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月后，我随父母最后去了一趟塔尔寺，那天金普正巧下山讲经去了。
大经堂前，煨桑炉里火苗跳跃，袅袅的青烟腾升而起，弥漫了整座广场。大经堂是喇嘛集中诵经的地方，堂内设有佛团垫，可供千余喇嘛集体打座诵经。内部陈设非常考究，饰有黄、红、绿、蓝、白五色的幡、韩和各式天花藻井，满堂林立。
喇嘛早祷的诵经声不时地传出来，浑厚而低沉，伴随着玛尼轮清脆的声响。我立在高大的廊柱旁，目光怔怔地盯着大殿的出口，偶尔转头，看到匍匐在长阶上的信徒，一股难以下咽的苦涩感莫名地涌上心头。
我快步走起来，拐过几条回廊，又转到夏达拉康，扶着墙壁稳了稳身子，这里供奉着高大的释迦牟尼说法像，慈祥的神情，款款劝慰着红尘里执迷的众生，现今看来却莫名多了几分威严。
那股独属于他的气息近在咫尺，绳索似地牵引着我。头顶的坛城，佛像旁的鎏金铜涅槃塔，珊瑚长寿瓶、炕老鹳翎铁钵……我的视线慢慢扫动，最后静静地停住在密密垂挂着的上师供奉图唐卡上。
一步一步地走近，那自上而下悬着的唐卡微微地晃动着。不知道为什么，在它跟前站定时，我原本提着的心竟安稳下来，唐卡被衣衫带动的风轻晃了下。
“最后一次了。”我细细地抚摸着唐卡，然后慢慢地贴上去，尽可能地想感觉到更多夏达拉康的气息。一股细碎的藏香钻入鼻尖，我重重地吸了口气，想把这种感觉永远地印刻在脑海里。
“对不住，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以后……”我哽咽了一下，泪水顺着脸颊涌了下来，“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回应我的是一片静默，可我没觉得失落，即使他压根就不在这里，听不见我说的这番话。
金安普布，在你身边，我是永远都没办法看破红尘的，因为我真的好喜欢你。
我退后两步，慢慢地跪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阿嘎地上：“我走了，你要保重。噶厦里对你的政权虎视眈眈的人不少，你千万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保全自身是最要紧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站起身，擦掉脸上已经冰冷的泪水，一咬牙，转身快步走了。
“走吧！”我尽量装出轻松的语气，拉过母亲的手。
母亲有些担忧地望着我，脸上带上几分秋风落叶的肃然，半晌才幽幽叹出口气：“羲和，你今年也二十二了，早过了出嫁的年纪。不是娘唠叨，娘只是心疼你，在青海耍了这么些年，心也敞亮了，眼界也拓开了，再回京师……恐怕会被闷坏的。”
我顿了一下，回身埋首在她怀里，母亲替我绾一绾松散的辫子，哄婴儿似的拍着我的背：“别怕，娘在这儿呢。”
清风吹来，我贪婪地吸着塔尔寺特有的藏香和松枝焚烧的味道，就要和这一切告别了，以后不可能再来了。
那常年缭绕的袅袅桑烟，金色的玛尼筒，雪白长阶，赭色的玛草墙领，还有随风摇曳的浓烈香布。
近朱者赤，寺庙里的石头都在打坐。蜜蜂用藏语对花朵诵经，它们该是这里最小的沙弥了。春天也顽皮，爬上高高的飞檐打盹。木鱼口渴，却一直念念有词普度众生。
有那么一瞬，我看到青海湖的蓝哗啦啦泼满天空，十万亩油菜花停止了淹没，发出呼啸的声音，等待剃度。
每一个还没有去过青藏高原的人，都深信有一天会踏上那片土地。每一个离开这里的人，都深信自己还会回去，因为将魂留在了那里。一个丢了魂的人，即使还能够貌似正常地吃饭睡觉，心其实已经空了。如同一段老树，树冠树皮都还完好，到了春天，枝头依然还会绽出新绿。没有人看得见，粗大的树桩底下，有一个被时光掏得越来越大的空洞。
小晋美我没有见到，或许又跑到哪儿贪玩了，倒是有些遗憾，没能和他告别。
我们在一个天空蓝的亦真亦幻的清晨离开了西宁，离开了青海，那时的湟中谷地很像一张金色绒毯。
马车一步步驶离高原，那成片的碉房和寨子早被碾压到官道之下，让远山给融化了。那片留着我倒影青海湖呢？那棵萦绕过我们琴音和欢笑的菩提树呢？那座徘徊过我们秘密的藏经室呢？粉碎得连渣子都没了。
真正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才突然发现，离别的太过仓促，还有好多人，好多朋友，没来得及和他们告别。
我现在才深刻理解那种状态——日常生活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可灵魂的主线却多了一根低沉哀婉的琴弦，稍微一个不经意的触碰，就会悲鸣起来，刹那间泪流满面。
洛桑曾经说，西宁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浪子，都在想方设法地逃离，它虽不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却是我为自己挑选的栖宿，我的魂之所在，在那个不下雨的地方，在那个待久了会皮肤疽裂的地方，我是田埂里那株把自己的根深深扎在土地里渴望汲取到地下河水的青稞。
初到西宁的时候不懂，为什么一根绳子可以拴住一头牦牛，让它在田里劳作一整天，现如今，一把无形的枷锁把我困在昼夜间，后来才明白，原来牦牛和我都有着各自的弱点，牛的鼻子太软，怕疼，我的人生怕穷，牛的一辈子只为青草，而我用尽一生只图温饱，空有人间自由身，却非人间自由人，看似自由自在，实则身不由己。
青藏不是荒凉的土灰色，蓝天底下有黑牛，绿草地上有白羊，往高处看，五彩斑斓的经幡，摇曳的是我们的生命，是青藏高原跳动的灵魂。
大约是三年前，在庄廓的北次房。管家过来说姜道隐遣人来收这个月的租钱，我叫兰措包了五百钱给他，自己坐在窗畔的案桌旁，低头处理果园的账簿。忽然一个身影飘到窗口，吓了我一跳。
我抬头看去，入目的是金普的脸。
“这么好的天，咱们逛园子去。”
我低下头往册子上勾画了两笔：“不去，你那拉让五彩缤纷的，乍一看还觉得花团锦簇的热闹，看多了也觉得腻烦。”
金普趴在窗台上，说：“不会，拉让的花又新开了一茬，是莳花僧新培的新种，你还没见过呢。走吧，账务什么时候处理不成啊，非急这一时？”
见我有些动摇，他催促道：“走吧，我在门口等你。”
我拗不过他，只得略略整了整衣裳，拢一拢头发，出门陪他一道往塔尔寺走，一路上他说说笑笑，把我逗得咯咯直笑，一扫处理账本的烦闷。
拐到拉让，穿过如锦缎似的一片花海，芸臺花入目一片，开得浓烈蓬勃。远远望去，犹如一片金黄灿灿随风翻涌的海洋，又如一块黄绿相间层次分明的地毯。
走近看，一朵朵芸臺花在碧绿的油菜叶子的映衬下，像一只只黄色的蝴蝶，在微风中翩翩起舞，无数蜜蜂从这个花朵飞到那一个花朵，嗡嗡地忙碌着。
我有些诧异，也有些失望：“这不是芸臺花吗？我们京师的农人都管它叫油菜花。”
“西宁的土种西宁的花，道法自然。”金普步入花丛，“虽总说黄色格外俗气，可就是这样的艳俗最有春日气息，黄花翠叶最能撞入眼中，独占春色。”
我一时看得入神，金普摘下一把芸臺花，抬起手臂将枝叶花瓣摇动不停，疏疏如雨落下片片花瓣，落了满头。
我猝不及防，花瓣四落，肩头、编发之上、领子内无处不有，我拿帕子一通掸，一抬头见他笑弯了眼，一脸得逞模样，顿时恼羞：“好啊你！”
见我作势要挠他痒痒，金普转身一溜烟要跑，结果绊到长出一截的绛红色袈裟，一个踉跄。我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前扶住他：“唉，怎么了！”
他怔了一下，转头与我四目相对，下一刹被自己逗笑，朗声笑出来，不忘叮嘱一句：“你小心点，这儿的地势不太平坦。其实是我累得不成了，才寻你出来散散的，果然出来玩玩便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我也好累，明明西宁这么人杰地灵的地方，为什么还有这么多麻烦事？”
“我也觉得政务好烦，寺里有那么多事情，噶厦里的噶伦和贵族老爷又有那么多事情，我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
我挑眉：“先前你是不是见我愁眉苦脸地处理账务，才非要拽我出来的？”
“唉，我这点小心思都叫你看穿了，果然什么事都是瞒不过你的。”他朝我眨眼，“女施主，有没有被我的细心体贴动容到？”
“又洋洋自得了。”
“反正出来玩是一举两得，你开怀，我也高兴。”金普伸手帮我掸去头顶的花瓣。
我撑不住笑：“原瞧着你多稳重的一个人，如今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非也，实话罢了。”
我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花梗子：“不许再胡闹了，看把花踹了一地，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好，我的错，我再也不这样了。走，进屋去，我一会儿去大金瓦殿讲经，特意给你煮了一壶甜茶，你好好抄一卷《大孔雀经》，我那边差不多就结束了，时间刚好。”
当日黄昏，附近的居民与喇嘛、札巴们果然一同到大金瓦殿聆听活佛讲经。正逢诵经完毕后金普出来，一个牧人大着胆子冲上前跪下求他摸顶增福报。金普一一摩顶赐福，又叮嘱他们诚心念诵经文，得无上福报，人们激动得热泪盈眶，感念不已。
秋风瑟瑟吹窗前，当下里的风，倒还不至于凉意袭人感须臾，直教人觉得清爽。我略开了一点窗子，伏在拉让次间的案上，一笔一划抄录佛经。
写字最要讲究一个用心入神，不可三心二意，否则一笔落错，严重些的可要毁了一整幅字。我十分上心，埋头其中，连金普来了也没有察觉。
金普摸顶后，早就在外听侍僧说我一个人在次间里，就蹑手蹑脚地悄悄进来，绕到我身后，见我竟然一点察觉也无。
他起了点玩心，不过看到我手中握着锋利的竹笔，怕吓到我时会有误伤，想想就按下这个念头。
我依旧毫无察觉，渐渐觉得有些脖颈酸乏，就停下笔，直起身。金普连忙往后躲，结果躲得太急，一下磕到身后的高几角上，他吃痛地哎哟一声，我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哎哟”吓了一跳，扭转头看去。
“你躲这儿干嘛呢？是不是又要使什么歪主意，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我站起身，见他捂着后腰，弯腰凑过去，“撞到了？”
“撞得不轻。”
我又好气又好笑，啐道：“你整日有正形吗？”
“逗你笑一笑。”
“没吓着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原想着，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在这儿。结果身手太过矫健，躲太猛，撞上这角了。”
我有意取笑他，就指了指高几的方角：“撞这个角了？”
“是啊。”
我拍了拍那个方角：“好，我替你打它了，不痛不痛了。”
金普的脸红了：“这是哄孩子的把戏！”
我笑个不住：“英明神武、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金安普布，你听出来了？”
他轻嗽，肃穆了脸色，我的笑意微微收敛：“怎么了？”
金普压低了嗓音，板着面孔，稍稍压瞳，还真有几分严肃之气：“薛小姐为何取笑于本上师？”
要不是知道他本性如何，我真是险些要被他唬去，便不再理会他，转身继续去抄经。二人听着檐下化冰的滴水声，自有一分宁静漫然生出。
我坐在车里，看着日渐驶远在视野里的一切事物，抚摸着那只珊瑚手镯，手镯上雕刻的日月宝焰纹硌在手心，冰凉，坚硬。像是找到了永生永世的寄慰，在不肯放开。
金安普布，他高大、漂亮，有一颗柔和清静的心，还有一双艺术的手——它拨动过的琴弦，曾如何一声一声进入世界隐蔽的角落，进入另一个年轻人的心中……我真庆幸，一些话，自己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以后，我想，我会爱上别人的，年轻岁月如此漫长，要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当我已经知道了梦想的不可能之处时——不仅仅因为他是活佛，不仅仅因为我和他完全不一样……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明白，幸好，从头到尾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过，什么也不曾让他知道。
我出于年轻而爱上了金普，可那又能怎么样呢？马车行驶在高而辽阔的河岸上，河深深地在陷在河谷里，深深地流淌。可是这些似乎都是与我对他的爱情无关的，就像我对金普的爱是与金普无关的一样。
我是出于年轻而爱的吗？要不又能怎么办呢？白白地年轻着。或者，出于这个世界的种种美丽之处吧？在这样美丽着的世界里，一个人的话总是令人难过的。
所以我就有所渴望了，所以金安普布就出现了，一切都像冥冥之中安排好的那样。冬天快要过去了，雪白的白桦树枝子冷清地裸在蓝天下，树下的草地厚厚地积铺着一层灿烂的金色。
我还在思念着，思念过去的事情，又开始思念未来的事情，说不出地悲伤和幸福。
虽然整条河谷从下方幽幽向上渗着蓝色的寒气，但上空的阳光却是明亮温暖的，脊背上一团热气，头发都晒得烫手，视野空旷。我说不清楚我是在爱着这样的世界，还是在怨恨着，云雀飞快敏捷地从前面不远处的刺玫丛中蹿起，划着弧线，一起一纵地上升到蓝天之中。
我抬头看，一字型的雁阵正浩荡地经过这片天空，万里无云。
大经堂前，煨桑炉里火苗跳跃，袅袅的青烟腾升而起，弥漫了整座广场。大经堂是喇嘛集中诵经的地方，堂内设有佛团垫，可供千余喇嘛集体打座诵经。内部陈设非常考究，饰有黄、红、绿、蓝、白五色的幡、韩和各式天花藻井，满堂林立。
喇嘛早祷的诵经声不时地传出来，浑厚而低沉，伴随着玛尼轮清脆的声响。我立在高大的廊柱旁，目光怔怔地盯着大殿的出口，偶尔转头，看到匍匐在长阶上的信徒，一股难以下咽的苦涩感莫名地涌上心头。
我快步走起来，拐过几条回廊，又转到夏达拉康，扶着墙壁稳了稳身子，这里供奉着高大的释迦牟尼说法像，慈祥的神情，款款劝慰着红尘里执迷的众生，现今看来却莫名多了几分威严。
那股独属于他的气息近在咫尺，绳索似地牵引着我。头顶的坛城，佛像旁的鎏金铜涅槃塔，珊瑚长寿瓶、炕老鹳翎铁钵……我的视线慢慢扫动，最后静静地停住在密密垂挂着的上师供奉图唐卡上。
一步一步地走近，那自上而下悬着的唐卡微微地晃动着。不知道为什么，在它跟前站定时，我原本提着的心竟安稳下来，唐卡被衣衫带动的风轻晃了下。
“最后一次了。”我细细地抚摸着唐卡，然后慢慢地贴上去，尽可能地想感觉到更多夏达拉康的气息。一股细碎的藏香钻入鼻尖，我重重地吸了口气，想把这种感觉永远地印刻在脑海里。
“对不住，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以后……”我哽咽了一下，泪水顺着脸颊涌了下来，“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回应我的是一片静默，可我没觉得失落，即使他压根就不在这里，听不见我说的这番话。
金安普布，在你身边，我是永远都没办法看破红尘的，因为我真的好喜欢你。
我退后两步，慢慢地跪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阿嘎地上：“我走了，你要保重。噶厦里对你的政权虎视眈眈的人不少，你千万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保全自身是最要紧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我站起身，擦掉脸上已经冰冷的泪水，一咬牙，转身快步走了。
“走吧！”我尽量装出轻松的语气，拉过母亲的手。
母亲有些担忧地望着我，脸上带上几分秋风落叶的肃然，半晌才幽幽叹出口气：“羲和，你今年也二十二了，早过了出嫁的年纪。不是娘唠叨，娘只是心疼你，在青海耍了这么些年，心也敞亮了，眼界也拓开了，再回京师……恐怕会被闷坏的。”
我顿了一下，回身埋首在她怀里，母亲替我绾一绾松散的辫子，哄婴儿似的拍着我的背：“别怕，娘在这儿呢。”
清风吹来，我贪婪地吸着塔尔寺特有的藏香和松枝焚烧的味道，就要和这一切告别了，以后不可能再来了。
那常年缭绕的袅袅桑烟，金色的玛尼筒，雪白长阶，赭色的玛草墙领，还有随风摇曳的浓烈香布。
近朱者赤，寺庙里的石头都在打坐。蜜蜂用藏语对花朵诵经，它们该是这里最小的沙弥了。春天也顽皮，爬上高高的飞檐打盹。木鱼口渴，却一直念念有词普度众生。
有那么一瞬，我看到青海湖的蓝哗啦啦泼满天空，十万亩油菜花停止了淹没，发出呼啸的声音，等待剃度。
每一个还没有去过青藏高原的人，都深信有一天会踏上那片土地。每一个离开这里的人，都深信自己还会回去，因为将魂留在了那里。一个丢了魂的人，即使还能够貌似正常地吃饭睡觉，心其实已经空了。如同一段老树，树冠树皮都还完好，到了春天，枝头依然还会绽出新绿。没有人看得见，粗大的树桩底下，有一个被时光掏得越来越大的空洞。
小晋美我没有见到，或许又跑到哪儿贪玩了，倒是有些遗憾，没能和他告别。
我们在一个天空蓝的亦真亦幻的清晨离开了西宁，离开了青海，那时的湟中谷地很像一张金色绒毯。
马车一步步驶离高原，那成片的碉房和寨子早被碾压到官道之下，让远山给融化了。那片留着我倒影青海湖呢？那棵萦绕过我们琴音和欢笑的菩提树呢？那座徘徊过我们秘密的藏经室呢？粉碎得连渣子都没了。
真正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才突然发现，离别的太过仓促，还有好多人，好多朋友，没来得及和他们告别。
我现在才深刻理解那种状态——日常生活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可灵魂的主线却多了一根低沉哀婉的琴弦，稍微一个不经意的触碰，就会悲鸣起来，刹那间泪流满面。
洛桑曾经说，西宁的每一个孩子都是浪子，都在想方设法地逃离，它虽不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却是我为自己挑选的栖宿，我的魂之所在，在那个不下雨的地方，在那个待久了会皮肤疽裂的地方，我是田埂里那株把自己的根深深扎在土地里渴望汲取到地下河水的青稞。
初到西宁的时候不懂，为什么一根绳子可以拴住一头牦牛，让它在田里劳作一整天，现如今，一把无形的枷锁把我困在昼夜间，后来才明白，原来牦牛和我都有着各自的弱点，牛的鼻子太软，怕疼，我的人生怕穷，牛的一辈子只为青草，而我用尽一生只图温饱，空有人间自由身，却非人间自由人，看似自由自在，实则身不由己。
青藏不是荒凉的土灰色，蓝天底下有黑牛，绿草地上有白羊，往高处看，五彩斑斓的经幡，摇曳的是我们的生命，是青藏高原跳动的灵魂。
大约是三年前，在庄廓的北次房。管家过来说姜道隐遣人来收这个月的租钱，我叫兰措包了五百钱给他，自己坐在窗畔的案桌旁，低头处理果园的账簿。忽然一个身影飘到窗口，吓了我一跳。
我抬头看去，入目的是金普的脸。
“这么好的天，咱们逛园子去。”
我低下头往册子上勾画了两笔：“不去，你那拉让五彩缤纷的，乍一看还觉得花团锦簇的热闹，看多了也觉得腻烦。”
金普趴在窗台上，说：“不会，拉让的花又新开了一茬，是莳花僧新培的新种，你还没见过呢。走吧，账务什么时候处理不成啊，非急这一时？”
见我有些动摇，他催促道：“走吧，我在门口等你。”
我拗不过他，只得略略整了整衣裳，拢一拢头发，出门陪他一道往塔尔寺走，一路上他说说笑笑，把我逗得咯咯直笑，一扫处理账本的烦闷。
拐到拉让，穿过如锦缎似的一片花海，芸臺花入目一片，开得浓烈蓬勃。远远望去，犹如一片金黄灿灿随风翻涌的海洋，又如一块黄绿相间层次分明的地毯。
走近看，一朵朵芸臺花在碧绿的油菜叶子的映衬下，像一只只黄色的蝴蝶，在微风中翩翩起舞，无数蜜蜂从这个花朵飞到那一个花朵，嗡嗡地忙碌着。
我有些诧异，也有些失望：“这不是芸臺花吗？我们京师的农人都管它叫油菜花。”
“西宁的土种西宁的花，道法自然。”金普步入花丛，“虽总说黄色格外俗气，可就是这样的艳俗最有春日气息，黄花翠叶最能撞入眼中，独占春色。”
我一时看得入神，金普摘下一把芸臺花，抬起手臂将枝叶花瓣摇动不停，疏疏如雨落下片片花瓣，落了满头。
我猝不及防，花瓣四落，肩头、编发之上、领子内无处不有，我拿帕子一通掸，一抬头见他笑弯了眼，一脸得逞模样，顿时恼羞：“好啊你！”
见我作势要挠他痒痒，金普转身一溜烟要跑，结果绊到长出一截的绛红色袈裟，一个踉跄。我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前扶住他：“唉，怎么了！”
他怔了一下，转头与我四目相对，下一刹被自己逗笑，朗声笑出来，不忘叮嘱一句：“你小心点，这儿的地势不太平坦。其实是我累得不成了，才寻你出来散散的，果然出来玩玩便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我也好累，明明西宁这么人杰地灵的地方，为什么还有这么多麻烦事？”
“我也觉得政务好烦，寺里有那么多事情，噶厦里的噶伦和贵族老爷又有那么多事情，我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
我挑眉：“先前你是不是见我愁眉苦脸地处理账务，才非要拽我出来的？”
“唉，我这点小心思都叫你看穿了，果然什么事都是瞒不过你的。”他朝我眨眼，“女施主，有没有被我的细心体贴动容到？”
“又洋洋自得了。”
“反正出来玩是一举两得，你开怀，我也高兴。”金普伸手帮我掸去头顶的花瓣。
我撑不住笑：“原瞧着你多稳重的一个人，如今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非也，实话罢了。”
我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花梗子：“不许再胡闹了，看把花踹了一地，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好，我的错，我再也不这样了。走，进屋去，我一会儿去大金瓦殿讲经，特意给你煮了一壶甜茶，你好好抄一卷《大孔雀经》，我那边差不多就结束了，时间刚好。”
当日黄昏，附近的居民与喇嘛、札巴们果然一同到大金瓦殿聆听活佛讲经。正逢诵经完毕后金普出来，一个牧人大着胆子冲上前跪下求他摸顶增福报。金普一一摩顶赐福，又叮嘱他们诚心念诵经文，得无上福报，人们激动得热泪盈眶，感念不已。
秋风瑟瑟吹窗前，当下里的风，倒还不至于凉意袭人感须臾，直教人觉得清爽。我略开了一点窗子，伏在拉让次间的案上，一笔一划抄录佛经。
写字最要讲究一个用心入神，不可三心二意，否则一笔落错，严重些的可要毁了一整幅字。我十分上心，埋头其中，连金普来了也没有察觉。
金普摸顶后，早就在外听侍僧说我一个人在次间里，就蹑手蹑脚地悄悄进来，绕到我身后，见我竟然一点察觉也无。
他起了点玩心，不过看到我手中握着锋利的竹笔，怕吓到我时会有误伤，想想就按下这个念头。
我依旧毫无察觉，渐渐觉得有些脖颈酸乏，就停下笔，直起身。金普连忙往后躲，结果躲得太急，一下磕到身后的高几角上，他吃痛地哎哟一声，我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哎哟”吓了一跳，扭转头看去。
“你躲这儿干嘛呢？是不是又要使什么歪主意，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我站起身，见他捂着后腰，弯腰凑过去，“撞到了？”
“撞得不轻。”
我又好气又好笑，啐道：“你整日有正形吗？”
“逗你笑一笑。”
“没吓着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原想着，看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在这儿。结果身手太过矫健，躲太猛，撞上这角了。”
我有意取笑他，就指了指高几的方角：“撞这个角了？”
“是啊。”
我拍了拍那个方角：“好，我替你打它了，不痛不痛了。”
金普的脸红了：“这是哄孩子的把戏！”
我笑个不住：“英明神武、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金安普布，你听出来了？”
他轻嗽，肃穆了脸色，我的笑意微微收敛：“怎么了？”
金普压低了嗓音，板着面孔，稍稍压瞳，还真有几分严肃之气：“薛小姐为何取笑于本上师？”
要不是知道他本性如何，我真是险些要被他唬去，便不再理会他，转身继续去抄经。二人听着檐下化冰的滴水声，自有一分宁静漫然生出。
我坐在车里，看着日渐驶远在视野里的一切事物，抚摸着那只珊瑚手镯，手镯上雕刻的日月宝焰纹硌在手心，冰凉，坚硬。像是找到了永生永世的寄慰，在不肯放开。
金安普布，他高大、漂亮，有一颗柔和清静的心，还有一双艺术的手——它拨动过的琴弦，曾如何一声一声进入世界隐蔽的角落，进入另一个年轻人的心中……我真庆幸，一些话，自己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
以后，我想，我会爱上别人的，年轻岁月如此漫长，要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当我已经知道了梦想的不可能之处时——不仅仅因为他是活佛，不仅仅因为我和他完全不一样……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明白，幸好，从头到尾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过，什么也不曾让他知道。
我出于年轻而爱上了金普，可那又能怎么样呢？马车行驶在高而辽阔的河岸上，河深深地在陷在河谷里，深深地流淌。可是这些似乎都是与我对他的爱情无关的，就像我对金普的爱是与金普无关的一样。
我是出于年轻而爱的吗？要不又能怎么办呢？白白地年轻着。或者，出于这个世界的种种美丽之处吧？在这样美丽着的世界里，一个人的话总是令人难过的。
所以我就有所渴望了，所以金安普布就出现了，一切都像冥冥之中安排好的那样。冬天快要过去了，雪白的白桦树枝子冷清地裸在蓝天下，树下的草地厚厚地积铺着一层灿烂的金色。
我还在思念着，思念过去的事情，又开始思念未来的事情，说不出地悲伤和幸福。
虽然整条河谷从下方幽幽向上渗着蓝色的寒气，但上空的阳光却是明亮温暖的，脊背上一团热气，头发都晒得烫手，视野空旷。我说不清楚我是在爱着这样的世界，还是在怨恨着，云雀飞快敏捷地从前面不远处的刺玫丛中蹿起，划着弧线，一起一纵地上升到蓝天之中。
我抬头看，一字型的雁阵正浩荡地经过这片天空，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