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钧紧紧盯着萨鲁,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萨鲁微微笑着,迎着宋钧的眼神,淡淡地看着宋钧,带着玩味的姿态,混作不知。

    须臾,宋钧眼睛里的凌厉压迫感慢慢退去,消失的笑意也一点点重回到嘴角。

    “大太子玩笑了。既大王如此偏爱我夏州和达州,我皇宋可每年都举办隆重的两国交流活动,欢迎西戎大王到我夏达两州游览,我夏达两州亦可年年赠予大王厚重的福祉。如此甚好,既可全了大王心愿;亦不伤害两国情分。大太子意下如何?”

    “如若务必将这两州纳入西戎境内,大太子想必亦深知,我皇宋国历代君王皆珍视这大好河山,如爱惜自己的双目。如若本王此间许诺了大太子,怕是没脸回去朝见诸位列祖列宗,亦无颜面见我皇兄。若我皇兄知我行此举,恐怕千里带兵奔袭,亦会来将这两州再抢了回去。我亦唯有以死谢罪了!还望大太子体恤!”

    说完,宋钧作为难状,起身作揖,重重皱着眉,看着萨鲁。

    萨鲁眼看着宋钧假惺惺地连推脱、带威胁、带求饶,眼睛里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康王说哪里的话?我西戎和皇宋百年深厚的交情,岂会因为这小小的两座城池而弄得不愉快。只可惜了我父王的心愿难以达成,我不孝也。既如此,我西戎境内财力缺乏,眼下深秋已至,隆冬未到,想必康王一路行来亦体察到这边境之地与富庶汴州,大有不同。既夏达两州之事作罢,而我西戎百姓贫瘠而不得安康,还望皇宋予以接济,如若每年支援一万岁币,想必我父王亦会感念在怀!”

    萨鲁未做停顿,缓缓说出这一番话,冷眼直直盯着康王。

    齐千山明白,萨鲁做了退让,毕竟,眼下的西戎也不敢真与皇宋来一场真正的决战。相比于割地而言,提供岁币,也是历朝常见的和谈方式。然则,如若康王答应提供岁币的要求,一则意味着皇宋是弱势方,萨鲁用词讲究,说得好听是皇宋“支援”西戎,但实际百姓和他国均明白,实际为“朝贡”,这对皇宋的大国地位来说,必然是莫大的折辱;二则以皇宋当下外强中干的实情而言,西戎虽不知,但康王心里是非常清楚的,皇宋内部贼康甫定,冗官杂政,尾大不掉、积弊已久,每年一万的岁币,如若源源不断地送至西戎,不出三年,皇宋必被掏空。此举犹如割腕自救,自取速亡。

    一路上,关于和谈的几种可能性,割地、岁币、和亲,康王与齐千山都做过探讨,在割地和岁币的态度上,康王的态度极度坚决,没有丝毫的犹疑,但只要提及和亲,康王总是避而不谈。

    这一点,齐千山其实内心甚是清楚。当朝皇宋帝膝下并子嗣,是以,唯有安和公主是唯一的和亲人选,而安和公主与康王一母同胞,自小感情深厚。

    但,现在,和谈局势还是不可避免地向着康王并不愿意的方向去了。于国而言,岁币,是康王万万不可答应的。而岁币不通,最终只能走和亲的方式,而这,恰是康王于私情上最不愿看到的方式。

    齐千山默默地看着眼下静坐着的康王。

    此刻宋钧背对着他,看上去虽异常平静,但齐千山似乎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波涛汹涌、煎熬痛苦。这个决定下来,马上会解了皇宋的燃眉之急,但于安和公主而言,则是天翻地覆的命运牵连。

    许久,空气中流动着迫人的肃寂感。

    “大太子……”

    宋钧沉闷的声音打破了这肃寂。

    “岁币,是定然不可的。如若西戎还想与我皇宋交好,唯一可谈的,只有和亲这一条。我皇宋公主作为和平使者,愿修两国交好。如果不可,我皇宋大军枕戈待旦!”

    宋钧的语速很慢,很慢;但又异常坚定。他纹丝未动,但站在其背后的齐千山,感受到这语气里深深的寒意。

    萨鲁闻此言,似有些意外,嘴唇动了动,又没说出什么来。

    周遭的空气再次被这肃寂的压迫感充满。

    萨鲁在脑海里快速过着目前的信息。

    从萨格月前攻汴州城而退败的情势来看,皇宋的实力并不甚分明,拿下汴州还时机未到;刚大败大辽,西戎损耗巨大,尚需时日休养生息;夏州达州紧通皇宋,如能收入西戎,自是甚好。但康王这话已说得分明,夏达两州不肯割,岁币不肯纳;如若不答应皇宋和亲,皇宋大兵势必马上压境,而偏偏前日大都南郊的粮草仓付之一炬,眼下西戎莫说应战了,军事日常给养尚需从各地速速调配……

    观这康王的姿态,在和亲这条路上,已抱了鱼死网破的决心。这康王,一眼观之,温润和煦,但现下这眼神,不禁让萨鲁亦有些不敢轻怠。

    “他日,康王必为我西戎之患。”萨鲁在心里暗暗想。

    “如此,亦好!皇宋公主能屈尊来我西戎,修两国交好,想必我父王亦是开怀。哈哈哈哈……”萨鲁盘算许久,豁然而笑。伸出手掌,与宋钧拱手言定。

    “大太子莫急,关于和亲,本王还有些许请求,还望大太子转至大王,万望满足本王这一心愿。”

    “康王请讲。”

    “西戎路途遥远,风俗与我皇宋亦有大不同,我皇宋公主远赴西戎,思念故乡之情难免。可否恳请大王,允我皇宋公主每年返回皇宋一次,得以探望故旧?”宋钧此话讲得和缓,甚是诚恳。

    齐千山闻此言,心中了然。作为一国亲王,康王能选择的唯有家国大义,而此番请求,则是他以兄长的身份,为自己的小阿妹,博得无奈人生中更多的筹码、更多的照顾。

    齐千山柔软的内心忽地被触动了。

    生于皇家,这对兄妹,在家国危难时,并未有任何逃避,他们以单薄的肩膀,挑起了一国的危亡重担。作为皇宋子民,齐千山此刻意识到,一国之不振,安有小儿女之无虞?

    他虽没有小阿妹,但他忽地想到了秋月。

    那天晚宴上,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个普通的意外,都可能会要了她的性命;更遑论在倾国之灾下,她的安好无虞?

    唯有与康王一起,护好这皇宋的江山,才能让这世间少一些飘零的草芥生命。

    齐千山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萨鲁。

    萨鲁依然平静淡然,显然这个要求他无不可接受的理由。

    “康王所虑甚是有理,他日,我若有幸,必陪同皇宋公主返回汴州探望亲友,以解相思。届时,还望康王勿忘今日约定,你我共游!”

    萨鲁起身,右手覆于胸口,再次行礼。

    这场和谈,定局已成。

    在驿站里,使团一行歇脚一晚,第二日便返程,并未做过多耽搁。

    自和谈结束,萨鲁离开后。康王便把自己关进了驿站的客房,不曾外出,从下午到日落,再到繁星点点,他都不曾走开房间,亦不曾点灯。

    董胜和其他兵卒面面相觑,不敢打探。

    齐千山亦未作他言,只吩咐下去,做好准备,明日启程。

    第二日,康王走出房间。

    脸色煞白,眼神沧桑,似乎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齐千山知晓,自此以后,康王的心里都不得安宁。这场变故,让他自己奉出了他心里最重要的珍宝,宛如剜心。

    他走到宋钧身后,默默守立着。他看着身前这和自己一般年级的男子,忽地觉得他一夜之间似乎变得佝偻了一些。

    一座看不见的大山,惶惶然压在了他的肩上,卸不掉、挪不开、动不了。

    而他能做的,唯有默默守候在侧,

    与其共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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