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近距离看到了雅鲁藏布江,距离近到,就在脚边。

    那是雅鲁藏布江的一处小拐弯,也是马蹄形,江水雪绿雪绿的,看起来就冰冷刺骨,江中的巨大岩石被冲刷的无棱无角,表面看去像是一片浅滩,其实深不可测,南咖巴瓦峰在江边威严冷酷地矗立着,皑皑白雪覆盖着青黑色粗粝的山体,顶峰却被浓雾包裹着。

    大家都很兴奋,驻足感慨。

    “这就是传说中的雅鲁藏布江,”薛家有一个看起来活跃的小丫鬟,脱了木屐,把脚伸到水里涮了涮,“好了,以后我可以告诉别人,我在雅鲁藏布江洗过脚。”

    “真嘚瑟,江水很深的,你小心点!”另一个婆子拉住他。

    “多深?看着挺浅的。”

    “最深的就是这一段了吧。”

    洛桑脸上沉了沉,走到一处开阔地,对着雅鲁藏布江跪了下来,然后缓慢而虔诚地磕了三个等身长头。

    “ 雅鲁藏布江,我们藏族的母亲河!”磕完后,洛桑站起来大声说,他的声音几乎被咆哮的浪涛声淹没。

    这一举动让其他的汉族下人们颇为震动,刚才那个在江里涮脚的丫鬟脸上也浮现出尴尬的神色。

    紫苏一直跟洛桑形影不离,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她也学着洛桑的样子跪下来,磕等身长头,有一半的汉族下人在他们的感染下,都对着江水磕头或者鞠躬,场面开始有几分滑稽,到后来颇为感人。

    我瞟了一眼金普,他的眼型很凌厉,边边角角的线条交汇转折,干脆利落,眼皮薄得像把可以卡进墙与地面间的刀片,没什么感情注视其他人时,我总觉得这双眼轻而易举就能把对方的脸刮出无数道细丝状的,血淋淋的口子。

    此刻这双丹凤眼里饱含泪水,看到我在看他,就宽慰地微笑了一下:“有的人死后用水葬,所以很多祖先的灵魂都在这里。”

    在江边驻足凝望,心里确实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嘿,这里有朵绿绒蒿!”姜道隐把地上一撮浅碧色的花揪起来,别在毡帽上,孩子气地嚷着,但没有人搭理他。

    一路上,洛桑和紫苏共骑一匹马走在队伍前面,我和南卡骑着马跟在后面。她说南咖巴瓦峰的汉语意思就是刺破天空的长矛,是藏区最雄性阳刚的一座山峰。

    “还有一版本的传说呢?”姜道隐一边把别在身上的水囊解下来,拴在马鞍上,一边问:“说是对它对面的加拉什么峰,做了什么错事,被罚到这里,所以山顶终年被云雾缭绕,不能露出真容,好像只有冬天看到峰顶几率大点。”

    南卡接道:“上天派南咖巴瓦和他的弟弟拉加白垒镇守东南,结果弟弟勤奋好学、长的也高,哥哥南咖巴瓦很嫉妒,就杀了他弟弟,把他的头丢掉。上天为了惩罚南咖巴瓦,就派他永远守在雅鲁藏布江边,陪伴被他杀死的弟弟。所以加拉白垒峰顶是圆的,因为没有头,南咖巴瓦呢,自知罪孽深重,就常年云雾缭绕不让人看见他的真容。”

    “这个故事真残忍。”姜道隐打了个寒战,缩了缩头。

    “这不是挺浪漫的吗,惩罚邪恶的人生生世世赎罪,永无止境,没有任何宽恕的余地,多解气啊。这就是藏族人的性格,嫉恶如仇,所以他们的眼神才那么干净,就像这些雪山一样。”

    姜道隐忽然下了马,弯下腰,双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喘了口气,说让我们先走。

    “你又要干嘛?”我有些不耐烦。

    “撒尿。”他说得很直白,像是故意恶心我似的。

    我跺着脚,还是决定停在原地等他,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依旧没来,我只好回去找他,这时就看到他已经站到江水里了。

    我有些吃惊,但还没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或者说我不敢想。我叫了他一声,姜道隐转身看了看我,又朝东方遥遥一望,接着伸开双臂往江面上倒了下去。

    我这才明白他是在自尽,还没来得及喊救命,他已经被江水带走了。江水看似平缓,可姜道隐的身体被带走的那么迅疾,我才发现水流速度有多快。

    我张了张嘴巴,下意识看了一眼大部队的方向,这时我瞥见南咖巴瓦峰露出了峰顶,大家欢呼的声音传过来,但没过几秒峰顶又被云层遮盖了。

    这趟旅程结束得很仓促,我们甚至还没到达拉萨,就原路返回了。

    姜道隐的遗骨没有找到,没法举行葬礼,按照他早已写好的遗嘱,整个庄廓以及他几年来经营商铺所得的财产,皆捐入塔尔寺做公共庙产,只留北次房给我,杏花开了一茬又一茬。

    姜道隐没有亲眷,我们安顿好他的后事,将他的灵位和央金安置在一起。

    西宁的气温不至于太冷,但总有点寒意,又下着雨,是夏天的太阳雨。

    我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脑子里心里塞了许多大石块一样,沉甸甸的,闷闷的。

    金普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将写给姜道隐和央金的祭稿卷进灯芯绳里,插入酥油灯中点燃:“湟中都快逛遍了,还有什么有趣的去处?再说你不是在坐夏吗,哪能随意走动?”

    金普说:“你什么时候见我遵守过规矩?既然开了这个口,就有能去的地方。”

    我想了想:“是不是那种禁地,藏着藏地秘辛?”

    他摆摆手:“那都是骗人的,小孩子才信。是我从前发现的一个秘密花园,只有我知道,将它藏得好好的,入口除了我谁也不知道。现在我要带你去,你去不去?”

    “寺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呢?”

    我们穿过夏达拉康的小径,假山石后的洞口,也不知道七拐八绕了多少个转弯,终于到了一个杂草丛生的地方。

    海子的水面上没有什么船,一只黑颈鹤用青色的脚试量水里的太阳。岸上柳树枯干子里似乎已经预备了充分的绿,湖水笼着轻雾。舟到湾了,塔尔寺的朱门深闭在逶迤的墙间,墙上面是蓝天下的苍翠的吉祥柳树,冷冷的是宝塔檐角的铃声在风里摇。

    “这哪儿啊?”

    “从前塔尔寺旁边的海子打算从这通口引水的,不过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荒废了这里,就再没人过来了。”他走在前头拨开草木,一面嘱咐道,“跟紧我。”

    他仍然是一身硬朗暗沉,牛皮短靴和暗红色氆氇堆噶,衣摆猎猎,眉目凛冽,冒头走在雨里。

    我的布伞绕过去,高高撑在他头顶,弹起的水珠溅起,落在他的眉心,晶莹水滴晃了晃,顺着他的眉心慢慢往下滑。

    金普突然展开手臂:“看。”

    入目满是奇花奇草,阳光熹微如雾,空气中隐约有花的芬芳和清新水汽。更有那等游玩之物,什么树上荡下来的秋千、堆成山的珍石,不能尽诉。

    四周的草地上,浅紫色的龙胆花肆意开放,一丛丛凤毛菊长满茸毛的茎秆顶端已经结出了硕大的蓓蕾。绿绒蒿从地层钻出,浑身是刺,盛开的时候,花瓣如绸缎般透明,它是在阳光从山头跳出的那一个瞬间同步绽放的。

    在那一刹,我似乎能想象出从前的小金普是如何在这幽僻之地,在这一方独属于他的天地里,一个人孤独但又快乐地玩耍的。他能在这里,短暂地逃离政权争斗的压抑,享受属于他自己的自在。

    “我从不让人知道这里,更不许人进来。”金普的语气里隐隐有些怅然,“因为这是我所剩无几的净土,不想任何人来乌糟玷污这里。”

    “那些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种的、做的,石头也是一块块拣了垒起来的,”他伸手抚上冰冷的砾岩,“不过我很久没有再来这里了,尤其是接管青海的宗教俗务之后,这几年来,今儿还是头一回过来呢。”

    “那我该感谢你把我带过来了?”我走过去拿出帕子擦了擦秋千上敷落的积年旧尘,想要坐上去。

    金普出声拦住:“那绳子风吹日晒的怕是不牢固了,若是断了,只怕摔着你。下次来修好它,我推着你玩。”

    我仰头看了看那绳结:“好,一言为定。”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又落到我头上,指一指我发间簪的通草花:“这是什么花?见你时常戴着,但不知道叫什么。”

    我将茉莉通草花摘下,给他看:“这是重瓣茉莉,江南盛产,北方与藏地都少有。鲜花不易得,这几朵是用通草制成的假花,没有香气。”

    正说话间,太阳忽然被浓重的云层隐没,雨势大得太突然,急急缓缓,水泄不下去,都淤堵在地面上,地势低的地方,积水不欠,我撑着布伞又拎着编织袋,还要小心翼翼摸索脚下的地势。

    金普回头,看我谨小慎微的模样,脚步往后退了半步,把湿透的编织袋抢过来挂在肩头:“走,我送你回去。”

    这么风雨飘摇又迷朦喧闹的夏天,身周一切景致好像都虚幻得不真实,两人像是瓢泼浪滔里的两艘小船,走到康川街上。

    水滴落在他的眉心,眉目舒展清俊,他把手里的编织袋攥得更紧些:“让你你不肯,知不知道如今的世道不太平。”

    “我知道,路边吃宵夜的人挺多的,很多店也开着。”

    “你知道什么。”

    去噶厦政府看看,人渣的种类丰富多彩。

    我的脚和小腿肚泡在水里,跟着金普压根不知道脚下的路,猛然一趔趄,大着嗓门哎哟了一声,半个身体往水面跌,被他眼疾手快从积水里捞起来。

    “站稳了!”

    “我的鞋子,”我捋两把额面上的雨水,把睫毛上的细密水珠拭干,踮起穿绫袜的脚,哭笑不得,“有东西绊着。”

    不知道树枝还是什么东西,松巴鞋从脚上滑出去了。

    布伞漂了,半边身体全摔水里了,我手脚并用在水坑里乱摸,怎么也找不着那一只鞋,金普也瞎摸一通,身上湿透,最后说:“这么大的雨,不要了,走吧。”

    我扶着他的胳膊,金鸡独立站着,不甘心又摸黑找了一把,最后把脚上另一只鞋子踹了,穿着短袜,跳舞似的,一步步踮着脚躲着水坑走。

    “到我背上来,我背你。”

    “不用了,我身上都湿了。”我拧拧衣角,拧出一包水。

    “少废话。”

    金普把伞塞进我手里,扯扯氆氇堆嘎,皱眉想了想,直接把人拦腰一搂,身体往上举,直接把我的臀挂坐在自己臂弯,单臂绕过我的膝弯,我上半身直直挺着,高出他半个脑袋,整个身体都贴着他的胸肩。

    灰布伞下的他眼神暗暗的,又埋藏着一点星火:“这样省力,你搂着我的脖子,好好撑伞。”

    身体的间距是冰冷的衣料,步伐摩擦之间,能感受他身体的紧绷强壮,也能感知彼此的呼吸、心跳、体温都被雨水搅混,全化作一片模糊冰冷,伞外的雨势时急时缓,酣畅淋漓从各个角度席卷,无从抵挡,不可捉摸。

    我怕他太累,尽可能缩小自己的身形,倾斜布伞遮挡雨势,看见雨水顺着伞柄往下淌,伸出袖子擦拭水珠,冷不防大风刮卷,伞跟着冷风跌在地上,骨碌滚了几滚,飘在身后。

    浇成落汤鸡的两人回头望了眼越吹越远的伞,面色讪讪。

    “不要了,快到家了。”

    金普加快脚步,手臂箍得用力,肌肉骨头硬邦邦的,其实硌得我不舒服,不如下来自己走,但谁也没说这句话。

    我把外面罩的兔绒袄脱下,凑近他一点,把小袄撑在头顶,伸出手把他挡着额面的水珠,闻到潮湿雨水中那股清冽醇厚的男人气息,竟然也觉得心口隐隐发烫。

    抱着人走,金普没喊累,我撑着外袄的两只手已经在轻轻打颤,他停下来,站在庄廓门口一座石莲灯下喘口气,偏头看我,只微微偏转了一个小角度,眸光里就是我的面孔。

    目光对视得太突然,两人都微怔,似乎被近在咫尺的面孔攫住,不知道是鬼迷心窍还是眸光流转的默契,他腾出一只手擦我脸颊鼻尖的雨水,动作停住,拇指在我的脸颊微乎其微摩挲了一下。

    时间应该很短,却在记忆里格外漫长,慢到每一个瞬间都是慢动作。他猛然回神,僵硬地放下手,两个人的脸色都在发红发烫。

    “我喝酒了。”半天后,他茫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解释。

    我从他身上下来,两人进到温暖的北次房,点亮屋里的蜡烛,浑身湿漉漉的两个人,衣裳吸饱了水,就靠在炉边烤火。

    我去内室还了身干净的夏氅衣,许久之后再出来,听见炉边动静,扭头一看,金普拖着湿漉漉的氆氇袍,在炉灶前煮姜汤,顺手剥了人参果,晶莹剔透的果肉被整齐地叠放在木碗中。

    两人围坐在炉边,都没有多说话,侍女们都在屋外候着,屋里静悄悄的,姜汤热烫,我的头发还是半干不湿,搭在肩头,一口口啜吸着姜汤,有种隐隐约约让人捉摸不透的气氛。

    “你之前说的,废除噶厦的事……”我把后半句“是真的吗”咽回肚子里。

    金普递了半碗人参果给我,仰在卡垫上,闭着眼:“我知道你觉得我理想主义,但这件事没有余地,这对整个青藏高原来说变化太大了,想要达到目的,只能徐徐图之。”

    我捏起一颗人参果,咬下新鲜的果肉,冰凉清甜的汁水溢满唇舌。

    忽然想起那日骑马走在街上,看见有一队犯人穿着白衣,用铁链子拴着,被藏兵驱赶着出城。他们蓬头垢面,目光呆滞,这些都是宣扬“新思想”受牵连的官员和家属。

    没想到青藏高原也有接触到并拥护“新思想”的人,所谓新思想,简单来说就是推崇让内阁取代皇帝的西方政治思想。

    “你要干什么?”

    “白玛,你相信我,在很久之后,我们会像英吉利国那样,生活在一个每个人都平等的地方。那里就不会有人在肆意欺辱对方,那里没有皇帝、皇后,也没有什么老爷、贵族,更没有下人和农奴,只是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人再能使唤别人。”金普目光幽幽,含了薄薄一缕笑意。

    我心头一凛,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哑口无言。

    “可惜凭我一己之力,没有办法让青藏高原改头换面,没有办法让这里的奴隶都站起来。”他叹了口气,“罢了,是我糊涂了,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倒平白伤感。”

    我慢慢道:“你若非和我亲近,自然也不会和我说这些话了,怎么是糊涂?只是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再跟别人说了。”

    “我有自己的分寸,”他目光幽幽:“社会需要你这样循规蹈矩的人,也需要我这样荤素不忌的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个话题总是不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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