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陷入突如其来的安静里,石锅鸡的汤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泡,热气四散开来。

    良久无言,纵有千言,也只能如此。

    金普也不说话,一直若有若无的微笑,眼神和我相遇时就深深看我一眼,脸色会在一瞬间黯然下来。

    他几乎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我实在看不下去,悄悄走过去把那犀角杯夺下来,把酒倒走。金普双臂交叠在桌上,脑袋搭在臂弯里,专注而心疼地望了我好一会儿。

    “瓜娃子。”他说完,就有眼泪顺着鼻梁滚下来。

    我迅速别过脸,拿出帕子摸索着替他擦干泪水,手上又用了一点力,像是在打他的脸。我有些生气,气他招我哭,我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哭,哭了就止不住。

    我们又如此近距离地坐在一起,在青海的五年的光阴像做梦一样,我和他好像永远不会分开似的。

    我愣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抚摸他的脸庞,从眉骨到眼睛,鼻子,嘴唇,像盲人摸索着自己的孩子。

    小占堆在歪着脑袋好奇地往这边看,我收回手,上身挡着他的视线,把藏桌剥好的杏子亲手喂给金普吃,那杏是北次房前的杏树结的,我送了一口袋给西饶。

    金普像是知道我来喂他,闭着眼张嘴,很听话地在我手里吃了那颗杏,也不知道酸不酸,脸上露出餍足的笑。

    他已经醉的坐不稳了,忽然按着我的肩膀,悄悄附在我的耳边说:“到老的快死的时候,来西宁找我,我陪你一起。”说完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转身也加入了男人们猜拳喝酒的行列,仿佛生来如此尽兴。

    ……

    我到外面台阶上,凉风一吹,脑子也渐渐清醒过来,竟然是紫苏跟了出来。

    “你出来干嘛?这么冷,小心冻着。”

    “姑娘,想哭就哭出来吧,我可以陪你到草原上放声大哭。”她伸手递过来一个触感柔软的东西,我接着月光看清,是一朵刚拉麦朵,雪莲花。

    刚拉麦朵生长在雪山之巅,与风雪和沙石为伴,却一点也不孱弱,宽大的叶片如碧玉,植株上密被着白色的长茸毛,一团团如拳头大小,雪白无瑕的花朵迎风傲雪绽放。

    我把玩着刚拉麦朵,刚要回话,忽然发现对我来说,紫苏并不算是心腹,甚至连熟人都不算。

    “姑娘,我要是您,我一定会想办法留在西宁,就算做尼姑,也要守在塔尔寺。”

    “紫苏,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我警惕起来。

    “姑娘以为,我是什么样?”

    我一时又说不上来,紫苏一只手撑在腰上,一只手抚摸着自己还未显怀的肚子,诡秘地眨了眨眼睛说:“和您说个秘密吧,其实我夫君的病不碍事,也很容易治好,只是我一直把他的药换成温补的汤药。”

    “你,你为什么?”我大惊。

    “为爱。”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夫君如果治好了,就会招惹太多女人,甚至比他还要麻烦,您还记得白姆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就是你们一起旅行遇到的那个,龙色庄园大管家的女儿。”紫苏心口微寒,唇角却含了一缕恰如其分的笑意。

    “哦,想起来了。”

    “她和我争夫君,争了那么久,我实在没办法了,才用了怀孕这招。挺卑鄙的吧,我自己都觉得可耻,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做梦也想不到,以前我挺骄傲的,只是太想和夫君在一起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愣了半晌,怪不得她把洛桑的药给停了。

    印象中,那个白姆比她漂亮很多,也风情的多,看样子紫苏在这场爱情角逐中其实并不占优势,她想让洛桑更多地依赖她。从短暂的接触中能感觉到,洛桑和她的日子过的很不错,可是洛桑心里真的快乐吗?我心里略沉了一下。

    这种事要是放在几年前我一定会大为不屑,可现在我说:“真聪明。”

    “我就知道姑娘会理解我。”紫苏说。如月朦胧鸟朦胧顶上一片薄而软的烟云,总有模糊的阴翳,让人探不清那笑容背后真正的意味。

    “理解,我现在理解每一个人。”我真心实意地说。

    “敢作敢为,活的就漂亮,对得起所有人,只会一事无成。”紫苏黯淡下眼神,“其实,我觉得我要是您,就恨死仁波切了。”

    “是啊,我恨他,此恨绵绵无绝期。”我半开玩笑地说:“啊,或许,这就是他一生的修行吧,他毕竟是活佛,是僧人,是喇嘛,这是他的宿命。”

    我有些冷,就把刚拉麦朵插到辫子上,抱紧自己的双腿,把身子蜷缩起来。紫苏踱步到我身边,像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那样,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其实,你还是爱他。”

    我特别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当然,更爱了。”说完之后就陷入沉默。

    紫苏微笑着看我,我们的头发在风中漫不经心地荡漾着。

    在门口都能听到那几个人的喧闹声,旦增和索朗在斗酒,像是在玩那种看谁最短时间喝完一瓶啤酒的老套游戏,西饶带着小占堆,把桌子拍的山响,嘴里喊着“萨萨里”,为他们两助兴。

    接着他们对唱敬酒歌:

    “洁白的仙鹤,

    请借给我一双翅膀。

    我不会远走高飞,

    飞到理塘就返回。

    印度东方的孔雀,

    贡布谷底的鹦鹉。

    生长地多不相同,

    相聚在圣地拉萨。

    柳树爱上了云雀,

    云雀也对柳树倾心。

    只要彼此情投意合,

    鹞鹰也无隙可乘。”

    依旧是仓央嘉措情歌。

    “还是这首歌,怎么听怎么伤感啊……”

    正说话间,居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原来是季氏。她什么也没说,伸出满是老茧的手为我擦脸,我这才发觉自己脸上泪痕斑斑。

    我有些尴尬,忙解释说:“要分别了,我有点难过。”

    “是哦是哦!”季氏点头表示理解,又招呼我跟她走,脸上满是笑意,还有些许神秘。

    她让侍女们留在原地,独自带领我穿过院子,来到一栋二层碉楼前。碉楼有一扇厚重古朴的木门,门上拴着一把沉重的铁锁,门框上有红绿蓝花纹装饰。

    季氏用大钥匙转开铁锁,带我进去,她发现里面原来是个佛堂。蜡脂做的粉红莲花酥油灯,燃了将近二十盏,灯台上积着几层厚厚的蜡油。蜡台上供的是佛和经书,一面全是佛像,一面全是经书,皆从上到下密密匝匝地排列下来。天花板上雕画着龙凤呈祥,这应该是整座占堆官寨装修最精致考究的地方吧。

    季氏带着我对佛像磕头跪拜了三下,接着她打开一个上面同样纹有龙凤呈祥的奶黄六角大木箱,从里面小心翼翼捧出一套华丽的衣裳。

    那是一套红宝石色织锦缎的藏袍,两肩、前后胸和前后下摆绣金龙凤同合纹八团,以攒枝雍仲纹簇拥,透着繁迷贵气。领襟处和袖口皆用雪珠密密绣出格桑花的纹样,点缀在花瓣上的都是细小而饱满的蔷薇石。裙底以捻银丝和粉晶镶了十二莲花团,显出迷离变幻之色。锦袍下质地轻柔的罗裙,是浑然一体的配红色,泛着浅淡的金银色泽,仿佛日出时浅浅的辉光,光艳如流霞,彩绣辉煌。

    她在我身上比量,然后点头笑笑说:“好看。”

    到这时我还没有认为这衣裳和我有什么关系,也点头附和:“真漂亮呀,这是您做的?”

    季氏把衣裳披在我肩上比量,然后满意地点点头,把衣服叠好,郑重其事地交给我,我赶忙双手接着。

    “这,这是给我的?”我有点结巴,季氏点了点头。

    那件衣裳看起来比西饶平时穿的还精细,料子更奢华厚重,有些像旺姆成亲那天穿的那种,我暗自揣测,这可能是件嫁衣,价值怕也至少上千两银子吧,阿妈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我正犹豫要不要收下,索朗就进来了,他说:“这是阿妈送给你的。”

    “为什么要送给我?”

    “你是她的女儿啊,她不送你送谁?这是阿乙那一辈传下来的藏装,小姐出嫁的嫁衣。”

    原来真的是给我的嫁衣,我感激地望着季氏,她笑了笑,挑了几下酥油灯的灯芯,牵着我的手走出了佛堂。

    从佛堂里出来,我一脚踏进了月光里,月光使得周围的一切都透明而清凉。我仿佛做了一个梦,一个在古老和现实间跳跃,极真实而又极不真实的梦。

    可惜我永远也不能穿着这套美丽的嫁衣,嫁给我的心上人。我有权崇拜他,但是无权拥有他,所以只能缄默回味当年的惊鸿一瞥,辗转过一年又一年。

    我随索朗回去吃牦牛乳酸奶,又把一只玉项圈送给小占堆,那项圈正中镶着一颗拇指大的翡翠,水汪汪的翠绿欲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产自渥南国的老坑细糯飘翠。

    西饶嗔怪道:“他还是个孩子,怎么能送他这样贵重的东西。”

    我笑道:“我要回去了,这项圈我本来是要送给央金的,这么放着可惜,小占堆这么可爱,给他正好。”

    小占堆欣喜地抓过项圈套在脖子上,圈口对他来说还有点大,晃晃悠悠,他觉得很好玩,戴过一会儿就嚷着太沉,让奶娘给摘去了。

    从占堆官寨回来,我骑在小红马上,不经意间抬头,就看到深蓝色天幕正中央,有一轮特别大,特别明亮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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