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尘不是没有想过要治他的手,她去学理疗按摩的时候问了好几家医院,西医和中医她都问了,西医偏向再次手术外加长时间的康复训练,中医的建议是保守治疗,先喝药再康复。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希望和风险并存。

    这些,路尘都是悄悄私下进行的,她没有当面跟谈潞说这个事。谈潞这个人,说不上是天之骄子,但也够得上是专业中的佼佼者,皮囊和内在兼具,骨子里的骄傲自负是刮不掉的。残废这两个字,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时间里,他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接受。不求百分百的把握,哪怕是百分之七十,达不到,她都不会跟谈潞说半个字。

    给了希望又失望,才最难过。

    “想好了?”

    路尘坐起身面对谈潞,问得严肃,“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我爸妈吗?”

    “嗯…说没有关系吧,你也不会相信,叔叔阿姨最多算导火线。”谈潞嘴角含笑,揉了揉她的脸,“不要一副看谁都不爽的表情,从我再遇到你的时候,我就在考虑这个事了,其他因素只是加快了进程而已,跟叔叔阿姨没有直接关系,不要多想。”

    谈潞顿了顿,忽而自嘲道:“毕竟我也觉得一个残废配不上你——”

    “你不是残废。” 路尘蓦地打断他的话,哽得胸闷,她停了很久才继续说,“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会是个影响因素。如果你是出于配不配得上的考虑才要治的话,那你就去治吧,等你治好了再接着考虑我和你的事情。”

    我们都变成我和你了,谈潞恨不得抽自己的嘴,“不是,我说错了,跟你,跟别人都没有关系,我就是想再试试,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是能像以前一样,是我自己的一个小希望。跟你没关系,是你想多了,自作多情。”

    “……”

    谈潞找补了半天,这算是他们和好以来,甚至是他们认识以来,路尘第一次真正的给他甩脸色,哄了半天都不搭理他。

    “你好吵,洗你的澡去,让我安静一会。”

    “哦。好,我去洗。回来再接着哄。”

    “滚。”

    路尘收拾好去了书房,反手关上了门,做到书桌前,打开了一个锁着的抽屉。

    锁眼应声而开,路尘把里面厚厚一沓资料拿了出来。

    路尘没开顶灯,只留了桌上一个台式灯,光照范围有限,却已足够看清资料内页的内容,上面有手外科的专家资料,骨科、神经科、康复科,都是治疗旧伤的名医。每一个医生后面都附有治疗方案,还有一些手写的笔记。

    路尘翻到最后,各个治疗方案的细节比对,术前要求,术中风险和成功率,术后恢复周期,一目了然。

    路尘盯着那些概率出神,她什么都没想,思绪在脑海里胡乱拐着弯,就像是无目的的闲逛,哪里是绿灯她就往哪走,她不知道该想什么,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纸张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连起来她连读都不想读。相比于中医,西医有点快刀斩乱麻的意味,一场手术定生死,50%的概率让穷途末路的人破釜沉舟,一心期冀那一半的成功。

    路尘做不到。她忽略不掉那一半的失败,所以那些西医治疗方案的最后都被她画上了叉。

    中医的治疗周期,都是以年为单位,嘴上说再多的无所谓不在意没事,但如果一碗又一碗的中药喝下肚,却没有一点反应,好比凌迟。

    无论哪一个,路尘都不敢轻易尝试。

    她往后一靠,坐在光的暗处自嘲一笑,她忽然想,她也有优柔寡断的时候,以前,她再怎么考虑后果,总会思索片刻就会做出决定,无论好坏,如今这么一想,她对自己挺狠,对谈潞倒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这就是爱情的一个模样,是吗。

    脚步声停在门口,光从外面跑进来,路尘还坐在桌后,看着谈潞一步一步走近,视线从未偏离她。谈潞蹲到她面前,微仰着头看她,声音再温柔不过,“别生气了路路,我出来没见到你差点以为你扔下我走了。”

    “这是我家。” 要走也是你走。

    谈潞噎了一瞬,还没想好怎么继续哄,一只手臂就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路尘的回答迟到了很久,但还是说了。

    “好。” 他轻声在谈潞耳边说。

    谈潞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她是在说她同意他试试了。谈潞压下路尘的上半身,把她从椅子上压下来,抱到怀里,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那,辛苦媳妇儿陪我走这条路了。”

    他们维持这个姿势抱了很久,最后路尘先出了声:“为什么有椅子有沙发不坐,你非要把我拽到地上。”

    “……”

    “抱我回屋。”

    “行,祖宗。”

    谈潞抱着人刚站起身,路尘就咬住了他的唇,不急却有些凶,含糊不清的话伴着亲吻的声音传到谈潞耳中:“关灯,回房间,快点。”

    谈潞先是一顿,而后将她勒得更紧,寻着记忆中的位置关了台灯,边回应她边往外走,步履间带了丝迫不及待。

    灯灭光暗,白纸黑字,散落书案,无人再翻。

    ——

    路尘恢复工作以后,谈潞的空闲时间就稍微多了一些,要治手的事,他没跟其他人说,包括谈徵和储凝。他趁路尘出差的几天,往京海市走了一趟。京海军区总医院的实力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从一开始他就是在这里手术治疗恢复,这里的医生对他的情况再清楚不过。

    康复科主任办公室里,谈潞坐在桌对面,看着宋医生绷着脸蹙着眉盯着电脑屏幕上他刚出来的各项检查报告。来医院最怕见到的是什么?一是医生护士的奔跑,二就是现在坐在你对面的医生一脸‘这个病人看来是没救了’的表情。即使是谈潞这种在生死边缘徘徊的职业,看到宋医生这个表情,心里也止不住的一阵惆怅。

    “现在想起来治了?早干嘛去了?”

    宋医生抽空斜了对面人一眼,话说得是一点都不留情面,“你们这帮兔崽子都跟王守强一个样,转文职之前,你看看他身上多少伤,就是不在意,现在老了,小孙子一笑,第二天巴巴地往我这凑,让我给他续命。”

    谈潞颔首听着,背挺得笔直,只微笑不说话。他能说什么呢,每次他来,总是免不了听宋医生说王政委的坏话,一点都不在意他这个小辈的心理阴影。

    “你又是咋想的,怎么突然想治了?被人嫌弃了?”

    宋医生一语中的,说得谈潞脸红一阵白一阵,“哪儿啊,您不是一直让我别放弃吗,我就试试呗。”

    谈潞这话,是一个字比一个字没底气,他这手当年也是几个科室一起开会讨了论的,当时伤得太狠,主刀医生也尽了力,宋医生也是知道的。虽说这两年一直跟他说别放弃,每次他来复诊也会拉着他跟其他医生聊聊,但都没有什么确切结果。

    “小潞,你的各项指标都还可以,看得出来你也好好听话了——”

    宋医生和谈潞说了很久,他的医学认知不够,听得费劲,宋医生也明白他不能理解,尽量用大白话跟他解释,“手术的话,是有一定概率恢复的,你这不仅仅是肌腱的问题,还有骨头,说实话,手术的风险比较大,如果失败,可能你整条手臂都没法用了,现在你只是手功能欠缺一些。”

    意料之中的结论,谈潞按照宋医生的指示抬手做了几个动作,跟他在路尘面前博可怜的动作和力度不同,他有些吃力地做完,额头都渗出了点汗。

    以前没考虑过这只手要怎么样,得过且过的心态,所以做不来正常的动作,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有了念想,这股吃力就成了压力。

    “我建议你考虑中医,虽然慢,但保守一些,总归心里舒坦一点。另外,你小子也不说要治的原因,别管是为啥吧,平常心一点,别急别躁,慢工出细活。”

    谈潞点点头,手术最坏的准备他是做好了,但真要是那样了,估计他做再多,路衍和黄清都不会同意了。

    话说开了,挑明了,他就再没了顾忌,他是,真的,很想和路尘结婚。以最快的速度。

    “好,我知道了,辛苦您了。”

    临走之前,谈潞又去了一趟泌尿外科,等坐上回临淮的高铁,已经快天黑了。

    谈潞有一点和路尘很像,无论是旅行还是工作,只要是在路上,他就没有进食的习惯,包括这种一天来回的行程。从早晨吃过早饭,他就再未进过一粒米。

    空腹感让他更觉清醒,不仅是宋医生,当初给他看过的几位医生,给出的方案也都是手术,也都说明了风险程度,有一位主任还打电话问了他在国外的学生,得到的答复都不曾有什么变动。

    储凝在他刚回去的时候,明里暗里也劝过他试试中医,可太漫长了,他宁愿一刀来得痛快。

    谈潞转头望向窗外,天际已完全暗了下来,车内明晃晃的灯将苦笑的影子倒映在车窗上,一阵难言。

    他左手捏着右手,搓一下停一下,半晌,他抬手重复白天宋医生让做的动作,却又在中途无力地垂落在腿上。

    如果这个概率他赌输了……

    路尘会哭的吧。

    到临淮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谈潞没有吃饭的心思,直接驱车回去。路尘出差还得两天才能回来,他回去的心就没有那么迫切,出了高铁站,谈潞故意绕了个大圈,车子不急不忙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车窗全开,任由冷风灌满整个车厢。

    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下车,进电梯,出电梯,指纹解锁——

    “回来啦?”

    门还没被完全打开,错位的缝中透出来的光让谈潞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像是忽然不会思考了,谈潞的大脑钝钝的,攀附在随后而来的声音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为什么不进来?” 穿着围裙的路尘手里还拿着锅铲,正对着玄关,疑惑地看着门外傻楞着的谈潞,“啊——我的菜要糊了,快点进来!”

    厨房里飘来一点糊锅的味道,路尘赶忙又兑了点水,锅铲还没翻炒几下,腰上就多了一双手臂,一颗脑袋也压上了她肩膀,迫使她歪着脖子炒菜。

    “唉呀呀呀,你看着点行吗,我这正忙着呢,你拿筷子尝一下味道,可以我就盛出来了,快点。”

    “红烧的?” 谈潞夹了一个鸡翅,肉被煮得很烂,放嘴里舌头一跳,轻轻松松就剔了骨,“嗯,盛出来吧,你能吃?馋了?”

    “嗯。”路尘抿着嘴不好意思地偷笑了一声,“能吃,我现在很健康。你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我以为你回家了,我还想着自己偷偷吃完呢,刚准备盛出来就听到了门锁滴的一声,吓我一跳。”

    锅比较重,谈潞胳膊当支架,帮路尘把菜盛出来,“早知道你在家,我就早点回来了,你不是后天才能回吗?提前回来怎么没跟我说啊。”

    “告诉你不就不能吃独食了吗。”

    “行行行,不跟你抢,都是你的。其他的有我的份吗?”谈潞掀开电饭煲看了一眼,蒸的米是不少,但他也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路尘是预料到了他没吃饭特意做多的,她只是为了明天做蛋炒饭用。

    “盛两碗米饭出来,再拿双筷子,我先把菜端出去。”

    两个健身的人,大晚上逮着白米饭和鸡翅还有一碟青菜,荤素搭配吃了个半饱。路尘就做了自己一个人的份,谈潞纯属是沾光。路尘忙了几天也不想运动了,就从餐厅走到厨房,以这几步路来减轻罪恶感。

    “谈潞,我感觉我最近胖了。”

    谈潞把柜子关上,闻言偏头上下打量了路尘一眼,目光在某些部位停留的时候明显比较长,“是胖了点,我养的,还不错。”

    “……” 你这莫名自豪的语气是欠抽吗。

    “我妈今天给我打电话了,问我是不是还在跟你谈,我说嗯,我爸在旁边喊,让我跟你分手,他要给我介绍别的男人,还给我看了照片,我看了一眼,一表人才。”

    路尘一口气说完,转身出了厨房,小短腿倒腾得很快,几步就坐到了沙发上,像模像样地拿出手机,点开了什么东西,嘴里点评不断,“啧,这个眼睛虽然是单眼皮,但是也挺有神的,鼻梁也挺,嘴型也不错,看起来挺——唔—唔唔(谈潞)!”

    路尘差点被亲得背过去,按理说两人的接吻经历都是在对方身上实践的,经验都一样,那技术应该也不相上下,但并不,谈潞玩起来,路尘是招架不住的,就像他不想她呼吸,路尘就是找不到时机换气。

    “胆子给你养肥了。”

    谈潞轻抚着路尘泛湿的眼角,气不过又低头咬了一口嫣红的唇,嗓音低沉:“敢不敢了?”

    路尘湿漉漉的眼睛忿恨地瞪着谈潞,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但一场亲吻让这个模样染了一丝欲语还休。

    谈潞哪抵得住这种眼神,唰一下就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绕到沙发正面,坐到路尘旁边,“闭上你的眼,别这么看我,最近别勾引我。”

    心灵不纯洁的人,看什么都是勾引。

    路尘眨巴眨巴眼,用睫毛扫着他的手心,一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谈潞,你放纵了。”

    “你惯的。”

    “……”

    谈潞理直气壮的回复让路尘忍不住好好反思了一下,这话说的,好像没毛病,表面看确实是她允许的。

    “我那是发泄情绪的一种方法。”

    谈潞把手放下来,瞪了她一眼,“你这意思,我就是个工具呗。”

    嗯,差不多。

    路尘抿唇看着他,没说话。谈潞无声叹气,“行,小祖宗您开心就好,小的冒昧问一句,您今天心情好吗?需要发泄吗?我这就把自己洗干净?”

    路尘乐不可支,被他逗得笑倒在他身上,谈潞没忍住也跟着笑,单眼皮的眼睛弯起温柔的弧度,眸底映着他的光,一如路尘黑屏的手机上被点开的那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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