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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明19年5月6日,晴。

    自从许下约定,冯鹿宁真的不再去找白霜霜,而是将远渡重洋的信托付给肖繁去寄。

    肖繁好笑地琢磨,她的信任就像那午后菜市口卖不出去的大白菜,只消口头一句赊账,就能全部卷走。第二天,再路过摊子,不掏出钱来,双方心中也无甚挂碍。

    可是不值钱的蔫儿白菜,注定是吃不出滋味的。

    照冯处长密令,肖繁仔细查阅了那张由冯家专门定制的厚实的牛皮信纸,可惜翻来覆去七八遍,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会面”“私奔”等字眼的暗示。

    他唯一的收获就是通过这封信重新认识了两个人。

    一位,自然是向来言行奔放、娇艳出格,却在信中小心翼翼斟酌着字句,甚至在结尾委婉地将自己称为路维奇先生的挚友的冯鹿宁,格拉瑟斯小姐。

    而另一位,则是冯鹿宁每周三必去订制旗袍的成衣店里,那位鬓角灰白手艺工整的匠人。

    他很好认--鼻梁上架着年久褪色的金丝眼镜,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灰的蓝色长衫,对待客人永远恭逊。肖繁到店里三次,愣没见过他挺直的腰杆。

    冯鹿宁习惯称呼他李师傅,整个鹿城,她只肯找这位李师傅量体裁衣。

    肖繁读信时,一眼就认出了“老李”。尽管李师傅右手虎口处厚实的老茧令他看起来似乎这辈子都没同缝纫机以外的机械打过交道,但福至心灵地,肖繁确定,他就是信中那位会修照相机的李。

    原来这就是冯鹿宁只照顾他一人生意的原因--因为那是他们常去的铺子,那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他们在鹿城短暂停留的一个半月,大约留下了许多像这样丰富饱满的回忆吧。

    肖繁重新封好信封,脑海中忍不住想象路维奇先生的样子。他是金发碧眼,蓄着浓密的胡须?还是长着热情的红发,同一双湛蓝的眼睛?

    不,这些别扭的轮廓与冯鹿宁娇俏的笑容似乎都配不到一起。

    肖繁打算停止猜想,却不可自控地偏去了另一个方向--冯鹿宁为什么只称呼自己为一位“挚友”呢,难道是因为五月近在咫尺的婚约吗?

    肖繁深知做自己这行的,最好少问为什么。他彻底放弃了思考。冯鹿宁寄出的信没有不妥内容,他只需如实上报冯处长,然后将信投送出去。至于过去的信件,他无从过目,也不用关心了。

    过了晌午,肖繁穿越教堂□□色彩绮丽的玻璃甬道,在一处隐蔽的小花园里找到了冯鹿宁,她十分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惯性一般粘上去,含笑地嗔怪道:“肖秘书,你又迟到。”

    肖繁一眼就注意到了今日冯鹿宁的与众不同,每周日她去礼拜,从来是独来独往,至少早上他送她到达的时候还是这样,而此刻她的身旁,却站了一个怯生生的、消瘦的有些骇人的小男孩。

    肖繁态度坚决地抽回胳膊,他还做不到在一个孩子面前与女人亲近。

    “肖秘书。”冯鹿宁好像故意报复他的正经,踮起脚尖,攀上他的肩头,在他耳畔轻轻吐息道,“你很热呀?你的脸好红的呀!”

    “三小姐……”

    肖繁迅速意识到自己的挣扎只会适得其反,他挺直脊背试图让冯鹿宁和他保持一丝合理的距离,手掌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客为主地揽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顺势将人搂进了怀里,“怎么不介绍一下?”

    “哦,他--”冯鹿宁罕见地打了个磕巴。她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忽视肖繁出其不意的举动,从而继续保持脸上温柔娇媚的笑容。

    “他是艾德妮修女收养的孩子,小杰卡,原本住天使之音福利院的。可怜上个月感染了时疫,至今也没好利索,艾德妮修女只好把他带进教堂亲自照看了。这两年霜霜不是一直资助福利院嘛,听说小杰卡的事,她就托我帮忙送些进口的药来。你晓得的呀,眼下时局紧张得要死,这些药嘛白家肯定是不好往外拿的。”

    的确,丘国蚕食朝国的计划正在风口上,战事热乎得紧,前线用得上的药品都是后方碰不得的禁区。

    肖繁颔首,刚打算表示理解,冯鹿宁似乎倏而想起什么,忽地一把揪住他的胳膊,警惕地瞪圆了莹亮的杏眼。

    “你!不许和老头子告状的呀!”

    肖繁怔住了,“药是你偷的?”

    “那自然不是!”冯鹿宁理直气壮地放大声音,殊不知双颊悄然飘上了一层可疑的红晕。

    “所以,药是您亲自去冯处长书房里的三号保险柜,取来的?”

    他之前替冯处长取一次治疗肺炎的特效药,送给田井做人情,对冯家药柜的所在他自然了然于心。

    “都是自家的东西嘛……”冯鹿宁被肖繁戳破了表面工程,倒也不恼,反而大大方方地朝他展示起自己的心虚,“肖秘书,我们可是说好的,夫妻要一条心的呀。这点小事,你不说我不说,家里的药又没人用的,谁会知道少了两盒。”

    肖繁决意晾她一会儿,让她体会一下事情的严重。他转而打量起那个躲到一米开外的一直在悄悄偷望他的小杰卡。从一开始他便觉得这男孩有三分眼熟,可他都瘦脱相了,任肖繁再仔细琢磨,也想不出他到底像什么人了。

    “好的嘛,肖秘书,你就答应我嘛。”冯鹿宁耐不住肖繁冷淡的沉默,特意拖长了央求的调子,幽幽扯住他的袖口前后摇晃,眸子里堆满了亮晶晶的讨好,活像一个吃光了糖果却贪心耍赖还想再要的顽劣的小孩。

    肖繁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咽下那声无奈的叹息。

    冯鹿宁被冯家保护的实在太好了,她根本不知道,违禁药品不告而取的问题绝不会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样简单。那么这件事的后果,白霜霜清楚吗?

    肖繁思忖片刻,抬手按在冯鹿宁单薄的肩头,将两人之间隔出一道正经的天堑,制止了她进一步出格的举动。

    “药我帮你补上,告诉我你拿的是什么。”

    “肖秘书最好了!我就知道!”

    冯鹿宁熟稔地报出药品的外文名,她说外语的声线比日常沉郁一些,却别有一番落拓的风情。明明是繁琐的药名术语,被她念得犹似写给情人的诗,洋洋洒洒,恨不能寄。

    肖繁正是在这晃神的瞬间,被冯鹿宁钻到空子。她蓦然搂住他的脖颈,乌黑的长发挡住小杰卡吃惊的视线,然后,她在他脸上飞快地印下一枚妖娆的红印,敏捷地退回了方才的安全距离。

    “记下了没?我在榭国读书的时候也染过疫病,这药好灵的哦。”

    是很灵的,所以在前线非常时兴。风陵路29号的仓库里也备过好几批。时世不济,据他所知光是特情室三队邱老三伙同他几个心腹,就没少拿仓库里备损的余货填自己的口袋。值钱的药品,少了几盒还是几箱,追究起来,不过是枪毙几个人尽皆知的惯犯罢了。

    风陵路29号,是丘国人的鹰犬,但朝国的走狗们也不是傻的。

    在教堂门口,冯鹿宁用湿巾费了半天的劲才帮他把脸上的口红印擦掉,不知道是这口红质量太好,还是她有心蓄谋,假装擦不干净。总之肖繁的脸已经比那口红残留的痕迹更加红润了。

    回去的路上,冯三小姐的心情似乎出奇的好,顺着窗沿透进的微风,她倚在靠背与车门的夹缝中,哼起一首利国电影里的歌。

    这部电影在鹿城刚上映,他们上周一起去看过。肖繁对爱情故事向来不感兴趣,不过结尾悲剧性的葬礼使他以为这部电影还算有可圈可点之处。这样的年代,死亡才是真实的。或者说,从古至今,死亡不是哪个人的归宿呢?

    冯鹿宁看电影的时候哭湿了自己的手帕,又哭湿了肖繁的肩头。他没想到她记性这么好,在那样伤感的情绪中,还记下了这首贯穿每一幕悲剧的挽歌。

    “好听吗?我觉得我唱的还蛮好的。”冯鹿宁哼到一曲终了,用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个干脆利落的休止符,转过头冲肖繁轻笑起来。这是肖繁第一回在她脸上见到如此平淡的笑容,犹如一汪清澈的泉水,于春风中轻起波澜,却安静得不发出一丁点声响。

    是否像电影歌词里唱的那样,热烈是生命短暂的拥有,与平凡的她相拥之后,才目睹她比天神更美好的面容。

    肖繁有一刻的失神。他认真点了点头,惹得冯鹿宁又笑回了平日里娇俏嫣然的模样。

    “干嘛这么严肃的讨好我,我明明跑调了嘛。”

    冯鹿宁总会说一些不需要他回答的话,不等他接,就无比自然地跳向了下一个话题。

    “对了,你今天有没有看清那个小杰卡?前天夜里哦,白霜霜居然给我打电话,请我结婚以后收养他。我脑子坏掉了呀?结婚以后,我不会自己生小孩的呀?”冯鹿宁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话,霎时捂住嘴巴,红透了白皙的脸颊。但大约她自己也觉得滑稽,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肖繁已经习惯在一边开车的时候,一边用余光观察冯鹿宁的言行举止,仿佛对她来说车里是个令她绝对安心的空间,坐车时她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些平日里很难看到的纯粹的神态。

    “你不喜欢要男孩?”这些天,肖繁渐渐学会了冯鹿宁的角度刁钻,他故意将重点放在最后那句令女孩羞于启齿的发言上,问道,“我也觉得男孩皮得很,女孩贴心些。你想生几个?”

    冯鹿宁错愕地望向他,为他露骨的“进步”表现出不可置信的深刻的震撼,幸好她还捂着嘴,不然她一定会问出“你真的是肖繁吗”这样的傻话。

    当然。肖繁在念书时期也是个勤奋好学的优等生,他又不是木头做的。

    肖繁为冯鹿宁漫长的语塞感到成就满满,他下意识勾起一个隐晦的属于胜利者的笑容,这使他嘴角边弯起了一道浅浅的梨涡。冯鹿宁第一次发现这个梨涡的时候,用指尖摸了又摸,还笑这浅洼太小,比不上她天生的酒窝,少说盛二两米酿。

    “你还蛮可爱的。”这次,她又伸出食指,戳了戳肖繁嘴角那小小一洼生来缺失肌肉组织的梨涡。肖繁不在意地加深了笑容,权当她是在为方才言语上的失利往回找补。

    “不过你觉得我们的孩子,会幸福吗?”

    车中的气氛陡然沉寂下来,莞尔的春风从窗沿掠过,竟锋利得犹如呼啸的寒冬。

    肖繁顷刻间几乎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他怎么去预想,冯鹿宁用手心手背来回冷却滚烫的脸颊的时候,脑海中思索的竟是这样一本正经而几乎有些残忍的问题。

    他们当真会有孩子吗?如果有的话……

    “父母健在,应该幸福吧。”肖繁的标准只至如此。

    因为这是他曾拥有过的,唯一的幸福,倘若不是五年前那一场空难使他双亲亡故,他也许不会走上今天的路。

    “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冯鹿宁低下头,仿佛在专注地思索,收起了明艳的笑容,“我想身为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很悲哀。以冯家的斑斑劣迹,孩子生下来就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可是他又懂什么?稚子无辜,如果能选,哪个小孩愿意投胎到我们家呢?”

    肖繁不知道冯鹿宁对冯家的看法,竟消极到这样的地步。客观上她说的字字句句都教人无从反驳,但本着安慰的心思,肖繁还是陈述了另一个角度,“鹿城人都说,冯家是鹿城的天。”

    冯鹿宁有些好笑地抬眸望了他一眼。

    “田井才是鹿城的天,你晓得的,冯家不过是田井扶立的一棵顶天的树,冯家倒了,就再种出个张家、李家,不过浪费些时间。实则不止是鹿城,桐津、校林、常宣……哪里不是如此?朝国人的天,早就塌了。”冯鹿宁不像那些进步学生,字字泣血地说着对丘国侵略者的愤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平静又木然。

    肖繁听得懂她的责怨,她不知道该怪哪些人,不知道该怪丘国人的贪婪与残暴,还是怪朝国人的懦弱与无能,所以她平等地责怪着每一个人,又懒得再责怪任何人。

    “所以,你恨吗?”他有一万个理由不去问,不可以问,但此刻出于某种情绪的渲染,他尤是放纵自己问出了这句悖逆之言。

    冯鹿宁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次耷拉下脑袋,“我恨什么呢?冯家好,我就好。我分明是既得利益者。我只是不想做那种又当又立的人罢了。”

    他们既没有恨的立场,更没有恨的权利。

    肖繁不再应声,将所有心神都转回到手中的方向盘上。刚学车的时候,他很享受开车的过程,他喜欢这种掌控方向的错觉,哪怕仅是短暂的。可惜如今他手中紧握的方向盘,生来只可以去别人想去的地方。

    车驶到离冯家老宅还剩两个路口,因为前面有鹿城大学的师生游行集会,走惯的路被彻底封堵,他们不得不跟随车流缓缓掉头,绕道西边再回家。冯鹿宁姗姗抬头望向窗外,仿佛刚从方才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她把车窗摇到最底下,学生们饱满着热血的口号遥遥传了进来--打倒帝国主义,还我朝国河山!

    冯鹿宁远远地眺望着,不知道想望见些什么。

    “肖秘书,你真的相信丘国会变成朝国的天吗?”

    “不信。”肖繁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现在他的信任也变成菜市口不值钱的烂白菜了。他不是突发奇想,而是酝酿了一路地,打算对冯鹿宁说些实话,“丘国的兵力快到极限了,西边还有广阔的土地,他们的兵吃不下。朝国还会存在的,我们还喝着上游流下的江水,只是我们或许再也望不到属于它的天空了。”

    “既然你明白,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冯鹿宁的问题省略了太多逻辑递进,听起来有些不知所云,但肖繁立刻就领会了其中的含义。

    “鹿城是我出生的地方,这里有我和父母全部的回忆。最初我只是想在家乡谋一份差事,体不体面都不要紧。后来,我想活着,长久地活下去,每天都能回到和他们一起居住过的小白楼,把我们仨的合照擦得干干净净。三小姐,我自私,也贪心,所以我必须努力站到最显眼的胜利的位置才行。”

    “看来你很确信。”冯鹿宁娇柔的嗓音伴着学生们越来越远的口号声,刹那间,竟如同一道和睦的协奏曲,她望着肖繁,笑意重新变得明朗,“你站在会赢的一边,对吗?”

    “是,我站在会赢的一边。”

    “那我也是。我会陪你留在鹿城,等结婚后,我就搬到你家里去,你工作忙的话,我负责把照片擦干净。肖秘书,说好了我们要一条心嘛,我会一直和你站在一起的。”冯鹿宁明知自己控制不住这张会发红发烫的不争气的脸,她还是坚持说完了想说的话,至少在肖繁望过去的时候,对上的是她诚恳而笃定的目光。

    肖繁暗自攥紧了手心,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不理解,自己方才充斥着人性弱点的发言,到底是哪一条引起了冯鹿宁的共鸣。他们是即将结婚的夫妻,也同为丘国侵略者卑劣的党羽,他们之间,突然萌发出这样同仇敌忾似的战友情,未免太过不合时宜。

    “冯处长说结婚后--”

    “不管他,我说的话,老头子必须答应。”

    冯鹿宁一贯是这样的大小姐脾气,她说一别人绝不许说二,这是为冯家做事的人,首要达成的共识。

    此言一出,她仿佛又变回了肖繁熟悉的那个冯鹿宁,这让他悄悄松了口气。

    可接着,她忽而又放低了声音,转折了剧情。

    “肖秘书,我们是适合留下的。”他们这样的败类和投机者,注定在鹿城的淤泥里扎根,“可是叶晓春、白霜霜,还有小杰卡,他们应该离开才对。”

    冯鹿宁自知幼稚地吐露出一个判断句,“他们是好人。”

    好人,容易不长命。尤其在鹿城。

    他们都该到西边去,到国外去,走得越远越好。

    肖繁并非不赞同冯鹿宁的话,只是他在脑海中忽然抓住了一道一闪而过的灵感,趁着二人最不设防的间隙,他佯装随口问道:“是啊,不过福利院的孩子那么多,白霜霜为什么偏请你领养那个杰卡?”

    “哦,他嘛……”这个问题似乎正巧戳中冯鹿宁做贼心虚的靶心,她大约是花了几秒钟说服自己,才一板一眼地编织起即将脱口的字句,“其实白霜霜老早就带我见过他,他没得病前不这么瘦,长相白白净净很讨喜的,嘴巴又甜,管我们一口一个姐姐,叫到人心里去了呀。那群孩子里,霜霜最喜欢他。而且嘛,他的眼睛,你今天看仔细了没?迎着阳光是浅棕色的,好特别的呀!也是……好像我那个路维奇就是啦。”

    肖繁醉翁之意不在冯鹿宁末尾娇羞的坦白从宽上,他拼命在记忆中搜寻小杰卡那双浅棕色的眼睛。

    现在,他想起来那像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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