会在命运的缝隙里艰难求生。我有我的目标，他有他的使命，属于自己的苦，父母亲人皆不能够替代，只能自己扛。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但也越来越明白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只能用眼神默默心疼他，祝福他。
第二天一路向西，队伍在大山中穿行，洛桑带来的小戏子迎风唱着：
“纯净的水晶山上的雪水，
荡铃子上面的露珠，
甘露作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当垆。
和着圣洁的誓约饮下，
可以不堕恶途。”
洛桑骑在马上，如数家珍说这是哪个唱藏戏的小子最拿手的歌，这戏子在藏地红透了半边天。
阿尔斯楞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笑道：“真听不出好在哪，不过我有点能理解我哥说的了，他说听藏语歌都一个调。”
洛桑解释道：“就像吃饭口味一样，这东西得从小培养，有的甚至是娘胎里带的。我刚会走路时就要骑小马，谁也没教我就会了。”
金普骑马十分生猛，前后左右护驾的僧兵都得躲着他，我劝他悠着点，他说没事。
“我去年去弹唱会的路上，我们的马车在平路上翻了，你别总让我们提心吊胆的行吗？”我从腰间取下一小壶臧泉酒，仰头就灌。
“你不是最喜欢冒险吗？”金普腾出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拿过那只酒壶，递给马下随行的侍僧，“悠着点，臧泉酒很烈的，咱们比赛谁先骑到对面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脚下，路基比下面的草场高出五六米。
不等我们同意，金普直接策马狂奔，在姜道隐和阿尔斯楞的惊叫声中，率先到达了山垭口附近。
天气阴沉下来，队伍拨开浓雾缓缓前行，前面开路的随从提的煤油灯只能看到淡淡一圈光晕，姜道隐微微蹙着眉头，我骑在马上，这才感到酒劲上来了，头脑有些醺醺然，压根不敢往下看。
洛桑正好停在垭口透气，我踉跄着劲下了马，外面狂风怒吼，经幡在大风里像五颜六色的火焰跳动。
洛桑大声说：“白玛，现在把你抛到空中，你会不会像经幡一样飘起来？”
“你当……我是黑颈鹤吗？”
“要不要试试？”
“不要！”
洛桑不理会，径直朝我走过来，一手抓住我的后领，一手撑在我的小腹上，像举鼎一样把我举了起来，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放松，把手伸开。”
我酒虫上脑，被他怂恿地跃跃欲试，缓缓地打开手臂，一阵风从左边袖子贯通到右边，手臂竟然有了浮力似的微微的飘了起来，我兴奋地看着他，大喊起来：“我，我真的飘起来了，呀！”
“好不好玩？”
“好玩！”
“那我放手了？”
“啊，不行！”我赶紧抓住他的胳膊，他笑嘻嘻地把我往空中一抛，然后稳稳地接住，像抱孩子一样单手抱着我。
我傻乐着，转过身，透过漫漫迷雾，看见了从逆着队伍赶来的金普，他骑马立在几步之遥外的地方，半垂眼帘。他是何时站在这里的，竟然也不出声。
“要下雨了，”金普将白马掉头，“抓紧时间赶路吧。”
几个人不放心我的骑术，把红马交给一旁的侍卫，金普把我扶进备好的马车车厢，我好像真的醉了，不知道是情绪脆弱，还是想撒娇，就拉着他的袖子不放。
他也不敢撒手，因为我看起来不怎么舒服地蜷缩在座上。
“不会喝酒，还把自己喝成这样。”金普小声抱怨了一句，叹了口气，掀起车帘，叫人递了碗泉水进来，蹲下身，把水送到我嘴边，微微有些恼意地看着我。
我有些神志不清，但喝水的渴望让我眯着眼睛撑起腰，刚起来就觉得一阵困意来袭，索性把头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放心地睡过去。
我只略睡了一小觉，发现金普也坐在马车里，双臂紧绷，虚虚地拢着我，让我靠在自己怀里，手心里是一层薄汗。后来我就一直半睡半醒，很困，却舍不得继续睡下去。
“像摇篮一样，晃来晃去的。”我假装自然地撑起上身，向后靠到椅背的软枕上。
“你不害怕吗？”他也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说实话，挺怕的。”
“别怕，白玛，其实死没什么可怕的，只是结束一个轮回，行尸走肉般活着才可怕。”金普轻轻地道。
“活着就是活着，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什么行尸走肉，我还没见过谁能达到这种境界呢，你见过吗？钱和权都是好东西，能熨平一切生活的褶皱。没有钱，没有权，拿什么做人？”
金普的下颌线绷紧，好一阵子不说话，我知道他在心里正在批判呢，但无所谓了，我也不想迎合他这种高古的遗世独立的价值观。
后来发生的一个助人为乐的小插曲，没想到会因此改变洛桑的命运。
事情很简单，怒江峡谷谷底，两边山石很松，经常容易发生塌方，经过一场雨，这倒事就被我们赶上了，好在队伍没有被埋在塌方区，有一辆看起来是兵部的马车就不那么好运，整个被埋了进去。
一切就发生在我们眼前，先是驾车的马被碎石掩埋了，接着车顶被砸的凹进去一大片。
金普跳下车，让我呆在里面别动，自己领着几个僧兵迅速跑过去查看情况，这会儿山上还在往下面落石头，洛桑喊他回来，他头也不回。
阿尔斯楞也要去，南卡抓住他：“你别去了，太危险。”
他一脸焦急：“里面肯定有人伤亡！”
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让金普回来，又怕耽误那车人的性命，揪着心在车里紧张观望。
随行的家奴们纷纷停下来，侍从们都站出来，和金普一起扒开碎石泥土，从车里弄出两个人来，都穿着铠甲，其中一个头部流血，尚能站稳，还有一个年纪大点的，身上没什么血，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时候山上有大石头快落下 来，我掀起帘子冲他们大喊快回来，金普抱起那年纪大点的官兵跑来，阿尔斯楞和头部流血的年轻官兵跟在后面，刚跑回来没有一刻钟，大石头落下来把马车彻底压扁，接着推翻到怒江里去了。
我赶紧叫随行的医女紫苏过来，她简单查看了伤势，说那官兵可能腿骨骨折了，再一看那人，嘴唇泛白，问他疼不疼，他还摇了摇头说没事，不断做深呼吸。
年轻一点的说要背他回边防驻扎营，金普问有多远，年轻官兵说大概五千里。
“我背他去，再把带几匹闲马回来。”金普毅然道。
“您是摄政仁波切？”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年轻官兵眼中含泪，跪下磕了两个大响头，扶着车轮站起来，说什么都要跟着。
金普爬过塌方区，年轻官兵和两个体格强壮的僧兵在后面扶着，过去之后就再看不到他们身影了。
我、南卡、姜道隐、阿尔斯楞和洛桑焦急地等待，洛桑趁机向紫苏咨询自己的心病，紫苏说这问题不严重，抓紧治疗完全可以变好，两人一来一去聊的很投机。
紫苏个子瘦高，小眼睛，小小的嘴巴，皮肤很白，看洛桑的眼神有几分信赖和崇拜，两人站在一起很是般配。
金普回来的时间比我预想的早许多，只过去一个时辰左右就看到他们了，过塌方区的时候侧着身脚步飞快，跑到近处才发现他满头大汗。
“这么快，你是不是半路上遇到捕快了？”洛桑递给他一个小巧的银制水囊。
“速度超乎想象吧？”金普把水从头上浇下来，像只大狗一样甩了甩头。
“我还可以再快点，怕那小伙子跟不上，不过他也牛的很，头破了还能跑那么快。”
“喂，你怎么不过来和我打招呼？”我从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朝他们招手。
金普把水囊朝洛桑怀里一塞，磨蹭过来：“我怕你骂我。”
“骂你干什么，我在你心里这么小家子气？”
“当然不是！”
耽误了整整两个时辰，到然乌湖已经是亥时，初看之下觉得是一面并不太大的湖水，实际上面积有二十二平方里。在西藏任何事物都大的没边 ，这湖也就显不出大了。
然而却缓解了一路总看连绵大山的审美疲劳，这湖地质构造上属于高山堰塞湖 ，大山角力撕开这个敞口，经过沧桑岁月由荒芜变得绝美。
湖边有一脉雪山，星幕低垂，雪线以下是森林，此刻黑黢黢的看不分明，一弯月牙斜挂在山腰处，给森林增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气氛。山脚下有草场，碉房和青稞田沿着湖水一侧铺排开来。
这里没有客栈，只能临时搭建帐篷供人们休息，林中树荫下的空地上，支起了各式各样的帐篷。一场藏戏唱得正欢，戏子们头戴面具，且歌且舞。许多贵族男女们正围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着，老爷、太太们欢声笑语，奴仆们穿梭忙碌。
到了丑时，我依旧在帐篷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走出帐篷，附近的帐篷里灯火通明，玩牌、打骰子的欢笑声不绝于耳。
灯火中的帐篷渐渐地落在我身后，我来到树林的边缘，意想不到地碰到金普站在河边仰望星空。我心里一阵慌乱，扭头要走。他听到声响，转身看到了我，我见状，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过来，两个人欲言又止。
“你怎么不去睡觉？”他问。
“帐篷里闹哄哄的，不如我在湖边吹吹风，清爽，凉快。”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吃喝玩乐、浑浑噩噩的生活。”
“你知道我刚刚看到了什么？”
“我知道，洛桑同意让白姆近身伺候了，这种事在拉萨上层圈子里见多了，也就没必要大惊小怪。你知道洛桑的阿爸吗？”金普的神情寡淡得几乎冷漠，“他到底跟多少女人有染，恐怕他自己都数不清。就连家里的佣人、侍女、孩子的奶娘，甚至酿酒的、捻毛线的，他都不放过，简直就是一条公狗。别以为像他这样的放荡公子哥，只是几个少数的特例。那些闲来无事的贵族们都好这口，情人多了，那是本事，他们会彼此炫耀。有些大喇嘛也一样风流成性，这是上流社会的一种风尚，洛桑已经比他阿爸强多了。”
“这种肮脏事，我多少也有耳闻，但今天却亲眼所见。”
“从仲吉夏宴开始，整个夏天，贵族们请客吃饭，耍林卡，一家完了，另一家接着开始，络绎不绝。我好像看到了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国的宫廷，骄奢淫逸，愚昧糜烂。我也很反感，但身在其中，又能怎样？只能洁身自好罢了。”
他轻轻挑了下眉尾，慵懒又散漫，胸前层层叠叠缀着宝石项圈和松石链子，眼神深邃望着前方，鼻峰陡峭孤悬，与这诡秘景色倒很相配，一颗星星就挂在他的肩头。
这一幕似幻梦，又切近真实。
金普望着茫茫苍苍的高原，感慨道：“都说雪域高原是世界上最后一块圣洁的净土，可外面的人哪里知道我们眼前的光景，如此龌龊、腐朽，贵族之间的钩心斗角和血腥倾轧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我笑了：“你想怎样？我倒想听听摄政活佛的高见。”
“变革，只能变革。政教合一的体制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这种制度在欧罗巴洲已经消亡四百多年了，自从英吉利国女王公布《至尊法令》，就已经在欧罗巴结束了中世纪政教合一的黑暗统治。而在我们雪域高原的深处，这种体制却残存下来，真是可悲！”
“你也想结束它？”
“推翻这种体制，将使用暴力，我不赞成。但至少可以废除噶厦，现在的噶厦政府，除了收取赋税徭役，就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做，最要命的是，它把财税的绝大部分都用来开支每年接踵而至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佛事活动。这怎么能促进社会的进步？看看我们，百分之五的人上人统治着百分之九十五的中下等人。就是这么一小撮人作威作福，荒淫无度，而绝大部分的黑头百姓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我没去过地狱，但我想，地狱也不过如此。”
他第一次推心置腹地和我说这些，表情很严肃，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眉眼深深，更透出积分决心与冷冽。
我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空白，那是由于过度惊愕导致的，我恐怕从一开始就完全误解了这家伙的危险思想，甚至怜悯他的单纯与善良。这番对话下来，才发现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耍心机的小手段，或是我眼界狭小的“帮助”来扳倒政客，若被旁人听去，就是有九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你刚才的那些想法，我听着既新鲜，又觉得有道理，但如果现在提出来……恐怕很不符时宜。”我艰难地说。
“这我当然知道，”他耸耸肩，“但是白玛，有个专门的词形容这种等待时机成熟再进行的革命——窃取革命的胜利果实。”
“所以，你想干什么？”
“做一些我能力范围内、最大的事。”
“其实有些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师父圆寂以后我才开始想，民族啊，性格啊，命运啊，人活着为了什么？什么都想，从来没有停止过。”金普坐到洛桑的床边，摘下绣着卷草纹的唐夏帽。
“好像我和洛桑、和姜道隐、和西饶、和你们，以前都没好好了解过。”我伸手试了试洛桑额头的温度，感到并不烫，才放下心来。
“了解又怎么样，有些话根本不用说，一个眼神就能明白。”
“是啊，” 我索性也坐下来，“我现在才发现这里的人不像我曾经想象的那样落后愚昧，论眼界，我还不如你呢，你接触的经历太多了。”
“未必，但我曾经专管过西宁和天竺的生意，这方面的见识倒不少。”
“不就是商队嘛，臭屁什么。”
金普的脸上显出他一贯的骄傲自信，一会儿又暗淡下来：“也是，没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洛桑的鼾声过去，陷入深度睡眠，无声无息，楼下旅人们的聊天声若有若无，偶尔发出一两声轻轻的笑，更显得周围静逸闲适。
“那什么是要紧的事情？”
“得看他需要什么，需要健康，健康就是要紧的，需要酒，酒就是要紧的，需要尊重，尊重就是要紧的，需要月亮，月亮就是要紧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最需要的，并不是人人都要一模一样的活着。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不在乎，我是知道，但得不到。”他目光中带着淡淡的落寞。
我下意识问：“你需要什么？”
“非要说吗？”
“说。”
他扭过头望向窗外：“我需要的是，心安。”
“抽象，具体点呢？”
“要是师父能活过来就好了。”
“那你觉得我需要什么？”
“你分的太清楚了，世上有些事是分不清楚的。”
“我又不是戏子，可以用别人的角色演自己的感情。再说，我从小的教育就是让我分清各种事，分清善恶美丑，分清真假，分清是非对错。”
金普哂笑，目光往远处一瞥，微微眯起眼：“你还是不够爱众生，爱众生胜过爱自己的话，就不会想搞清楚了，会巴不得分不清楚，什么也不想。”
“你说的很对，但这是你的选择，如果抛去嗜酒和爱唱歌跳舞的坏习惯，你会是个很称职的活佛。”我双手捧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抿了一口。
生活往往是个悖论，所有人都会在命运的缝隙里艰难求生。我有我的目标，他有他的使命，属于自己的苦，父母亲人皆不能够替代，只能自己扛。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但也越来越明白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只能用眼神默默心疼他，祝福他。
第二天一路向西，队伍在大山中穿行，洛桑带来的小戏子迎风唱着：
“纯净的水晶山上的雪水，
荡铃子上面的露珠，
甘露作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当垆。
和着圣洁的誓约饮下，
可以不堕恶途。”
洛桑骑在马上，如数家珍说这是哪个唱藏戏的小子最拿手的歌，这戏子在藏地红透了半边天。
阿尔斯楞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笑道：“真听不出好在哪，不过我有点能理解我哥说的了，他说听藏语歌都一个调。”
洛桑解释道：“就像吃饭口味一样，这东西得从小培养，有的甚至是娘胎里带的。我刚会走路时就要骑小马，谁也没教我就会了。”
金普骑马十分生猛，前后左右护驾的僧兵都得躲着他，我劝他悠着点，他说没事。
“我去年去弹唱会的路上，我们的马车在平路上翻了，你别总让我们提心吊胆的行吗？”我从腰间取下一小壶臧泉酒，仰头就灌。
“你不是最喜欢冒险吗？”金普腾出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拿过那只酒壶，递给马下随行的侍僧，“悠着点，臧泉酒很烈的，咱们比赛谁先骑到对面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脚下，路基比下面的草场高出五六米。
不等我们同意，金普直接策马狂奔，在姜道隐和阿尔斯楞的惊叫声中，率先到达了山垭口附近。
天气阴沉下来，队伍拨开浓雾缓缓前行，前面开路的随从提的煤油灯只能看到淡淡一圈光晕，姜道隐微微蹙着眉头，我骑在马上，这才感到酒劲上来了，头脑有些醺醺然，压根不敢往下看。
洛桑正好停在垭口透气，我踉跄着劲下了马，外面狂风怒吼，经幡在大风里像五颜六色的火焰跳动。
洛桑大声说：“白玛，现在把你抛到空中，你会不会像经幡一样飘起来？”
“你当……我是黑颈鹤吗？”
“要不要试试？”
“不要！”
洛桑不理会，径直朝我走过来，一手抓住我的后领，一手撑在我的小腹上，像举鼎一样把我举了起来，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我：“放松，把手伸开。”
我酒虫上脑，被他怂恿地跃跃欲试，缓缓地打开手臂，一阵风从左边袖子贯通到右边，手臂竟然有了浮力似的微微的飘了起来，我兴奋地看着他，大喊起来：“我，我真的飘起来了，呀！”
“好不好玩？”
“好玩！”
“那我放手了？”
“啊，不行！”我赶紧抓住他的胳膊，他笑嘻嘻地把我往空中一抛，然后稳稳地接住，像抱孩子一样单手抱着我。
我傻乐着，转过身，透过漫漫迷雾，看见了从逆着队伍赶来的金普，他骑马立在几步之遥外的地方，半垂眼帘。他是何时站在这里的，竟然也不出声。
“要下雨了，”金普将白马掉头，“抓紧时间赶路吧。”
几个人不放心我的骑术，把红马交给一旁的侍卫，金普把我扶进备好的马车车厢，我好像真的醉了，不知道是情绪脆弱，还是想撒娇，就拉着他的袖子不放。
他也不敢撒手，因为我看起来不怎么舒服地蜷缩在座上。
“不会喝酒，还把自己喝成这样。”金普小声抱怨了一句，叹了口气，掀起车帘，叫人递了碗泉水进来，蹲下身，把水送到我嘴边，微微有些恼意地看着我。
我有些神志不清，但喝水的渴望让我眯着眼睛撑起腰，刚起来就觉得一阵困意来袭，索性把头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放心地睡过去。
我只略睡了一小觉，发现金普也坐在马车里，双臂紧绷，虚虚地拢着我，让我靠在自己怀里，手心里是一层薄汗。后来我就一直半睡半醒，很困，却舍不得继续睡下去。
“像摇篮一样，晃来晃去的。”我假装自然地撑起上身，向后靠到椅背的软枕上。
“你不害怕吗？”他也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说实话，挺怕的。”
“别怕，白玛，其实死没什么可怕的，只是结束一个轮回，行尸走肉般活着才可怕。”金普轻轻地道。
“活着就是活着，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什么行尸走肉，我还没见过谁能达到这种境界呢，你见过吗？钱和权都是好东西，能熨平一切生活的褶皱。没有钱，没有权，拿什么做人？”
金普的下颌线绷紧，好一阵子不说话，我知道他在心里正在批判呢，但无所谓了，我也不想迎合他这种高古的遗世独立的价值观。
后来发生的一个助人为乐的小插曲，没想到会因此改变洛桑的命运。
事情很简单，怒江峡谷谷底，两边山石很松，经常容易发生塌方，经过一场雨，这倒事就被我们赶上了，好在队伍没有被埋在塌方区，有一辆看起来是兵部的马车就不那么好运，整个被埋了进去。
一切就发生在我们眼前，先是驾车的马被碎石掩埋了，接着车顶被砸的凹进去一大片。
金普跳下车，让我呆在里面别动，自己领着几个僧兵迅速跑过去查看情况，这会儿山上还在往下面落石头，洛桑喊他回来，他头也不回。
阿尔斯楞也要去，南卡抓住他：“你别去了，太危险。”
他一脸焦急：“里面肯定有人伤亡！”
我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让金普回来，又怕耽误那车人的性命，揪着心在车里紧张观望。
随行的家奴们纷纷停下来，侍从们都站出来，和金普一起扒开碎石泥土，从车里弄出两个人来，都穿着铠甲，其中一个头部流血，尚能站稳，还有一个年纪大点的，身上没什么血，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时候山上有大石头快落下 来，我掀起帘子冲他们大喊快回来，金普抱起那年纪大点的官兵跑来，阿尔斯楞和头部流血的年轻官兵跟在后面，刚跑回来没有一刻钟，大石头落下来把马车彻底压扁，接着推翻到怒江里去了。
我赶紧叫随行的医女紫苏过来，她简单查看了伤势，说那官兵可能腿骨骨折了，再一看那人，嘴唇泛白，问他疼不疼，他还摇了摇头说没事，不断做深呼吸。
年轻一点的说要背他回边防驻扎营，金普问有多远，年轻官兵说大概五千里。
“我背他去，再把带几匹闲马回来。”金普毅然道。
“您是摄政仁波切？”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年轻官兵眼中含泪，跪下磕了两个大响头，扶着车轮站起来，说什么都要跟着。
金普爬过塌方区，年轻官兵和两个体格强壮的僧兵在后面扶着，过去之后就再看不到他们身影了。
我、南卡、姜道隐、阿尔斯楞和洛桑焦急地等待，洛桑趁机向紫苏咨询自己的心病，紫苏说这问题不严重，抓紧治疗完全可以变好，两人一来一去聊的很投机。
紫苏个子瘦高，小眼睛，小小的嘴巴，皮肤很白，看洛桑的眼神有几分信赖和崇拜，两人站在一起很是般配。
金普回来的时间比我预想的早许多，只过去一个时辰左右就看到他们了，过塌方区的时候侧着身脚步飞快，跑到近处才发现他满头大汗。
“这么快，你是不是半路上遇到捕快了？”洛桑递给他一个小巧的银制水囊。
“速度超乎想象吧？”金普把水从头上浇下来，像只大狗一样甩了甩头。
“我还可以再快点，怕那小伙子跟不上，不过他也牛的很，头破了还能跑那么快。”
“喂，你怎么不过来和我打招呼？”我从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朝他们招手。
金普把水囊朝洛桑怀里一塞，磨蹭过来：“我怕你骂我。”
“骂你干什么，我在你心里这么小家子气？”
“当然不是！”
耽误了整整两个时辰，到然乌湖已经是亥时，初看之下觉得是一面并不太大的湖水，实际上面积有二十二平方里。在西藏任何事物都大的没边 ，这湖也就显不出大了。
然而却缓解了一路总看连绵大山的审美疲劳，这湖地质构造上属于高山堰塞湖 ，大山角力撕开这个敞口，经过沧桑岁月由荒芜变得绝美。
湖边有一脉雪山，星幕低垂，雪线以下是森林，此刻黑黢黢的看不分明，一弯月牙斜挂在山腰处，给森林增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气氛。山脚下有草场，碉房和青稞田沿着湖水一侧铺排开来。
这里没有客栈，只能临时搭建帐篷供人们休息，林中树荫下的空地上，支起了各式各样的帐篷。一场藏戏唱得正欢，戏子们头戴面具，且歌且舞。许多贵族男女们正围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着，老爷、太太们欢声笑语，奴仆们穿梭忙碌。
到了丑时，我依旧在帐篷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走出帐篷，附近的帐篷里灯火通明，玩牌、打骰子的欢笑声不绝于耳。
灯火中的帐篷渐渐地落在我身后，我来到树林的边缘，意想不到地碰到金普站在河边仰望星空。我心里一阵慌乱，扭头要走。他听到声响，转身看到了我，我见状，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过来，两个人欲言又止。
“你怎么不去睡觉？”他问。
“帐篷里闹哄哄的，不如我在湖边吹吹风，清爽，凉快。”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吃喝玩乐、浑浑噩噩的生活。”
“你知道我刚刚看到了什么？”
“我知道，洛桑同意让白姆近身伺候了，这种事在拉萨上层圈子里见多了，也就没必要大惊小怪。你知道洛桑的阿爸吗？”金普的神情寡淡得几乎冷漠，“他到底跟多少女人有染，恐怕他自己都数不清。就连家里的佣人、侍女、孩子的奶娘，甚至酿酒的、捻毛线的，他都不放过，简直就是一条公狗。别以为像他这样的放荡公子哥，只是几个少数的特例。那些闲来无事的贵族们都好这口，情人多了，那是本事，他们会彼此炫耀。有些大喇嘛也一样风流成性，这是上流社会的一种风尚，洛桑已经比他阿爸强多了。”
“这种肮脏事，我多少也有耳闻，但今天却亲眼所见。”
“从仲吉夏宴开始，整个夏天，贵族们请客吃饭，耍林卡，一家完了，另一家接着开始，络绎不绝。我好像看到了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国的宫廷，骄奢淫逸，愚昧糜烂。我也很反感，但身在其中，又能怎样？只能洁身自好罢了。”
他轻轻挑了下眉尾，慵懒又散漫，胸前层层叠叠缀着宝石项圈和松石链子，眼神深邃望着前方，鼻峰陡峭孤悬，与这诡秘景色倒很相配，一颗星星就挂在他的肩头。
这一幕似幻梦，又切近真实。
金普望着茫茫苍苍的高原，感慨道：“都说雪域高原是世界上最后一块圣洁的净土，可外面的人哪里知道我们眼前的光景，如此龌龊、腐朽，贵族之间的钩心斗角和血腥倾轧就发生在我们身边。”
我笑了：“你想怎样？我倒想听听摄政活佛的高见。”
“变革，只能变革。政教合一的体制是一切罪恶的根源，这种制度在欧罗巴洲已经消亡四百多年了，自从英吉利国女王公布《至尊法令》，就已经在欧罗巴结束了中世纪政教合一的黑暗统治。而在我们雪域高原的深处，这种体制却残存下来，真是可悲！”
“你也想结束它？”
“推翻这种体制，将使用暴力，我不赞成。但至少可以废除噶厦，现在的噶厦政府，除了收取赋税徭役，就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做，最要命的是，它把财税的绝大部分都用来开支每年接踵而至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佛事活动。这怎么能促进社会的进步？看看我们，百分之五的人上人统治着百分之九十五的中下等人。就是这么一小撮人作威作福，荒淫无度，而绝大部分的黑头百姓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我没去过地狱，但我想，地狱也不过如此。”
他第一次推心置腹地和我说这些，表情很严肃，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眉眼深深，更透出积分决心与冷冽。
我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空白，那是由于过度惊愕导致的，我恐怕从一开始就完全误解了这家伙的危险思想，甚至怜悯他的单纯与善良。这番对话下来，才发现他根本不需要什么耍心机的小手段，或是我眼界狭小的“帮助”来扳倒政客，若被旁人听去，就是有九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你刚才的那些想法，我听着既新鲜，又觉得有道理，但如果现在提出来……恐怕很不符时宜。”我艰难地说。
“这我当然知道，”他耸耸肩，“但是白玛，有个专门的词形容这种等待时机成熟再进行的革命——窃取革命的胜利果实。”
“所以，你想干什么？”
“做一些我能力范围内、最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