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官寨围狼工作收尾,我忙的不亦乐乎,再有空闲到塔尔寺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天了。

    寝殿细密的南红珠帘是阖着的,里面木门闭着,我轻声拨了拨,没有人应答,以为是江湄在里面睡着了,没听见,便轻轻撩起珠帘,推开门。

    寝殿里,金普精壮的上半身裸露着,侍僧正给他擦拭手臂,我愣了愣,反应过来立刻局促又尴尬地退出去。

    来得不是时候,站在走廊,我手里捧着刚煮好的红糖鸡蛋羹,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

    没多久,珠帘再次被银勺卷起来。侍僧弓着腰对我说:“小姐请进。”

    我在外面站了好一会才走进去,想起刚才那一幕,看到金普的脸,心里还有些不自在。鸡蛋羹放在桌面上,我背对他站着,避开他的视线。

    “你来了?”

    我觉得他的语气不太对,就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喊医官进来看看?”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只是有点闷。”

    我紧张起来:“哪里闷?”

    “胸口。”他瞥见红木藏桌上放着的鸡蛋羹,问:“是做给我的吗?”

    “嗯,”我应了声,“现在想吃吗?”

    金普乖乖点头,刚才在外面站了一会,红糖鸡蛋羹已经凉了一些,我把羹倒到瓷碗里,又拿起银勺,舀了一口递到他面前。

    房间里很安静,那碗鸡蛋羹已经见底,在这个过程里,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过后,却是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这几天怎么没来?”

    “你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又是一阵尴尬的静默。

    我先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家官寨忙着围狼,我去那儿看了五天。”

    瓷碗已经洗干净放到一旁,我从编织袋里拿出之前和江湄一起缝的福袋,悄悄塞进橱里。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这会已经挺晚了,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还没走到门口,金普忽然问我:“跨年那天,你会过来吗?”

    还有三天就是藏历新年了。

    我想了想,那天要陪母亲一起收租子,很可能要忙到半夜。

    “不一定。”

    金普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沙哑:“可以帮我打开右边第二层的抽屉吗?”

    “好。”

    我以为里面放着的是药丸,直到弯腰把抽屉拉开,里面只有一样物品,是一个包装好的木盒。

    “给你的新年礼物。”

    这是那天索朗过来,金普特意托他去买的。

    “提前和你说一声,”他嘴角弯了弯,“新年快乐。”

    临近新年,  天气一天比一天要冷,路上的积雪越来越厚。

    我在落雁庭忙着打算盘、记账,江湄静静看着我,直到我有些不自在了,才突兀地问了一句:“羲和,听说你前两天去看上师了?”

    我望向窗外,含糊地应了声,江湄应该能看出来,我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但有些话,她不得不说出口:“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如果前段时间上师一直这么昏迷不醒的话,你会怎么做?”

    “照顾他,一直到他醒过来。”在那段最绝望的时间里,我已经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

    “那如果他成了植物人,永远都醒不过来呢,你就这么把一辈子都搭进去?”

    “嗯。” 没有一秒的犹豫,我点头应是。

    “那现在呢?”问出这句话时,江湄都替金普感到紧张,“现在他已经醒过来了,你们之间的关系,你是怎么考虑的?”

    沉默的这几秒,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了,我的大脑几乎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思考,这些天,我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就像是以前读书的时候,面对答卷的最后一道题,我看题目,不知道该怎么写,脑子里没有想法,只能这么看着它,一直发呆,直到把纸交给女先生。

    最后我只说:“我不知道。”

    太阳已经落山,江湄没有急着走,笑了笑对我说:“你的答案和上师正好相反,我前几天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我说要是他再也没办法醒过来,怎么办,我对他说你无论是出自责任还是感情,一定会一直照顾他的。你猜他怎么回答?”

    江湄卖了个关子:“像他这么自私的人,竟然会说,要是真的有这么一天,希望能把他杀死,做成法器,他不希望你一辈子耗在他这样的废人身上。但他要是能再醒过来,就不会再给任何人机会,你说他是不是太自信了?”

    “前几天,我去看他,他让索朗少爷帮着买新年礼物,索朗少爷笑话他,让他别白费力气了,毕竟他都病成这样了,还记挂着这些有的没的,没多大意义,但他很坚持,他说‘每年都有的,今年也不能少’。”

    视线模糊得像蒙上了一层雾,我喉咙干涩得不像话,说不清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一些别的我不敢明言的情绪。

    “说实话,薛妹妹,我很羡慕你。如果可以,请把我那份真心也一起给他吧。”江湄的指尖触碰到我的手指,那样冰冷,失却一切温暖的意味,她平静的神色下有难言的戚然。

    可是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

    元旦这天晚上,我父亲突然接到圣旨,皇上升他为正四品都察院六科掌院给事中,命他速回京师,来年上任。

    父亲知道将来终有返京之日,然而人世无常,变化不测,结局如何,安能逆料?正在此时,突然接到催促归京的圣旨。他一方面欢庆喜慰,另一方面想起了今当告辞此地,又不免惜别伤离。

    随从诸人闻知即可返京,将与父母妻小团聚,各自欢欣。京中派来迎接的人也到了。人人喜形于色,只有我感到喉咙里像含了一个极青涩的梅子,含不住也咽不下,酸涩难言。

    母亲懂我,我从未在母亲脸上见过那种怜惜的神情。那是一次沉重的谈话,又在快乐的顶峰迎头罩来,以至多年后想起,语句都已模糊,心头仍觉得一阵灰暗

    走到门外的一刻,我大口呼吸着高原上的空气,忽然觉得眼角微凉,像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瑟缩在眼角,不肯再

    流露分毫。一伸手,才发觉有一滴泪凝在自己指尖,在月色柔白之下,恍若冷露无声。

    我要回京师的事,没有告诉西饶他们,可是我派人急匆匆去庄廓的北次房收拾东西,统计上缴官寨的账子和土地,动静这么大,他们还是都知道了。

    我把兰措叫来,对她说:“你这两年侍候我,现在我也要回去了,这四合院也要易主了。”

    兰措紧张,扭头看宝蟾,宝蟾低着头立在我身后。

    我拿起一张契书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兰措抬头看去,摇头:“姑娘,我不识字。”

    “这是当初西饶把你买下来的人身契。”

    兰措不知我要干什么,吓得跪在地上,央求道:“姑娘,好姑娘,您不要卖了我。您和西饶小姐都是好人,从来没打过我一鞭子,没踢过我一脚。虽然您要回去了,我愿意随您一起去京师,我手脚麻利什么活都能干……”

    我一扬手,人身契落在火盆里,化成灰烬:“我还给你自由,你走吧,去找你的阿爸阿妈去。”

    宝蟾拿过一袋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对她说:“咱们命里造化,摊上了好主子,这是姑娘赏你的钱,还有这个,给你自由身的文书。”

    兰措流着泪不接,继续央求道:“姑娘,我不离开您,姑娘要是嫌我碍眼,就把我放到外面,我种花、扫地都是一把好手。姑娘,您留下我吧。”

    “你也到了年纪,若是想嫁人,我也可以给你指个好汉子,要是不嫁人,你老家不是还有父母吗,去找他们吧,也了了我的一桩心事。”我叹了口气。

    宝蟾硬把钱袋塞给她,兰措把钱袋子抱在胸口,泣不成声。

    江湄也来见我,热泪在眼眶中转动,我伸手与她紧紧相握,她轻轻侧首:“薛妹妹,你以后善自保重,我怕是无法再得与你亲近了。”

    我见周遭再无外人,悄声道:“姐姐在藏地一日,千万要留意达家的动向,勿要意气用事,安心保重自己要紧。”我恳然望着她:“湄姐姐,我从此就再见不到仁波切了,万望你能……照应。”

    江湄点头,目光坚定:“我一得机会,便给你写信,告诉你他的情况。”

    三个月后,我接到西饶的邀请,说占堆官寨给我办了饯别宴。骑着马刚出四合院的大门,看到一个人笑着朝我纵马过来,走近了才看出来,居然是许久不见的洛桑,他身上还有熏过衣香的味道,一看就是经过特别细腻的女人的手调理出来的。

    他大大方方拥抱了我一下:“白玛,好久不见!”

    我笑着捶了他一下:“好久不见!”

    洛桑笑着和我说:“仁波切越来越摆官谱了,给你办个饯别宴,怕你自己来吧不安全,还要我到你家迎你,我正陪着媳妇看书呢。”

    “媳妇?”

    “哎,就是你家的医女紫苏,还没结婚呢,不过快了,就这个月,你一定要来啊。”

    “争取,我给她十两添箱。你的这儿,怎么样了?”我指指脑袋。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直没治好,算了,反正我只要平时注意就行,不影响要孩子,我媳妇已经怀孕了,我们是先斩后奏。”

    “哈,很快就要成孩他爹了。”洛桑摸了摸脑袋,憨厚地笑了两声。

    我忍不住笑了:“你怎么还那么愣?”

    “是吗?也就过去几个月,能变化到哪去,你也没变。”他笑嘻嘻的。

    “变多了啊。”我说。

    骑马从塔尔寺前经过,从薛家官寨的大门前经过,从姜道隐留下的庄廓的路口经过,从天天海子经过,每经过一个地方,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有什么东西一节一节漫涌上来,堵在五脏六腑,我得张着嘴喘气。

    “怎么缺氧了?”洛桑有些纳闷,“咱走快点,到家里吃点东西就好了。”

    我想象过无数个和金普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可就是想不到,他会请一帮人来作陪,虽然都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我只想和他单独道个别。可是在那种人多的场合,这些话怎么说的出口,我得调整自己的心态,适应一下他的安排。

    进到熟悉的占堆官寨,我们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廊,到最里面的餐室,听到里面传来欢笑声,从那声音里我辨识出金普的声音,脚步立刻顿了一下,在脸上准备好笑容,才随洛桑进去。

    金普恰巧在这个时候一边和大家说笑着一边走到门口,等他回头的时候,我们就几乎撞了个满怀,两个人的笑容都在瞬间收敛了。

    我本以为自己可以维持表面上的淡定,看到金普的一刹那才发觉想要撑住很难,我的表情从微笑到悲戚只用了一两秒钟,金普的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迅速转移了视线,恢复淡然的表情。

    西饶早就伸着胳膊等着我了,我起身跑过去和她用力拥抱,心头如针刺一般,又想掉眼泪,努力忍住了。

    索朗闷着头喊了我一声“阿妹”,说:“我们当年歃血为盟,那就是一辈子的兄妹。”

    我心里暖了,走到索朗面前大声说:“哥,站起来,拥抱一下!”

    索朗一笑,说:“我还要抱啊?”

    西饶红着眼眶,飞快抬手抹了两把眼睛,踢了他一脚,催促道:“快点站起来!”

    索朗冲妹妹瞪了瞪眼睛,站起身和我拥抱:“赶快吃点饭吧,菜都凉了,我特意叫他们炖了你爱吃的石锅鸡,还有羌果。”

    紫苏穿着一身青绿色氆氇藏袍,安静地笑望我们,起身给我请安,我赶紧扶她起来,摸了摸她的肚子问:“几个月了?”

    在青海的这五年,我和金普学会了尽量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

    “才一个月。”她说。

    “真行,洛桑,你怎么忍心让人家怀着身孕结三天婚?他们这婚仪我可知道,那程序复杂的,哦,不对,应该说你们这,现在你属于这片土地了。”我笑道。

    “是啊,安多人的媳妇。”紫苏的脸上有淡淡的红晕,我打心眼里羡慕她。

    简单寒暄之后,我坐在卡垫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吃东西。今天的石锅鸡炖得格外鲜嫩,菌菇的香味鲜美,那一锅整鸡炖就,汤色金黄。我这几天胃口不是很好,吃不下多少。

    我注意到洛桑面前没有酒,只放了一碗酥油茶,就小声问紫苏:“你夫君的病怎么还没好呢?”

    “谁知道?”紫苏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我怕惹她烦心,赶紧安慰道:“没事,他是后天的,不影响孩子。”

    “是啊,孩子很健康。”

    那边金普搂着洛桑的肩膀说:“对不住,昨天就想给你成婚备礼来着,一直忙,没来得及准备。”接着给他和自己倒青稞酒。

    金普一直不看我。

    他的黄绸堆嘎外衣搭在身后,只穿了里面的赤色袈裟,腰间拴着一把很精致的藏银刀,象牙骨柄,柄端包银花饰。木料包银制成刀鞘,鞘身满錾金的龙纹,鞘身正面饰莲花托宝,嵌红珊瑚。鞘口后侧龙形钮上有银环,附串有银箍的数根短银链。

    他的肩膀比几个月前宽厚很多,袍袖卷到手肘处,胳膊上的肌肉也比原先更饱满结实脸庞比原先硬朗,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稚气,棱角像经过刀工切割般分明,坐姿端方挺拔。

    “政务这么忙,你要是有事我就走了。”我试着和他开玩笑,他这才看了我一眼,然后目光就一直肆意停留在我脸上。

    我也大胆地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焦苦直逼心头,只觉得整个心都麻木了,唯有眼中的泪是滚热的,一滴一滴烫下来。我连忙低下头,把眼神错开。

    “去哪儿?”他的声音沉沉的,似乎比原先多了一份威慑。

    我拿了一块羌果放进嘴里,低声说:“谁知道呢。”

    “你们在说什么啊?”索朗站起来举起酒杯,“来,人到齐了咱们一起喝一个!为了给白玛送行,一路平安!再为了,为了……哎呀我说不上来,干杯吧就!”

    于是大家都站起来喝酒,洛桑忽然喊停:“得唱歌啊,谁唱?”

    紫苏小声说:“你唱呗。”

    “不行不行,让仁波切唱!”洛桑对金普扬起下巴,“我可从来没听你唱过歌。”

    占堆和西饶也怂恿金普唱,金普淡淡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唱就唱,就唱《仓央嘉措情歌》里的一首。”

    我喝的有些猛,此刻靠在卡垫背上,微微闭着眼睛缓神。听到这话,心里骤然生出无限委屈,忍不住睁开眼,那眼神明明再说:我以为你是懂我的,我以为你是明白的。

    他稳稳收回目光,深呼一口气,用苍凉的语调唱起来: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白白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啊咿呀咿呀啦嘿,

    玛吉阿米。

    啊咿呀咿呀啦嘿,

    玛吉阿米。”

    这首歌没有唱完,后半段太过直白。我一直垂着眼摆弄自己碗里的汤勺,然后端起面前的一杯青稞酒,仰头喝干,到心里和酸涩、和憋闷一起发酵,变得更凉、更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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