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不,七年前,路尘也是说了这句话,一字不差。

    谈潞就算不了解她以前的过往,但她,他太了解了。路尘做事之前,很少跟人商量,尤其是自己的事,她就更不会跟人商量了,她会自己找个角落发呆,前因后果都拽出来理一遍,理出结果了,说出来的话就是通知,通过她的话让你知道她决定了,而且,不会改。

    七年前,路尘说完这句话,谈潞让她走了,现在,谈潞不可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不可能。我说了,我不在乎结不结婚,我也不在乎有没有孩子,我只要你,路路,你信我一次,就信我一次,除了分手,其他你要做的事,你想做的事,你不想做的事,我都尊重你,你不想做我来做,你愿意摄影你就去工作,我不忙的时候我可以陪你一起,你不喜欢我管你,你只要告诉我你是安全的就好,我会给你想要的个人时间,我所有的资产都给你管着,你想花哪花哪,我不会干涉你。你信我一回,行吗,路路。我知道叔叔的事情,你很难过,我陪着你,我跟你一起照顾阿姨好吗,我跟你一起分担。”

    谈潞的语速很快,路尘的眼睛跟那晚的很像,可他不信。

    现在的路尘,不会是因为这些不着边际的理由跟他分手,一定是还有别的原因,她肯定有事瞒着他。

    “路路,是不是最近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没有办法解决的。

    她不舍得。

    她怎么舍得让谈潞走黄清的路呢,她如果中年时期真的查出来了,她哪有那么多时间对抗并发症,她会像路衍一样,突然死亡,那谈潞怎么办。

    路衍说的对,他们两个,真的不是能互相照顾的条件。

    是她,太天真。

    她犯了她最不应该犯的错,她放任自己沉沦爱情,丢掉自己的准则,因为一个男人生出了赌徒心理,她明明见过这个赌局的输赢,却依旧妄想自己能赢。

    于情,谈潞不该承担她这个负累。

    于理,明知不该故犯。

    “基金会还是你来处理,我没有时间,相关的事情和手续,我会让专人跟你对接,我的收入转移到基金会的比例不变,我明天还有工作,我想早点休息了,很晚了,我得回家了,我妈还在等我。就这样吧,你放手吧。”

    “不放,今晚你就在我这睡,我给阿姨打电话说。”

    “谈潞,我妈在等我回家,她在等我。”

    谈潞笑了一声,“那我呢,我也在等你。这就是你说的,该走的时候,你就会走。现在是到了你认为该走的时候了吗?你从来都没有断过逃离的念头,是不是。”

    她说的?她什么时候说——

    “不管你是怎么知道我跟江童的对话的,但现在,就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我从来都没变过,是你们都以为我变了。松手好吗,你攥的我很疼。”

    谈潞下意识松了手,路尘起身,赤脚去穿鞋,推开门。

    “路尘,出了这个门,这个地方,你就永远不要再想进来了。”

    滴——

    回答他的是关门的声音。

    谈潞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慌乱无主,但没有,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冷静,好似路尘就应该这么做才会让他心安。

    路尘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只能说明一件事,她有事情瞒着他,她不是想逃,她在往外推。

    为什么。

    路衍反对他们,路尘还因为他跟父母生气,她答应跟他结婚时的眼睛不是骗他的,她是真的愿意,那为什么。

    这个傻姑娘以为自己几句话就可以抹杀掉她为他做的一切,让他顺着她的意,往后退?

    他今年29,不是19。

    他差点死过一回,不是不谙世事,不察人心。

    她未免把他想得太白痴。

    ——

    她生病了,路尘想,她复发了。

    第一次,是在办公室,她感觉自己不再是自己,明明窗户大开,她正在修照片,突然一阵心悸,呼吸困难,胸很闷,她喘不上气,感觉几乎要窒息,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几分钟,持续的敲门声把她拉回了现实。

    第二次,是在家,她推开卧室的门,看到自己的床,突然想起路衍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她浑身发冷,头晕恶心,一个踉跄,跪坐在地上,把黄清吓了一跳。

    第三次,是在外面,她突然很焦虑,心跳加速,明显不正常的速度,她感觉自己快晕倒了,慌忙毫无形象的坐到临近的台阶上,低垂着头等发作结束,她经历过,她知道该怎么做。有人过来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摇了摇头,说只是没休息好。

    她几乎每天都会有小小的发作,每次发做完,那一天的心情都不会多好,她开始害怕,她骗黄清说是高跟鞋穿得有点久腿抽筋,她骗工作室的人说没睡好,她心情不好,也会笑,她怕被发现。

    她外出的工作越来越多,几乎没有室内的,发作的强度越来越大,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感觉自己快死了。

    路尘趁着出差,去医院拿了以前吃过的药,她拒绝了医生的治疗建议,她没有时间,她很忙。

    酒柜里的酒慢慢开始减少,黄清问她,她就说是送给朋友了,她把药锁在了卧室抽屉里,随身也带着,不知道是久病成医还是她有人格分裂,一个自己被发作困扰,一个自己在旁观审视,告诉她,她不仅仅是惊恐发作了。

    她不敢再开车,上下班都开始打车。

    她给黄清报了个私人旅行团,以很贵退不了的理由,把黄清送上了飞机。

    她开始只接酬劳高的工作,她跟刘辛说她得抬高自己的身价,这么多年,她一直没变过价格,但现在她违约金赔得太多,还有基金会要维持,她需要钱。

    家里的酒柜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手机上谈潞的未接来电越来越多,家里的密码被她换了,没有工作的时间,她就说自己出去玩,实际上待在家里哪都不去,只为了避免有人来家里找她。

    她知道自己不能独处,但她不想那样做。

    她接受了。

    ——

    “还有呢?”

    “我去她工作室问了一下,近期所有的拍摄她都要求无关人员离场,休息的时候也是自己待在车里或者角落里。有人看到过她有时候会突然捂住心口,站不稳,问她她说头天晚上熬夜了没休息好。”

    谈潞轻蹙眉头把自己知道的信息都跟储凝说了个遍,“其实,从她爸爸出事,我们回去的那天,她从病房里出来就有点不太对劲,她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家里出事的表情,吃饭买衣服都很开心,晚上还——”

    “还什么?”储凝问。

    谈潞停顿了一下,语气有点不太自然,“晚上她还很反常,根本不像平常的她。”

    储凝思索了一下,结合自家儿子那红彤彤的耳朵,了然,哂笑了一声,“你妈我,是精神科医生,一切反常的行为都有可能预示着她的心理变化,请你严肃回答。好了,不用过多解释,我无意探究,但照你这么说,她是在寻求刺激。”

    储凝手指敲在杯壁上,接下来说的话让谈潞心头一紧,“儿子,路尘的病,可能复发了。什么程度我不太清楚,你了解的信息也比较少,我没办法准确判断,她没去找我给她推荐的医生,那就有可能去了别的医院,要是她主动求救了那还好,最怕的就是她没去。”

    谈潞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刚想问惊恐发作的最坏程度会发展成什么样,储凝就语气严肃地继续说:“你尽快让她到医院来,她之前就有抑郁的倾向,这回她父亲的事,我怕有可能催发了她的抑郁。”

    储凝越说越气,忍不住瞪谈潞:“我不是让你注意着点吗,我跟你说过吧,她的问题主要在她的家庭,这回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陪着她,来我这晃什么?我是不是让你看着她点,耐心点吗。”

    “……”

    谈潞眼睛一耷拉,他倒是想陪着,路尘应该是发现自己的问题了,所以那么长时间不见他,一见他就说分手,而且路尘太知道他想要什么,什么能让他开心了,一天下来把他哄得不知道东南西北,走得干净利落,还看着点,他倒是得在人身边他才能注意吧。

    谈潞不高兴的嘟囔了几句,等路尘好了,她要是不跟他去领证,哄他个百八十天,他死活不原谅她!第二次了!

    “你嘟囔什么呢,去接人去啊,晚上带路尘回家吃饭,我让你爸下厨。”

    “来不了,我们分手了。”

    储凝一口水差点把自己呛死,谈潞赶紧拍她的背给她顺气,说话也有点揶揄:“激动什么?您不应该早就料到她这状态,再甩我一次不是在意料之中吗。”

    谈潞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有血有肉有心,心被人拿走了不还了,就剩一身血肉了,路尘那晚说的话,密密麻麻扎在他身上,要不是感觉不对劲,他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狠哭一场,哭完了再去把人劫了,锁在屋里哪都不让她去。

    路尘不接电话,门上密码也改了,到工作室也见不到人,打电话试探江童,江童口吻正常,估计路尘也没和其他人说跟他分手了。

    还真是,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更找不到刻意躲着你的人。

    “我是你亲妈,不是你后妈。要不是你就喜欢路尘,她就是我曾经的一个患者,你这狗脾气,也就在她面前收敛点,她呢,也就在你面前开心点,我是疯了还是傻了,按你爸的话说,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个收你的了,烧香拜佛都来不及,还盼着你俩分手?我有病?你爸有病?”

    储凝手指着谈潞的鼻梁,“你敢说你爸有病,我打断你的腿。”

    谈潞张开的嘴又闭上,懒得跟储凝说些有的没的,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路尘怎么样了,怎么能见到这人,门的密码除了她自己,那就只有黄清知道了,那黄清知不知道路尘的状况,黄清能承受得住吗,他要守株待兔吗。

    “啧。”烦躁地喝完一瓶冰水,心里的火跟浇了汽油一样,“妈,我先走了,有事给你打电话,我接人去。”

    上了车,谈潞给江童打电话,问她要黄清的电话号码,江童的回复很慢,不知道在干什么,他等得心烦,又给杨书峪打电话让他去找江童,江童正在开会都被他叫出来,江童以为他这是想从丈母娘那攻克,拿了手机给人发了过去。

    谈潞把号码存上,没着急打,先是预想了一下这个电话会说什么,他几乎每天都会去路尘家,黄清要是在家,不会一直不给他开门,就算不给他开门,听见他输密码的声音也会出来问一下他要干什么吧,可没有,一次都没有,那就只能说明,黄清被路尘支出去了,现在就路尘自己一个人在家。

    他要是突然打电话问密码,要是没有正当理由黄清肯定也会怀疑,让江童要?那更怪了,明明给路尘打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怎么还去问她呢。

    怎么想,都瞒不过去。

    “喂,阿姨您好,我是谈潞。”

    “……”

    往路尘家走的时候,夜幕已经完全沉了下来,进了电梯,谈潞站在电梯角落,路尘最喜欢的位置,无意识地搓着手指,闭塞的空间,冷白的灯光,回过神来,谈潞怎么都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好地方,最近这段时间积累起的闷气散不掉躲不开,耳边的电话,还是依旧,无人接听,漫长的响铃结束,电话被自动挂断。

    7-9-0-3-5-1——门开,铃响。

    屋里没开灯,谈潞熟悉这里的一切布局,没有任何停顿和阻碍,他看了客厅,看了酒柜,翻了药箱,最后停在卧室门口。

    谈潞立了片刻,小心拧开了门,他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往里陷瞅了一眼,乌漆嘛黑,窗帘紧闭,客厅好歹还有月光的照明,卧室是一点都看不到。

    谈潞绷着劲,把手机灯揣兜里,就靠这一点微弱的光,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把门又关上。

    走近了才看到床上鼓起的一团,被子盖住了脑袋,谈潞眉峰拢起,这留没留气口啊,别闷着了,想是这么想,但他也没敢掀开,怕把人吵醒,他查了,睡眠不好也是症状之一,有点动静就能吵醒她。

    谈潞盯着被子观察了很久,察觉到被子轻微的起伏时松了一口气。

    他也没忘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视线一转,走到床头看到了床头柜上的几瓶药,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是什么,有一个瓶他倒是很面熟。

    安眠药。

    谈潞掂了掂药瓶的重量,是新的,她没喝过。

    谈潞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挡着手机光,把手机掏出来关上灯,把相机声音一关,把其他几瓶药给储凝发了过去。

    【储凝:最右边是抗抑郁剂,还有镇静剂,她之前吃过,所以知道剂量,这些药的副作用挺大的,最明显的就是让人昏昏欲睡头脑不清醒。那瓶那眠药她没吃吧?】

    【谈潞:没有,新的,没开封。】

    【储凝:那些药就已经够让她睡不醒了,耐心点,陪着她,尽快带她来见我。】

    抗抑郁剂和镇静剂的瓶口都没有拧紧,那路尘就是吃了这些才睡的,谈潞突然不知道该悲还是喜,他坐到床边,把台灯调到了最暗,之后转身去掀开被角,这些动静都没有把人吵醒。

    从路尘离开他家那天起,到今天又快是一个月,前后这两个月,他过得兵荒马乱,但唯见的两回,看到她的第一秒,他的心就安定了下来。

    路尘的睡姿是婴儿最初在羊水里的姿势,T恤宽松,可能在床上躺了很久的缘故,领口也歪着,就算睡着了,眉头还是微微锁着,梦里好像也是不开心的。

    谈潞伸手想摸摸她的脑袋,发现她的头发是湿的。

    “就你这样,还跟我分手。”

    谈潞把被子给路尘盖好,拿了路尘的浴巾去外面的浴室洗了澡,回到房间,床上的人还是那个姿势,他爬上床,把人青青挪到自己怀里,路尘像是感受到什么,习惯性地顺着谈潞的手臂往他怀里缩了缩,脑袋抵在他胸口,又沉沉睡去。

    谈潞放在路尘后背的手轻点她两下,声音既轻又柔:“看在你这么自觉的份上,我就让你少哄一天,哄99天吧。安心睡吧,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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