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宋凌霄如释重负。

    宋明意一贯冷淡的眼神中添了几分坚定,他也没有细思,只一股脑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就好,那就好!虽然父亲母亲去了,可是你还有哥哥啊!只要有哥哥在,哥哥就是你的依仗,你你哪里需要去道观寻庇护?”

    宋明意知道,宋凌霄心思率直,有时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

    可是,这一刻,迎着漫天烟火,迎着宋凌霄极其认真的神色,宋明意几乎要动摇了。

    那一瞬,她燃起一个荒唐的想法:

    是不是可以告诉兄长真相?

    告诉他,她不是被江南人家收养,而是流落花船。

    也没有什么农夫养母照顾她。对她伸出援手之人,有着人人唾骂的青楼贱籍。

    告诉他,她自从回京一来便不敢和宋凌霄过于亲密,是怕他东问西问,怕她没有掩饰好那些风尘时日留下的痕迹,行为举止上露了马脚,会被宋凌霄识破。

    告诉他,她有多么忧惶恐惧——

    哪怕她从不认为花船女子低贱,从不因此而看轻自己,可她害怕若揭破此事,会让素有清名的家族蒙羞。

    她见过轻蔑和耻笑的目光,所以不愿让伯父和兄长也承受。

    宋明意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些什么。

    “哪怕你以后出嫁了,也是一样的。哥哥和你未来夫君都是你的依仗。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就是抢也要给你抢来,如果他敢对你不好,我替你收拾他!——对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宋凌霄絮絮叨叨,将京中自己认识的贵族子弟都念叨一遍,历数了他们的家世、容貌、才学等等。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宋明意沉默良久。

    宋凌霄问道:

    “明意,你刚刚想说什么?”

    身侧的少女又恢复成一贯的清冷神色,淡淡道:

    “没有。我没有想说什么。”

    胜景落幕,江水收拢了一池水月镜花,泛起微澜,重新归于平静。

    无边流光不知数。

    仿佛刚刚只是一个小插曲。

    宋明意合上双眼,随着江船微微摇动陷入梦乡。

    江水托着船儿轻轻晃,像极了她曾在淮阴花船上的那些日子。

    宋明意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春娘的父亲有像徐氏那样好的商号庇护,没有被苛待盘剥。春娘快乐无忧地做着船家女,一口吴侬软语,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讨价还价。

    阿玉的母亲也没有因漕税而家破人亡。阿玉穿着简朴但干净,攒够了束脩,在明亮干净的学堂里读书。

    还有明月、阿翠、芙蓉……还有相邻的所有江民……

    恍惚间,她似乎又听到幼时陵江畔盛传的歌谣:

    “运河水,万里长,千船万船运皇粮;漕米堆满仓,漕夫饿断肠,有女不嫁摇船郎……”

    *

    游人三三两两散去,漕丁心满意足地大笑而归。无人注意到,江畔那艘即将靠岸的画船上,还依偎着一对年少兄妹。

    唯有江畔柳树下,一个清峻身影勒马而停。

    夜色已深,更漏声响,巡防至此的翊卫纷纷换防,卸下身上银甲时,无不舒了一口气。

    除了翊卫使大人,林凤岐。

    花灯节时,景文帝在城楼观礼,远远瞧见一身着官服的少年风姿特秀,询问群臣是谁家子弟后,亲口称其为“林氏玉郎”。这两日铨选之后正式入仕,定然是京都新贵,前途无量。

    “林郎君,还不归家么!”

    一位胆大的翊卫调笑着喊了一声。

    闻言,江畔驻马的郎君含笑回头,遥遥做了个手势,与诸位同僚告罪而别。

    “这么晚了,林郎君要去哪里呢?”

    有人小声好奇问道。

    那名胆大的翊卫原是林凤岐的同窗,笑道:“还能是去哪里?除了宋凌霄那个混不吝的,还有谁能让林氏玉郎破例晚归呢?”

    夜色寂静,马儿的嘶鸣声格外引人注目。只是这叫声在半途停下,似乎是得了主人的安抚,不再惊扰旁人。

    早在巡防之际,林凤岐便认出了好友背影。

    他翻身下马,单手将缰绳系于树上,系马卸甲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本是一身清峻文骨,此时颇有几分飒沓之风。

    宋凌霄望见,忍不住喝彩:“好身法!”

    话音未落,不知为何,脸色忽然一变,低头闭紧了嘴巴。

    林凤岐一边踏上江船甲板,一边笑道:“宋公子这是哪里来的雅兴,今日又是忽然乘船赏景,又是话说一半的,这是怎么了?”

    待到转到宋凌霄面前来,才发现对方怀中抱着一团拥着雪裘的身影,只余如绸墨发散落其间,一枚女子玉簪若隐若现,竟然是个熟睡的少女。

    自花灯节一别,他又一次见到了她。

    林凤岐顿住了。

    少女玉颜微酡,一双秀眉微蹙,显然是被上方兄长的声音惊扰,不安地挣了挣,唬得宋凌霄把怀抱收紧几分,又腾出手来,轻轻摩挲了几下她的额发,她才继沉沉睡去。

    这般兄妹之间的温馨场景,原本不该出现在外人面前。

    少女酣眠春睡的模样,也不该落在他的眼中。

    林凤岐匆匆移开目光。

    宋凌霄却浑然不这么觉得,也许在他心中,从未将好友当成外男。

    他压低声音,高兴道:“凤岐,过来!”

    自从林凤岐成了京城翊卫使,公务繁忙,他许久没和好友好好叙旧了。

    宋凌霄怀中抱着妹妹,示意林凤岐将案几下的物什拿出来。

    竟然是几瓶佳酿。

    “自打你成了翊卫使,整天早出晚归的,伯父也叫我少去烦你。咱们好久没喝过几杯了,快快满上!

    ——对了!听说你们这两日便是铨选,觐见陛下。怎么样?陛下早就对你另眼相待,肯定给了个好差使,是吧?”

    林凤岐微微一笑:“的确是个好差使。”

    宋凌霄:“少卖关子,快说!是翰林学士?礼部侍郎?还是……”

    “出使淮阴。”

    所有的猜想都被这短短四个字截住,宋凌霄神色空白了一瞬。

    “你——”

    骤然扬起的音量差点吵醒怀中少女,宋凌霄连忙用手捂住妹妹的耳朵,压低声音道:

    “你这是要做什么?好好的京官不做,你知道多少州府官员巴巴盼着要回京?!”

    林凤岐道:“是我自请的。”

    大梁开国不久,开土拓疆后便北上迁都,一应制度还在逐步完善。直到今年,始在各地置观察使,从京都派出,在地方任期三年,勘察民情,巡查吏治。

    林凤岐,就是在这个时候,率先请命。

    宋凌霄纵是不舍好友离京,也不得不承认:“袖里明珠照尘寰?这倒像是你说出的话。”

    林凤岐笑了笑:“我也觉得此句甚佳。若端居庙堂之上,京都之中,只怕连民情都无法体察,纵有明珠,如何照破万里尘寰?大梁地域广阔,不若先去地方为政。”

    说罢,又补道:“不过,凌霄倒是有一句话说错了。”

    宋凌霄正在颔首,闻言疑道:“嗯?什么?”

    林凤岐道:“此句并非我所出,你应当也知道的。”

    而是宋凌霄的妹妹,宋明意。

    那时宋凌霄接到妹妹归家的消息,欣喜若狂,连书也不抄了,拉着林凤岐一起去见妹妹。

    待到宋凌霄稍稍冷静下来,林凤岐便道此举不妥,宋姑娘刚刚归家,怕有些认生,该给她点时间慢慢适应。

    宋凌霄思索片刻,觉得言之有理。

    后来每次见到宋凌霄,他便要唠叨唠叨自家妹妹。林凤岐最终还是又略带几分无奈地被拉着奔向宋府。

    那时宋明意还归家不久,正在卧房中温习教养嬷嬷留下的功课,对着一匣子珠宝分辨成色与材质。

    这对于世家贵女来说,本是司空见惯的日常,可是对于宋明意来说,却是需要后期补上的知识,以后才不至于在宴会中露怯出丑。

    流浪在外,长到这么大应该都没见过这样的珠光宝气,可宋明意眉目淡然,真就将其当做一种功课来做,一举一动挑不出毛病。

    教养嬷嬷临走时,还对宋熙赞道:“宋小姐性情不骄不躁,淡然处之。”

    匣中金银玉石无数,宋明意却置若罔闻,独独拿起一颗发着淡白柔晕的明珠,兀自出神。

    然后,从身后被人一把抱起。

    少女骤然惊叫出声,宋凌霄从她身后抄过腿弯,便把妹妹一把抱起,像抱小猫一样,一路端到庭院里,兴冲冲道:

    “凤岐,你看,我妹妹!”

    林凤岐张了张口,阻拦的话还没说出来,宋凌霄便低头对怀中的宋明意道:

    “阿纯,这是我国子监的同窗,算起来,你也要叫哥哥的。来来来,快叫一声听听!”

    说到“快叫一声”的时候,还收了收手臂,把怀中的妹妹往前推了推,已经是对林凤岐赤裸裸不加掩饰的炫耀。

    林凤岐:“……”

    宋明意原本以手掩面,似乎是觉得被这样一路端出来实在是太丢人了。

    然而,听到那声“哥哥”时,她却蓦然抬头,狠狠瞪了一眼宋凌霄,似乎极度讨厌叫其他人这个称呼。

    紧接着,少女抬脚就踢了过去,趁宋凌霄吃痛,一把从兄长怀中翻身跳下,看都没看林凤岐一眼,敏捷警惕如猫儿般,飞速消失在了花园转角处,还扔下一句:

    “不许叫我阿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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