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太明19年5月10日，阵雨。
“这个世界不公平，可怕的是，它的不公让受到这种不公的人，几乎无力改变这种不公。好在我是说，几乎。”
云府一郎采用沉郁顿挫的语气，几近于朗读般地，背对着肖繁，念出了这隐晦而激进的没头没尾的段落。
他转过身，脸上挂着一幅享受的神情，解释了它的来由，“这是冯三小姐在榭国念书时写的日记，我想她很适合去写一些社论，从某种角度上，我和她的想法是一致的。”
云府一郎用指腹细细摩擦过笔记本黑丝绒材质的封面，之后恋恋不舍地将它递到肖繁手中，“原本，我想要多了解一下我未来的妻子，现在该你这么做了，肖先生。”
“她不会喜欢我读她的日记。”
“你能忍住不看吗？我们现在就可以烧了它。”
“我会还给她。”
肖繁斟满面前的酒杯，目光泛着醉意，在一楼搜索着那道明丽的身影。冯鹿宁今天特意穿了拜国设计师跨越重洋为她寄来的春季新款晚礼服。她笑说自己比上学时胖了，衣服有些紧，但肖繁觉得，如此正好，这条镶嵌着一千零八十一颗碎钻的宝蓝色长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妩媚的身段--像是蜿蜒的河水，跃动而妖娆。
她大约是比从前，丰满了些。
云府一郎端起酒杯，与肖繁碰了碰，顺理成章地落座在他身旁，宛如是他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虽说眼下仅是他们的第二次会面。
“喝闷酒是无趣的，你想你的妻子了？她在哪里？”
肖繁皱起了眉头，他更仔细地将一楼跳舞和闲坐的女人逐一打量了一遍。冯鹿宁是今日琳琅舞厅最耀眼的存在，可此时他却没望见半点她的影子。
云府一郎含混着醉意取笑道：“你最好把她藏起来，她太美了，过分的美丽总是伴随着危险。洛特仕·盖文迪尔曾说过，美貌是女人的原罪，我很喜欢读他的书。”
什么仕，什么迪尔，肖繁从没听过，他正打算起身，却被云府一郎借着倒酒的名义按下，“肖先生，我们一起在二楼看着吧，今天在这里，有许多漂亮女人，还有我们可怕的敌人。你不需要下去，等鱼儿上钩，在冯先生那边我会把功劳全算给你。毕竟我们是朋友。”
周四是冯鹿宁与小姐妹例行在琳琅舞厅聚会的日子。肖繁通常的任务是送她到达这里，然后选一个不打扰她的角落，看护她的周全，顺道抽两包烟。
但今日，如非冯处长特别下令不许走漏丝毫消息，他真不希望冯鹿宁来这儿。
之前在列车上刺杀田井将军的特务代号“南风”，已查实系新党地下情报处特别行动队队员。风陵路29号早先广撒网抓捕的一批可疑人员中，瞎猫碰上死耗子，真审出一个地下情报处的来。他虽是新到鹿城的联络员，不参与行动任务，但肚子里多少有点存货。没坚持两天，就指认了“南风”的真实身份，还招供出一条重要情报--按原定计划，一旦“南风”任务失败，他的上线“黑鱼”将会在今天，在琳琅舞厅，与另一位队员接头，布置下一轮针对田井将军的刺杀。
琳琅舞厅人员复杂，确实是个浑水摸鱼的好地方。若非情报及时，新党的人恐怕不费劲就得手了。
肖繁送冯鹿宁到达后，按照惯例仍以保护她的安全为主要任务。不过风陵路29号所有特情队员都散在了舞厅内外和附近的几个路口，人手很紧，特情总务长陪着笑脸，也给他捎了个巡值的活。
涉及特殊抓捕行动，肖繁没资格拒绝，好在也没人把抓住特务的希望寄托在他肩上。
过去在队里，这种真枪上阵、杀人见血的行动，他一向是跑在最后的。不怪他怕死，他进入风陵路29号工作以来，只受过一次集训，十米开外打满三十发子弹，愣没有在靶上留下一颗弹孔。特情室三队无人不晓，端茶倒水写材料他拿手，论上阵抓人他实在不是这块材料。
肖繁按原定计划，流连在冯鹿宁身后，打算对晚上的抓捕计划敷衍了事。只是没等抽完第二根烟，就有一位身着丘国典式裙袍的女人，迈着碎步行至他身边，一阵颔首鞠躬后，用蹩脚的朝国话邀请他移步二楼。
在二楼包厢里见到气定神闲的云府一郎，肖繁立刻想通了今夜的关节。原来安排他巡值根本不是冯处长的意思，而是早早到达舞厅的云府一郎闲于替田井将军监工，便找了个借口邀他一道来隔岸观火。
云府一郎似乎没有田井那样深不可测的城府，一见到肖繁，便给了他一个热情过分的拥抱。
“肖先生，我的规矩，在舞厅只许玩乐，不谈工作。今天冯处长不在，田井将军也不在，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肖繁认为他的朝国话说的不太好，尤其喝酒后有些大舌头，但他基本明白了云府一郎受田井指示，想要拉拢他这个冯处长“身边人”的意图。
云府一郎意味不明地送了他冯鹿宁从前的日记，又拉他一杯接一杯喝酒，丘国的酒稀得比白开水还不如，肖繁原本容易应付。但自从冯鹿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再没有与云府一郎虚与委蛇的闲心了。
“肖先生，我的朋友，你不懂女人。”云府一郎随性搂过一名跪坐在沙发旁的丘国少女，顺着她涂得粉白的脖颈一路吻到胸前，“今天是你第一次见到穿礼服的女人吧。她们华丽的衣裙只能撑一会儿场面，那么纤细的身板，那么紧那么重的衣裳，久了哪穿得住？你以为这里的更衣室是为谁准备的？”
可肖繁并未见冯鹿宁准备另一套衣服。
他冷眼瞥过身侧旖旎的画面，蓦然抄起刚刚斟满清酒的瓷瓶，饮尽了最后二两“水酒”。
“我去找找她，您先慢用。”
肖繁起身绕过几个奴颜婢膝的丘国女人，正要大步跨过门槛，一道秀丽的朱红色身影猝然与他迎面撞了个满怀。
“肖--”冯鹿宁的视线划过包厢里正在与女人耳鬓厮磨的云府一郎，瞬间改了口气，“肖哥哥，我找你许久，你到这里干嘛？”
肖繁一时震惊于冯鹿宁真的换了衣服，他下意识隔断了冯鹿宁的视线，避免她和云府一郎直接接触。
“我有工作，你找我？”
“是的呀，你看这个。”冯鹿宁将攥紧拳头的右手伸到他下颌，悠悠展开，手心里赫然躺着一张皱巴巴的草纸。
上面潦草地写了一个字--撤。
“哪里找到的？！”
“就在更衣室南面的窗台上，可吓死我了！今天舞厅里那么多特情室的人，陈建新还打扮得一副服务生的鬼样子，我一猜就是在出任务呀！找你嘛也找不见，我想先换件衣服，透透气的，哪晓得要碰到这样晦气的事！”大约真吓坏了，冯鹿宁飞快地语速任肖繁如何见缝插针也插不进一句话去，“要死特了，是不是你们要抓的人跑掉了呀！”
“不会。”肖繁仔细辨认了草纸上的字迹，除了一个撤字，没有更多的细节，“他应该是发现了我们的天罗地网，所以故弄玄虚留下字条，想让我们以为他跑了。走，先去车上等我！”
风陵路29号的事，肖繁没有和云府一郎汇报的义务，好在他沉溺于温柔乡里也无意过问。
肖繁把冯鹿宁一路送下楼，找了特情室的人看护，随即掉头联系总务长，将自己的信息共享出去。
不消两分钟，冯处长的电话就打到了舞厅前台的总机上，“立即实施封锁，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过。”
当然，这些苍蝇蚊子，肯定是不包含冯三小姐的。仗着冯处长电话里特批的通行令，肖繁不参与行动，一身轻松，领着冯鹿宁悠悠闲闲，逛到了早就泊好的车边。
“老头子不讲道理，为了避嫌我们也应该留下来嘛！”一阵惊魂未定之后，冯鹿宁仿佛衍生出逆反心理，赖着肖繁非要再看会儿戏，“这么大阵仗，好刺激的。不看亏本的呀！”
“有什么好看的。”肖繁面对冯鹿宁身上几片单薄的布料，无从下手，只好拎着她的手腕将人塞进车里，“等抓上人，明天随你到风陵路看去。”
“哦，那你们能不能抓到嘛？”
“我哪里知道。”
车拐出最后一个被封锁的路口，肖繁从后视镜里望了眼灯火通明的重山路，又望向眼巴巴回头张望的冯鹿宁，嘴角噙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应该能抓到吧。”
“对了，你到底哪儿来衣服换上的？”
“什么呀，舞厅每次将礼服打理好送到我家，顺道就会取走两件下次备用嘛。这家舞厅里我好看的衣服还多着呢。”
太明19年5月10日，阵雨。
“这个世界不公平，可怕的是，它的不公让受到这种不公的人，几乎无力改变这种不公。好在我是说，几乎。”
云府一郎采用沉郁顿挫的语气，几近于朗读般地，背对着肖繁，念出了这隐晦而激进的没头没尾的段落。
他转过身，脸上挂着一幅享受的神情，解释了它的来由，“这是冯三小姐在榭国念书时写的日记，我想她很适合去写一些社论，从某种角度上，我和她的想法是一致的。”
云府一郎用指腹细细摩擦过笔记本黑丝绒材质的封面，之后恋恋不舍地将它递到肖繁手中，“原本，我想要多了解一下我未来的妻子，现在该你这么做了，肖先生。”
“她不会喜欢我读她的日记。”
“你能忍住不看吗？我们现在就可以烧了它。”
“我会还给她。”
肖繁斟满面前的酒杯，目光泛着醉意，在一楼搜索着那道明丽的身影。冯鹿宁今天特意穿了拜国设计师跨越重洋为她寄来的春季新款晚礼服。她笑说自己比上学时胖了，衣服有些紧，但肖繁觉得，如此正好，这条镶嵌着一千零八十一颗碎钻的宝蓝色长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妩媚的身段--像是蜿蜒的河水，跃动而妖娆。
她大约是比从前，丰满了些。
云府一郎端起酒杯，与肖繁碰了碰，顺理成章地落座在他身旁，宛如是他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虽说眼下仅是他们的第二次会面。
“喝闷酒是无趣的，你想你的妻子了？她在哪里？”
肖繁皱起了眉头，他更仔细地将一楼跳舞和闲坐的女人逐一打量了一遍。冯鹿宁是今日琳琅舞厅最耀眼的存在，可此时他却没望见半点她的影子。
云府一郎含混着醉意取笑道：“你最好把她藏起来，她太美了，过分的美丽总是伴随着危险。洛特仕·盖文迪尔曾说过，美貌是女人的原罪，我很喜欢读他的书。”
什么仕，什么迪尔，肖繁从没听过，他正打算起身，却被云府一郎借着倒酒的名义按下，“肖先生，我们一起在二楼看着吧，今天在这里，有许多漂亮女人，还有我们可怕的敌人。你不需要下去，等鱼儿上钩，在冯先生那边我会把功劳全算给你。毕竟我们是朋友。”
周四是冯鹿宁与小姐妹例行在琳琅舞厅聚会的日子。肖繁通常的任务是送她到达这里，然后选一个不打扰她的角落，看护她的周全，顺道抽两包烟。
但今日，如非冯处长特别下令不许走漏丝毫消息，他真不希望冯鹿宁来这儿。
之前在列车上刺杀田井将军的特务代号“南风”，已查实系新党地下情报处特别行动队队员。风陵路29号早先广撒网抓捕的一批可疑人员中，瞎猫碰上死耗子，真审出一个地下情报处的来。他虽是新到鹿城的联络员，不参与行动任务，但肚子里多少有点存货。没坚持两天，就指认了“南风”的真实身份，还招供出一条重要情报--按原定计划，一旦“南风”任务失败，他的上线“黑鱼”将会在今天，在琳琅舞厅，与另一位队员接头，布置下一轮针对田井将军的刺杀。
琳琅舞厅人员复杂，确实是个浑水摸鱼的好地方。若非情报及时，新党的人恐怕不费劲就得手了。
肖繁送冯鹿宁到达后，按照惯例仍以保护她的安全为主要任务。不过风陵路29号所有特情队员都散在了舞厅内外和附近的几个路口，人手很紧，特情总务长陪着笑脸，也给他捎了个巡值的活。
涉及特殊抓捕行动，肖繁没资格拒绝，好在也没人把抓住特务的希望寄托在他肩上。
过去在队里，这种真枪上阵、杀人见血的行动，他一向是跑在最后的。不怪他怕死，他进入风陵路29号工作以来，只受过一次集训，十米开外打满三十发子弹，愣没有在靶上留下一颗弹孔。特情室三队无人不晓，端茶倒水写材料他拿手，论上阵抓人他实在不是这块材料。
肖繁按原定计划，流连在冯鹿宁身后，打算对晚上的抓捕计划敷衍了事。只是没等抽完第二根烟，就有一位身着丘国典式裙袍的女人，迈着碎步行至他身边，一阵颔首鞠躬后，用蹩脚的朝国话邀请他移步二楼。
在二楼包厢里见到气定神闲的云府一郎，肖繁立刻想通了今夜的关节。原来安排他巡值根本不是冯处长的意思，而是早早到达舞厅的云府一郎闲于替田井将军监工，便找了个借口邀他一道来隔岸观火。
云府一郎似乎没有田井那样深不可测的城府，一见到肖繁，便给了他一个热情过分的拥抱。
“肖先生，我的规矩，在舞厅只许玩乐，不谈工作。今天冯处长不在，田井将军也不在，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肖繁认为他的朝国话说的不太好，尤其喝酒后有些大舌头，但他基本明白了云府一郎受田井指示，想要拉拢他这个冯处长“身边人”的意图。
云府一郎意味不明地送了他冯鹿宁从前的日记，又拉他一杯接一杯喝酒，丘国的酒稀得比白开水还不如，肖繁原本容易应付。但自从冯鹿宁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再没有与云府一郎虚与委蛇的闲心了。
“肖先生，我的朋友，你不懂女人。”云府一郎随性搂过一名跪坐在沙发旁的丘国少女，顺着她涂得粉白的脖颈一路吻到胸前，“今天是你第一次见到穿礼服的女人吧。她们华丽的衣裙只能撑一会儿场面，那么纤细的身板，那么紧那么重的衣裳，久了哪穿得住？你以为这里的更衣室是为谁准备的？”
可肖繁并未见冯鹿宁准备另一套衣服。
他冷眼瞥过身侧旖旎的画面，蓦然抄起刚刚斟满清酒的瓷瓶，饮尽了最后二两“水酒”。
“我去找找她，您先慢用。”
肖繁起身绕过几个奴颜婢膝的丘国女人，正要大步跨过门槛，一道秀丽的朱红色身影猝然与他迎面撞了个满怀。
“肖--”冯鹿宁的视线划过包厢里正在与女人耳鬓厮磨的云府一郎，瞬间改了口气，“肖哥哥，我找你许久，你到这里干嘛？”
肖繁一时震惊于冯鹿宁真的换了衣服，他下意识隔断了冯鹿宁的视线，避免她和云府一郎直接接触。
“我有工作，你找我？”
“是的呀，你看这个。”冯鹿宁将攥紧拳头的右手伸到他下颌，悠悠展开，手心里赫然躺着一张皱巴巴的草纸。
上面潦草地写了一个字--撤。
“哪里找到的？！”
“就在更衣室南面的窗台上，可吓死我了！今天舞厅里那么多特情室的人，陈建新还打扮得一副服务生的鬼样子，我一猜就是在出任务呀！找你嘛也找不见，我想先换件衣服，透透气的，哪晓得要碰到这样晦气的事！”大约真吓坏了，冯鹿宁飞快地语速任肖繁如何见缝插针也插不进一句话去，“要死特了，是不是你们要抓的人跑掉了呀！”
“不会。”肖繁仔细辨认了草纸上的字迹，除了一个撤字，没有更多的细节，“他应该是发现了我们的天罗地网，所以故弄玄虚留下字条，想让我们以为他跑了。走，先去车上等我！”
风陵路29号的事，肖繁没有和云府一郎汇报的义务，好在他沉溺于温柔乡里也无意过问。
肖繁把冯鹿宁一路送下楼，找了特情室的人看护，随即掉头联系总务长，将自己的信息共享出去。
不消两分钟，冯处长的电话就打到了舞厅前台的总机上，“立即实施封锁，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过。”
当然，这些苍蝇蚊子，肯定是不包含冯三小姐的。仗着冯处长电话里特批的通行令，肖繁不参与行动，一身轻松，领着冯鹿宁悠悠闲闲，逛到了早就泊好的车边。
“老头子不讲道理，为了避嫌我们也应该留下来嘛！”一阵惊魂未定之后，冯鹿宁仿佛衍生出逆反心理，赖着肖繁非要再看会儿戏，“这么大阵仗，好刺激的。不看亏本的呀！”
“有什么好看的。”肖繁面对冯鹿宁身上几片单薄的布料，无从下手，只好拎着她的手腕将人塞进车里，“等抓上人，明天随你到风陵路看去。”
“哦，那你们能不能抓到嘛？”
“我哪里知道。”
车拐出最后一个被封锁的路口，肖繁从后视镜里望了眼灯火通明的重山路，又望向眼巴巴回头张望的冯鹿宁，嘴角噙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应该能抓到吧。”
“对了，你到底哪儿来衣服换上的？”
“什么呀，舞厅每次将礼服打理好送到我家，顺道就会取走两件下次备用嘛。这家舞厅里我好看的衣服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