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月，俄罗斯入侵藏北地区，噶厦奏报皇帝，并召集西藏军民抵抗。
皇帝得报后，即封岳钟琪将军与镇国公年羹尧为一等大将军，又派都察院左都御史查朗、护军都统迈禄和西宁镇总兵周开捷率兵入藏作战。
在没说正事之前，我点燃一炷藏香，郑重地拜佛，把香插在香炉里。
索朗说：“如今西藏的战局吃紧了，到处是烽火硝烟，生灵涂炭，人鬼同泣啊。”
“我听进藏的马帮说，日喀则也遭被入侵，城里一片火海，死了很多人。”我表情凝重。
“你刚过来，还没来得及去拉让，我就把你叫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索朗道。
“和打仗有关吧？”
“没错，你听说了吗，仁波切行辕组织僧俗人众，慰劳前线官兵，携带大量金银手饰、氆氇，还有五千银茂哈，千里迢迢，直接送往拉萨，表达决心。我们也应该捐款捐物，不为人后。”
“这是护国的善举，我和他想到一块了，阿哥，我家先捐一千两银子。”
“哥，我说得没错吧，阿佳拉肯定会答应的。”一旁的西饶高兴地说。
“好啊，你俩背地里算计我？”我调侃道。
西饶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抱着小占堆，笑嘻嘻地看着我。
“没想到白玛这么痛快，开口就是一千两，你知道一千两值多少茂哈吗？”索朗道。
“不清楚，但我家出得起，尽我所能，略表心意。”
旦增见我们说得热闹，忍不住插话说：“妹夫，我有句话不敢不讲。”
“别藏三掖四的，有话痛快点。”索朗说。
“我觉得，支援这次战争，应该谨慎行事。”
“什么意思？”
“仁波切心向大清，世人皆知，他是最大的亲汉派，可是，现在噶厦里的藏官们私底下嘀嘀咕咕，想借战乱之机，搞独立！”
“你什么意思，也想跟着他们活动活动心眼儿？”索朗冷笑问。
“妹夫，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别因为支援八旗兵得罪了他们，审时度势，这也是你教我的。”
“你是不是腰包瘪掏不出钱啊，找借口？”西饶白了他一眼。
旦增面带不快，不言语了。
“我知道你的家境，你那份，我替你出。”索朗直言道。
旦增心里不痛快，回了一句：“你要这么说，我就谢你了。”
等金普从拉萨回来，又到了噶厦的例行茶会。议事厅里衙役们正端着酥油茶、人参果肉粥，给每位官员桌上的木碗和茶碗里添食物。
十几名僧俗官员坐在各自的位子上，边吃边聊，有说有笑。一位官差手里捧着一份函件从外面进来，径直奔向上座的金普和四大噶伦，将函件呈放在金普的手上。
金普将信展开阅读：“是皇上的函件，驻藏大臣送来的，说是要修一条从天竺萨迪亚经过青海海南，一直到西川的直道。”
首席噶伦康萨一听就火了，不满地说：“他们的勘察队不是已经在海南活动了吗？现在才来函件，仁波切，这分明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噶伦格勒反驳道：“修直道是为了运送抗战物资，驻藏大臣早就跟我们通过气了，是我们迟迟不决。康萨噶伦，修直道如果只是皇上的意思也就罢了，它也是英吉利和天竺的意思。英吉利国，你不肯得罪他们吧。”
“哼，你别拿外国人来压我。”
“英吉利是外人，大清可是我们自己人。”
康萨噶伦不吱声了，金普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对众官员命令道：“以我摄政活佛的名义，上报驻藏大臣，允许在青海境内修建直道。对战争，我们鼎力支持。”
“遵佛谕，仁波切。”
例行茶会结束后，金普直去了庄廓的北次房。我正在和德吉商量去天竺进货的事情，见他脸色难看地进来，问道：“怎么了？”
“一个坏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其实是一个消息。”金普说。
“谁把你气成这样，糊涂了吧？”我挥挥手叫德吉先出去。
“驻藏大臣要在海南修直道，差点被康萨他们给顶回去了。”
“是吗？阿弥陀佛，要是公路修不成，海外通往西藏的陆上运输线就彻底断了。西藏战事吃紧，这可是雪上加霜啊。”我把玩着衣襟上垂下的珍珠串，那珠子质地圆润坚硬，硌得我手心一阵生疼。
“康萨受英吉利人的挑拨，疏远中原，企图搞独立，他赖在首席的位子上不想下来了。”他的语气中含了一丝讥讽与厌弃。
“他们竟然在背地里鼓捣我们汉藏分家，这些洋鬼子，着实可恶！”
“利益，当然是利益，中原对这里鞭长莫及，英吉利当然要利用这个机会，对青藏净土插上一脚。”金普冷笑道。
“青藏新一轮的争权夺利又开始了，你千万要保重。”
“量他们还不敢把我怎么样。”金普浓眉扬起，不觉带了几分戾气。
“国事、战争、官位、噶厦，我真庆幸自己无官一身轻啊，不说这些了，说说你的好消息吧。”我笑道。
“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你心知肚明，装傻！”他顶着腮笑。
我思索着问：“直道可以修了，西藏急需的物资还可以从内地运，你一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从京师、金陵和苏杭到大西南的商路上全是驮队，西宁的豪门显贵也坐不住了，都开始经商。金普，你眼馋了吧？”
金普笑了，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落下谁，也不能落下我们。”
“果然让我说中了，你也要组建自己的驮队？”
“白玛，我都想好了，我出钱，你和占堆家出人、出力，我们三个合股把驮队做大。既能发财，又算爱国，一举两得。”
“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
金普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地图，摊在炕桌上，指着上面说：“我们要把生意的重点放在内地，驮队在京师把货办齐，一路走北线，可以运到西宁；一路走南线，可以运到川西。”
我也来了精神：“西藏需要什么，我们就运什么，大米、粮食、油、蜡烛、肥皂、中药。”
“还可以运火药和火枪。”
“火药？那可是噶厦明令禁止的。”
金普笑笑：“我现在还是摄政活佛，你们两家驮队运什么谁敢过问，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
九月，我就在旦增的陪同下，带占堆家和薛家的商队去了川西一趟。
十几名马匪埋伏在荒原的土坡上，他们个个都端着枪，凶神恶煞一般，他们趴在土坡上眺望，只见驮队远远地走来。
驮队渐行渐近，进了马匪的包围圈，为首的贡布听见旦增的侍从旺秋带着伙计们唱着小曲，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一挥手，众马匪开始打枪，并从土坡上冲了下去。
旦增见状，大声冲着伙计们喊道：“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把枪都举起来，保全性命第一！”
驮队持枪的伙计都把火枪举了起来，很快他们就被冲下来的马匪包围了。贡布冲到旦增面前，横眉立目地打量着他，最后问道：“你是哪家的少爷？”
“我是湟中占堆家的。当家的，有话好商量。”旦增答道。
“果然是聪明人，就你们这四五条枪，还想跟我死拼，知道我们兄弟都是干什么的！”
“道上的规矩我懂，旺秋，兄弟们抛家舍业也是混口饭吃，遇上了就是缘分。”
旺秋赶紧掏出一个钱袋子，递到贡布面前。
贡布接过钱袋子，在手上掂了掂，不满地说：“你这么大个驮队，又是占堆家的大贵族，这点儿钱，打发要饭花子呢？”
“当家的，我们这趟去川西送的是货，没带那么多现钱。这次就借您宝地，行个方便。”
“没现钱？成，兄弟们，把人全绑了，驮队给我拉走！”贡布横行霸道地说。
“慢，慢，高原之上都是信佛之人，货你可以拉走，别伤人。”旦增大声说。
“马匪有马匪的规矩，杀富济贫，绝不滥杀无辜，这些伙计免死，但你的脑袋得借我用一下。”
“我的脑袋能值几个钱？你给我留下，我们可以做笔交易。”
“做交易，好啊，我倒想看看贵族老爷有什么花花肠子。”
“我和我阿佳拉一起出的西宁城，她带着几个人头里走了，也是这条路，你没遇见？”
贡布这时才想起来我，他在人群中扫视一番，回过头来问道：“你阿佳拉呢？她头里走了，我晚了一步？”
“肯定是晚了。当家的，你知道我阿佳拉为什么要走在前面吗？看见骡子身上这些箱子没有？你不想自己打开看看。”
贡布扭头打量了一下，问道：“里面是什么货？”
旺秋挡在贡布面前，不让他去看，嘴里嚷嚷着：“二老爷，这，这不能让他们看啊。”
旦增骂道：“你这个不懂事的混账，都什么时候了，还舍命不舍财。”
贡布来了兴趣，一把揪过旺秋将他推到一边，气愤地说：“都死到临头了，哼，兄弟们，把箱子打开，我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宝贝。”
马匪上前把箱子拽下来摔到地上，用枪叉子撬开，箱子里面竟然是空的。他们连续打开了四个箱子，全是空的，贡布火了，他冲到旦增面前，吼道：“妈的，你敢耍我！”
“当家的，我没耍你，你知道我准备这些空箱子干什么用吗？”旦增不慌不忙地问。
“你别跟我耍花招儿！”
“当家的，我还真发现宝贝了，保准你喜欢。”
“麝香，虎骨？”
“不是。”
“金银珠宝？”
“也不是。”
“不猜了，不猜了，啰里吧唆的，你快说，到底是什么？”
“对你和兄弟们来说，这批宝物比金子珍贵，比生命要紧，有了它你们就有了老虎的胆子、大鹏的翅膀，出生入死，所向无敌。”
“武器弹药？”
“对了。是一批英吉利国造的火枪，还有小钢炮、望远镜，单说子弹就有上万发。”
“你唱戏呢？那么多宝贝，天上掉下来的？”贡布将信将疑地问。
“这批武器崭新瓦亮，装备百八十人的队伍都不在话下，现在都埋在雪山下面。我让我阿佳拉带人先去挖出来，藏在一座古庙里，这些空箱子就是要去驮那些宝贝的。”
“你不会骗我吧？”
“我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吗？当家的，你答应我，保全我和我阿佳拉，还有这帮伙计的性命，我就把这些英吉利武器都送给你，怎么样？”
“你要敢蒙我，我就把你们全枪崩了。”
“成交！不，等等，这驮队得归我，要不，我亏大发了。”
贡布气乐了，说道：“他奶奶的，都说西宁的贵族抠抠嗖嗖的，都这时候了，还跟我讲价钱。好好好，英吉利武器弹药归我，这些吃草嚼料的累赘，归你了。”
“旺秋，把空箱子拉走，其余的都留下。”旦增吩咐道。
旺秋答应着，点了几名奴仆跟旦增走，其余的人在原地搭灶熬茶等着。
贡布一伙押着旦增、旺秋和五名伙计走到了荒原上，每名伙计牵着一头搭空箱子的骡子。旦增边走边辨别方向，贡布警惕地盯着他。
他们走了很久，到了一处古寺的废墟外，废墟土墙上的壁画已经被风吹雨打，变得更加斑驳，我就埋伏在这里。我透过土墙看到旦增和贡布一行人朝这边而来。
我和几个侍卫警觉地朝外张望，几名跑在前面的马匪看到了废墟前的我们，又喊又叫，还朝天上放枪，我吓得赶紧往废墟里面躲。
旦增冲他们大吼：“别乱放枪，别乱放枪，那就是我家的人，替你们守着宝贝呢。”
贡布也喊起来：“住手，住手！”
旦增又冲我大声喊道：“阿佳拉，是我，别跑，没事儿。那些枪炮都挖回来了吗？”
他见我没有应答，对身边的贡布说：“你看，都被你们吓着了，你让他们把枪都收好了，子弹可不长眼睛。”
贡布吆喝着马匪们，马匪们消停了。
我看了看贡布，有些害怕地说：“挖出来了，都在寺里藏着呢。”
“我没骗你吧，那我们进去吧。”旦增对贡布说。
“量你也不敢骗我，走，起宝贝去！”贡布带着马匪们兴冲冲地往前走去。
旺秋忙拉住走在最前面的伙计，使五匹骡子故意落在了后面。
我们带着贡布一伙进了废墟，绕过了两段残垣断壁，迎面的一堵高墙挡住了去路，高墙下有一个只能容下一人通行的小洞。
“我的宝贝在哪儿？”贡布警觉地问。
“阿佳拉，快把枪拿出来给当家的看看。”旦增说道。
我点了点头，冲着洞里喊道：“递出来，快递出来！”
兰措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一会儿，一杆英式火枪出现在洞口。
一名马匪上前把枪拽过来，交到贡布手上。贡布见到这杆崭新的火枪，在手上摆弄起来，拉栓，上膛，爱不释手，他问道：“有多少？”
“阿佳拉，都藏在里面吗？”旦增问。
“都藏在里面。”
“走，走，我进去看看。”贡布着急地说。
“我带你去。”我说着，一探身钻进洞里。
和贡布一交手，就验证了我之前的判断。平常的马匪都以抢劫驮队的货物为目标，而他们却以袭击我们为目的，他们一定受雇于人，雇用他们的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已经疯掉的达大小姐，达舒胭。只要活捉贡布一伙，达舒胭就无可抵赖了。
贡布跟在后面正准备钻进去，却突然停住脚步，狡猾地指着两名马匪说：“你，还有你，进去摸摸情况。”
我的脸上掠过一丝紧张，向四下打量，残垣断壁之间没有任何动静。被贡布点名的两名马匪一前一后钻进了墙洞里，旦增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两名马匪刚钻过土墙洞，占堆官寨的护卫和薛家的护院们就冲上来，连打带踹把他们制服。马匪见势不妙，大喊：“中了埋伏，当家的，有埋伏！”
贡布听到里面的喊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四周已经响起了枪声，土墙后的各个角落都冲出了护院，他们手里端着火枪，把众马匪包围了。
众马匪迅速散开，进行抵抗，双方发生火拼。贡布带领三名马匪且打且退，躲到一段土墙后面，他骂道：“该死的占堆赘婿，还是骗了我。打，往死里打。”
他们朝一个缺口突围，贡布打倒了护院，冲了过去。
我带人追上来，再次与贡布等人交火，贡布掏出一颗手雷塞到身边的土墙下面，然后转身滚到一旁。手雷爆炸，土墙轰然而倒，顿时整个破庙内外尘土飞扬，烟尘飞腾，什么也看不见了。
三名马匪从废墟的烟尘中狂奔出来，后面紧跟着的是我，马匪没跑多远，就纷纷被护院们制服，押送回来。
烟尘渐渐沉落，在场的所有人都浑身是土，只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明亮的眼睛。旦增率众人已经把马匪团团围住，马匪只好举枪投降。这时，我押着逃跑的马匪也回来了，旺秋冲上去把马匪的枪拽下来，扔到一边。
我来到众马匪身边，不断地揪起他们的脑袋察看，却不见贡布的影子。我着急地问：“贡布呢？逃了？真让他逃了？”
旺秋再次过来察看，确实没有贡布。
“这里有十三个马匪，逃了三个。”
“阿佳拉，我去追。”
“也不知道他们往哪边逃了，恐怕白浪费工夫。”我朝四下望了望，突然揪过一名马匪，问道：“说，谁指使你们的？”
“小，小姐，我们都是小喽啰，不知道啊，真不知道。”马匪说。
“不知道就打，看他嘴巴还敢硬！”我狠狠地说。
马匪吓得跪地告饶：“我真不知道，只听当家的叨唠过，是西宁农区什么人给过钱，别的，小的真不知道。”
旺秋又拎过一名马匪，把他摔在我面前，骂道：“你这伤天害理的东西，不想死，就赶紧交代！”
马匪从地上爬起来，一颗塔香从他怀里掉了出来。旦增捡起来，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说：“这是定境灵香，他们身上带这种香做什么？”
“害人，我当时在我家拾虹院墙角就发现了灵香的香灰，我就想到了，一定是他们预计用灵香先把我们晕倒，然后才放火。幸好当时雨水够大，扑灭了火种、晕潮了香料，我们才逃过一劫。不图财，只害命，和今天如出一辙。”我愤愤不已。
“怎么就让贡布跑了呢，白折腾一趟。”旦增遗憾地说。
“有这十几块拙料，也够了，押回西宁交给噶厦，我就不信审不出内容。”
众护院把马匪们夹在中央，一行人押着他们离开古寺废墟。突然，尘土堆竟然动了起来，贡布从里面探出头来，他甩了甩脑袋，望着远去的人群，松了一口气。
最迟明天傍晚，旦增和旺秋押着那些马匪就到了，马匪中肯定有人认识达舒胭。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达舒胭必遭噶厦政府的严惩。重点在于，噶厦政府绝不会受西宁大臣府达鼐的制约，而对达舒胭从轻发落。
占堆官寨里，我、索朗、旦增和四名官员正在密谋。旦增得意地说：“等明天押送马匪的人一到，达舒胭这混账东西，想搂落也搂落不掉了。”
“把这件事直接呈报到仁波切面前，看他怎么处理。”一名官员说道。
“你是雪监狱的主官，马匪到了西宁，一定关押在你手里，要看管好，不能跑了，也不能死了。要迅速审讯，把雇凶杀人的主谋审清楚，作实了。”旦增安排道。
“占堆二老爷放心，这其中的利害我晓得。”
“马匪的上家是达舒胭，达舒胭的上家是达大官人和康萨噶伦，他们之间自然连成一条线。劫杀薛家，薛家的火灾，和薛家外家在京师的商务纠葛，这三者之间又形成了一条线。这背后的主谋先是达舒胭，主谋的主谋就是咱们达大官人和康萨噶伦，他认账不认账都是一个结果。”旦增分析说。
众官员满意地笑了。
我也发自内心地笑了，说道：“诸位，这件事儿做得要稳，戒躁，我们对康萨噶伦，不发难，也不必剑拔弩张。”
“那不是太便宜了他。”索朗愤愤不平地说。
“做一个顺水人情吧，明天我在噶厦力推康萨噶伦做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你们说，这个主意怎么样？”旦增笑道。
众人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官员说道：“让康萨来断案，妙，太妙了。这烧红的马铁掌，看看康萨噶伦怎么伸手来接！”
皇帝得报后，即封岳钟琪将军与镇国公年羹尧为一等大将军，又派都察院左都御史查朗、护军都统迈禄和西宁镇总兵周开捷率兵入藏作战。
在没说正事之前，我点燃一炷藏香，郑重地拜佛，把香插在香炉里。
索朗说：“如今西藏的战局吃紧了，到处是烽火硝烟，生灵涂炭，人鬼同泣啊。”
“我听进藏的马帮说，日喀则也遭被入侵，城里一片火海，死了很多人。”我表情凝重。
“你刚过来，还没来得及去拉让，我就把你叫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索朗道。
“和打仗有关吧？”
“没错，你听说了吗，仁波切行辕组织僧俗人众，慰劳前线官兵，携带大量金银手饰、氆氇，还有五千银茂哈，千里迢迢，直接送往拉萨，表达决心。我们也应该捐款捐物，不为人后。”
“这是护国的善举，我和他想到一块了，阿哥，我家先捐一千两银子。”
“哥，我说得没错吧，阿佳拉肯定会答应的。”一旁的西饶高兴地说。
“好啊，你俩背地里算计我？”我调侃道。
西饶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抱着小占堆，笑嘻嘻地看着我。
“没想到白玛这么痛快，开口就是一千两，你知道一千两值多少茂哈吗？”索朗道。
“不清楚，但我家出得起，尽我所能，略表心意。”
旦增见我们说得热闹，忍不住插话说：“妹夫，我有句话不敢不讲。”
“别藏三掖四的，有话痛快点。”索朗说。
“我觉得，支援这次战争，应该谨慎行事。”
“什么意思？”
“仁波切心向大清，世人皆知，他是最大的亲汉派，可是，现在噶厦里的藏官们私底下嘀嘀咕咕，想借战乱之机，搞独立！”
“你什么意思，也想跟着他们活动活动心眼儿？”索朗冷笑问。
“妹夫，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别因为支援八旗兵得罪了他们，审时度势，这也是你教我的。”
“你是不是腰包瘪掏不出钱啊，找借口？”西饶白了他一眼。
旦增面带不快，不言语了。
“我知道你的家境，你那份，我替你出。”索朗直言道。
旦增心里不痛快，回了一句：“你要这么说，我就谢你了。”
等金普从拉萨回来，又到了噶厦的例行茶会。议事厅里衙役们正端着酥油茶、人参果肉粥，给每位官员桌上的木碗和茶碗里添食物。
十几名僧俗官员坐在各自的位子上，边吃边聊，有说有笑。一位官差手里捧着一份函件从外面进来，径直奔向上座的金普和四大噶伦，将函件呈放在金普的手上。
金普将信展开阅读：“是皇上的函件，驻藏大臣送来的，说是要修一条从天竺萨迪亚经过青海海南，一直到西川的直道。”
首席噶伦康萨一听就火了，不满地说：“他们的勘察队不是已经在海南活动了吗？现在才来函件，仁波切，这分明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噶伦格勒反驳道：“修直道是为了运送抗战物资，驻藏大臣早就跟我们通过气了，是我们迟迟不决。康萨噶伦，修直道如果只是皇上的意思也就罢了，它也是英吉利和天竺的意思。英吉利国，你不肯得罪他们吧。”
“哼，你别拿外国人来压我。”
“英吉利是外人，大清可是我们自己人。”
康萨噶伦不吱声了，金普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对众官员命令道：“以我摄政活佛的名义，上报驻藏大臣，允许在青海境内修建直道。对战争，我们鼎力支持。”
“遵佛谕，仁波切。”
例行茶会结束后，金普直去了庄廓的北次房。我正在和德吉商量去天竺进货的事情，见他脸色难看地进来，问道：“怎么了？”
“一个坏消息，也是一个好消息，其实是一个消息。”金普说。
“谁把你气成这样，糊涂了吧？”我挥挥手叫德吉先出去。
“驻藏大臣要在海南修直道，差点被康萨他们给顶回去了。”
“是吗？阿弥陀佛，要是公路修不成，海外通往西藏的陆上运输线就彻底断了。西藏战事吃紧，这可是雪上加霜啊。”我把玩着衣襟上垂下的珍珠串，那珠子质地圆润坚硬，硌得我手心一阵生疼。
“康萨受英吉利人的挑拨，疏远中原，企图搞独立，他赖在首席的位子上不想下来了。”他的语气中含了一丝讥讽与厌弃。
“他们竟然在背地里鼓捣我们汉藏分家，这些洋鬼子，着实可恶！”
“利益，当然是利益，中原对这里鞭长莫及，英吉利当然要利用这个机会，对青藏净土插上一脚。”金普冷笑道。
“青藏新一轮的争权夺利又开始了，你千万要保重。”
“量他们还不敢把我怎么样。”金普浓眉扬起，不觉带了几分戾气。
“国事、战争、官位、噶厦，我真庆幸自己无官一身轻啊，不说这些了，说说你的好消息吧。”我笑道。
“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你心知肚明，装傻！”他顶着腮笑。
我思索着问：“直道可以修了，西藏急需的物资还可以从内地运，你一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从京师、金陵和苏杭到大西南的商路上全是驮队，西宁的豪门显贵也坐不住了，都开始经商。金普，你眼馋了吧？”
金普笑了，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落下谁，也不能落下我们。”
“果然让我说中了，你也要组建自己的驮队？”
“白玛，我都想好了，我出钱，你和占堆家出人、出力，我们三个合股把驮队做大。既能发财，又算爱国，一举两得。”
“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
金普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地图，摊在炕桌上，指着上面说：“我们要把生意的重点放在内地，驮队在京师把货办齐，一路走北线，可以运到西宁；一路走南线，可以运到川西。”
我也来了精神：“西藏需要什么，我们就运什么，大米、粮食、油、蜡烛、肥皂、中药。”
“还可以运火药和火枪。”
“火药？那可是噶厦明令禁止的。”
金普笑笑：“我现在还是摄政活佛，你们两家驮队运什么谁敢过问，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
九月，我就在旦增的陪同下，带占堆家和薛家的商队去了川西一趟。
十几名马匪埋伏在荒原的土坡上，他们个个都端着枪，凶神恶煞一般，他们趴在土坡上眺望，只见驮队远远地走来。
驮队渐行渐近，进了马匪的包围圈，为首的贡布听见旦增的侍从旺秋带着伙计们唱着小曲，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一挥手，众马匪开始打枪，并从土坡上冲了下去。
旦增见状，大声冲着伙计们喊道：“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把枪都举起来，保全性命第一！”
驮队持枪的伙计都把火枪举了起来，很快他们就被冲下来的马匪包围了。贡布冲到旦增面前，横眉立目地打量着他，最后问道：“你是哪家的少爷？”
“我是湟中占堆家的。当家的，有话好商量。”旦增答道。
“果然是聪明人，就你们这四五条枪，还想跟我死拼，知道我们兄弟都是干什么的！”
“道上的规矩我懂，旺秋，兄弟们抛家舍业也是混口饭吃，遇上了就是缘分。”
旺秋赶紧掏出一个钱袋子，递到贡布面前。
贡布接过钱袋子，在手上掂了掂，不满地说：“你这么大个驮队，又是占堆家的大贵族，这点儿钱，打发要饭花子呢？”
“当家的，我们这趟去川西送的是货，没带那么多现钱。这次就借您宝地，行个方便。”
“没现钱？成，兄弟们，把人全绑了，驮队给我拉走！”贡布横行霸道地说。
“慢，慢，高原之上都是信佛之人，货你可以拉走，别伤人。”旦增大声说。
“马匪有马匪的规矩，杀富济贫，绝不滥杀无辜，这些伙计免死，但你的脑袋得借我用一下。”
“我的脑袋能值几个钱？你给我留下，我们可以做笔交易。”
“做交易，好啊，我倒想看看贵族老爷有什么花花肠子。”
“我和我阿佳拉一起出的西宁城，她带着几个人头里走了，也是这条路，你没遇见？”
贡布这时才想起来我，他在人群中扫视一番，回过头来问道：“你阿佳拉呢？她头里走了，我晚了一步？”
“肯定是晚了。当家的，你知道我阿佳拉为什么要走在前面吗？看见骡子身上这些箱子没有？你不想自己打开看看。”
贡布扭头打量了一下，问道：“里面是什么货？”
旺秋挡在贡布面前，不让他去看，嘴里嚷嚷着：“二老爷，这，这不能让他们看啊。”
旦增骂道：“你这个不懂事的混账，都什么时候了，还舍命不舍财。”
贡布来了兴趣，一把揪过旺秋将他推到一边，气愤地说：“都死到临头了，哼，兄弟们，把箱子打开，我看看里面装着什么宝贝。”
马匪上前把箱子拽下来摔到地上，用枪叉子撬开，箱子里面竟然是空的。他们连续打开了四个箱子，全是空的，贡布火了，他冲到旦增面前，吼道：“妈的，你敢耍我！”
“当家的，我没耍你，你知道我准备这些空箱子干什么用吗？”旦增不慌不忙地问。
“你别跟我耍花招儿！”
“当家的，我还真发现宝贝了，保准你喜欢。”
“麝香，虎骨？”
“不是。”
“金银珠宝？”
“也不是。”
“不猜了，不猜了，啰里吧唆的，你快说，到底是什么？”
“对你和兄弟们来说，这批宝物比金子珍贵，比生命要紧，有了它你们就有了老虎的胆子、大鹏的翅膀，出生入死，所向无敌。”
“武器弹药？”
“对了。是一批英吉利国造的火枪，还有小钢炮、望远镜，单说子弹就有上万发。”
“你唱戏呢？那么多宝贝，天上掉下来的？”贡布将信将疑地问。
“这批武器崭新瓦亮，装备百八十人的队伍都不在话下，现在都埋在雪山下面。我让我阿佳拉带人先去挖出来，藏在一座古庙里，这些空箱子就是要去驮那些宝贝的。”
“你不会骗我吧？”
“我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吗？当家的，你答应我，保全我和我阿佳拉，还有这帮伙计的性命，我就把这些英吉利武器都送给你，怎么样？”
“你要敢蒙我，我就把你们全枪崩了。”
“成交！不，等等，这驮队得归我，要不，我亏大发了。”
贡布气乐了，说道：“他奶奶的，都说西宁的贵族抠抠嗖嗖的，都这时候了，还跟我讲价钱。好好好，英吉利武器弹药归我，这些吃草嚼料的累赘，归你了。”
“旺秋，把空箱子拉走，其余的都留下。”旦增吩咐道。
旺秋答应着，点了几名奴仆跟旦增走，其余的人在原地搭灶熬茶等着。
贡布一伙押着旦增、旺秋和五名伙计走到了荒原上，每名伙计牵着一头搭空箱子的骡子。旦增边走边辨别方向，贡布警惕地盯着他。
他们走了很久，到了一处古寺的废墟外，废墟土墙上的壁画已经被风吹雨打，变得更加斑驳，我就埋伏在这里。我透过土墙看到旦增和贡布一行人朝这边而来。
我和几个侍卫警觉地朝外张望，几名跑在前面的马匪看到了废墟前的我们，又喊又叫，还朝天上放枪，我吓得赶紧往废墟里面躲。
旦增冲他们大吼：“别乱放枪，别乱放枪，那就是我家的人，替你们守着宝贝呢。”
贡布也喊起来：“住手，住手！”
旦增又冲我大声喊道：“阿佳拉，是我，别跑，没事儿。那些枪炮都挖回来了吗？”
他见我没有应答，对身边的贡布说：“你看，都被你们吓着了，你让他们把枪都收好了，子弹可不长眼睛。”
贡布吆喝着马匪们，马匪们消停了。
我看了看贡布，有些害怕地说：“挖出来了，都在寺里藏着呢。”
“我没骗你吧，那我们进去吧。”旦增对贡布说。
“量你也不敢骗我，走，起宝贝去！”贡布带着马匪们兴冲冲地往前走去。
旺秋忙拉住走在最前面的伙计，使五匹骡子故意落在了后面。
我们带着贡布一伙进了废墟，绕过了两段残垣断壁，迎面的一堵高墙挡住了去路，高墙下有一个只能容下一人通行的小洞。
“我的宝贝在哪儿？”贡布警觉地问。
“阿佳拉，快把枪拿出来给当家的看看。”旦增说道。
我点了点头，冲着洞里喊道：“递出来，快递出来！”
兰措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一会儿，一杆英式火枪出现在洞口。
一名马匪上前把枪拽过来，交到贡布手上。贡布见到这杆崭新的火枪，在手上摆弄起来，拉栓，上膛，爱不释手，他问道：“有多少？”
“阿佳拉，都藏在里面吗？”旦增问。
“都藏在里面。”
“走，走，我进去看看。”贡布着急地说。
“我带你去。”我说着，一探身钻进洞里。
和贡布一交手，就验证了我之前的判断。平常的马匪都以抢劫驮队的货物为目标，而他们却以袭击我们为目的，他们一定受雇于人，雇用他们的人，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已经疯掉的达大小姐，达舒胭。只要活捉贡布一伙，达舒胭就无可抵赖了。
贡布跟在后面正准备钻进去，却突然停住脚步，狡猾地指着两名马匪说：“你，还有你，进去摸摸情况。”
我的脸上掠过一丝紧张，向四下打量，残垣断壁之间没有任何动静。被贡布点名的两名马匪一前一后钻进了墙洞里，旦增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两名马匪刚钻过土墙洞，占堆官寨的护卫和薛家的护院们就冲上来，连打带踹把他们制服。马匪见势不妙，大喊：“中了埋伏，当家的，有埋伏！”
贡布听到里面的喊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四周已经响起了枪声，土墙后的各个角落都冲出了护院，他们手里端着火枪，把众马匪包围了。
众马匪迅速散开，进行抵抗，双方发生火拼。贡布带领三名马匪且打且退，躲到一段土墙后面，他骂道：“该死的占堆赘婿，还是骗了我。打，往死里打。”
他们朝一个缺口突围，贡布打倒了护院，冲了过去。
我带人追上来，再次与贡布等人交火，贡布掏出一颗手雷塞到身边的土墙下面，然后转身滚到一旁。手雷爆炸，土墙轰然而倒，顿时整个破庙内外尘土飞扬，烟尘飞腾，什么也看不见了。
三名马匪从废墟的烟尘中狂奔出来，后面紧跟着的是我，马匪没跑多远，就纷纷被护院们制服，押送回来。
烟尘渐渐沉落，在场的所有人都浑身是土，只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明亮的眼睛。旦增率众人已经把马匪团团围住，马匪只好举枪投降。这时，我押着逃跑的马匪也回来了，旺秋冲上去把马匪的枪拽下来，扔到一边。
我来到众马匪身边，不断地揪起他们的脑袋察看，却不见贡布的影子。我着急地问：“贡布呢？逃了？真让他逃了？”
旺秋再次过来察看，确实没有贡布。
“这里有十三个马匪，逃了三个。”
“阿佳拉，我去追。”
“也不知道他们往哪边逃了，恐怕白浪费工夫。”我朝四下望了望，突然揪过一名马匪，问道：“说，谁指使你们的？”
“小，小姐，我们都是小喽啰，不知道啊，真不知道。”马匪说。
“不知道就打，看他嘴巴还敢硬！”我狠狠地说。
马匪吓得跪地告饶：“我真不知道，只听当家的叨唠过，是西宁农区什么人给过钱，别的，小的真不知道。”
旺秋又拎过一名马匪，把他摔在我面前，骂道：“你这伤天害理的东西，不想死，就赶紧交代！”
马匪从地上爬起来，一颗塔香从他怀里掉了出来。旦增捡起来，凑到鼻子下闻了闻说：“这是定境灵香，他们身上带这种香做什么？”
“害人，我当时在我家拾虹院墙角就发现了灵香的香灰，我就想到了，一定是他们预计用灵香先把我们晕倒，然后才放火。幸好当时雨水够大，扑灭了火种、晕潮了香料，我们才逃过一劫。不图财，只害命，和今天如出一辙。”我愤愤不已。
“怎么就让贡布跑了呢，白折腾一趟。”旦增遗憾地说。
“有这十几块拙料，也够了，押回西宁交给噶厦，我就不信审不出内容。”
众护院把马匪们夹在中央，一行人押着他们离开古寺废墟。突然，尘土堆竟然动了起来，贡布从里面探出头来，他甩了甩脑袋，望着远去的人群，松了一口气。
最迟明天傍晚，旦增和旺秋押着那些马匪就到了，马匪中肯定有人认识达舒胭。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达舒胭必遭噶厦政府的严惩。重点在于，噶厦政府绝不会受西宁大臣府达鼐的制约，而对达舒胭从轻发落。
占堆官寨里，我、索朗、旦增和四名官员正在密谋。旦增得意地说：“等明天押送马匪的人一到，达舒胭这混账东西，想搂落也搂落不掉了。”
“把这件事直接呈报到仁波切面前，看他怎么处理。”一名官员说道。
“你是雪监狱的主官，马匪到了西宁，一定关押在你手里，要看管好，不能跑了，也不能死了。要迅速审讯，把雇凶杀人的主谋审清楚，作实了。”旦增安排道。
“占堆二老爷放心，这其中的利害我晓得。”
“马匪的上家是达舒胭，达舒胭的上家是达大官人和康萨噶伦，他们之间自然连成一条线。劫杀薛家，薛家的火灾，和薛家外家在京师的商务纠葛，这三者之间又形成了一条线。这背后的主谋先是达舒胭，主谋的主谋就是咱们达大官人和康萨噶伦，他认账不认账都是一个结果。”旦增分析说。
众官员满意地笑了。
我也发自内心地笑了，说道：“诸位，这件事儿做得要稳，戒躁，我们对康萨噶伦，不发难，也不必剑拔弩张。”
“那不是太便宜了他。”索朗愤愤不平地说。
“做一个顺水人情吧，明天我在噶厦力推康萨噶伦做这个案子的主审官，你们说，这个主意怎么样？”旦增笑道。
众人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官员说道：“让康萨来断案，妙，太妙了。这烧红的马铁掌，看看康萨噶伦怎么伸手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