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太明19年5月11日，阴。
风陵路上新发的白玉兰，淋了昨天夜里七八场瓢泼的阵雨，今晨如同大片死去的鸽子，象征着消亡多年的和平，散落一地。
一号会议室，冯易之难得无法自控地将恼羞成怒四个大字全刻在脸上。那双向来阴恻的眼睛从沉静转为暴狞，叫众人看了心中不住地打鼓。
早上七点，肖繁被一通来自机要秘书韩征的急电召回办公室，此时只好颇有些无辜地坐在这里，同特情室三名正队长八名副队长一道，承担冯易之恨不得将人杀之而后快的滔天愤怒。
瓮中捉鳖却溜了漏网之鱼。肖繁一早刚踏进办公室对上冯易之冷峻的脸色，就猜到了昨日夜里特别抓捕行动的结局了。
“废物！一群废物！都他娘是一群废物！”冯易之极少骂脏话，可以想见，在这种情报准确及时，人手又全洒出去的情况下，没抓到人，他在丘国人面前会多么难堪。
特情室的人没一个敢吭声，只得硬着头皮认孙子，继续挨骂。
“为了抓一条黑鱼，得罪了半个鹿城的少爷小姐，你们干得好事啊！新党没抓到，民党也见不着影，却把商会会长的独子，丘国副将的爱妻，全抓回来了！你们几十个人，凑不出一个脑子？！”冯易之将桌案拍了又拍，亏得黑檀木结实得很，若是铺的玻璃台板，此时怕早已粉碎了。
“现在倒好，你们闯下的祸，惹下的乱子，要老子给揩屁股！老子拿什么给丘国人交代？那你们几个的项上人头行不行？！”
“冯、冯处长，消消气……还不、不至于。”这种时候也只有机要秘书韩征这个结巴子敢劝两句，谁叫人家后台硬呢。韩征是田井将军在朝国的远房外甥，从小就被将军父亲接到身边抚养，一直在丘国念完大学才跟着田井来到鹿城，美其名曰，锻炼能力。
话都说不清的人，偏偏当了鹿城一把手冯易之的机要秘书，每天不需要端茶送水，也不需要参与任何行动，只负责记录处长下达的要求颁布的指令就行。这种闲差，要说他不是田井故意安排来恶心冯易之的眼线，其可能性小于等于田井是新民两党共同安插在丘国的卧底。
冯易之平日里对韩征还算客气的，此时再也忍不住，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至于？说得好！不如你现在就去打电话同你舅舅说清楚，以后劳什子新党民党都随他们去，老子这特情处长他娘的不干了！”
“冯、冯处长，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韩征是个老实人，没见过冯易之发这么大火，试图用蹩脚的朝国话为自己辩解两句。肖繁在桌面底下推了推他，示意他止住了话头。
“冯处长，敌人狡猾，并非我们行差踏错，昨日我们已经尽早识破敌人的阴谋了。”肖繁斟酌着字眼，不想再火上浇油，“昨日那一个‘撤’字，十分古怪。若是真要撤，没有必要留下字条，只需一人离开，另一人无法接头，自然不会被抓住。若是障眼法，后来我想了想，未免也太蠢了，把我们都当成傻子么？不留字条，他悄悄走掉就好，留下字条故意被发现，必然兴师动众，这时候水是搅混了，可已变成一潭死水，他还能逃到哪里去？”
冯易之如一匹阴毒的恶狼，狠狠盯住肖繁的眼睛，“昨日是你第一个汇报，‘撤’字意在搅局，要立即封锁舞厅，怎么，你现在才改变主意？”
冯易之最先开口将祸水东引，特情室的几个人再坐不住，纷纷骂起来，“就是，肖秘书，你别就是敌人的内应吧。你轻飘飘一句封锁，累了兄弟们大半夜，你倒好，早早回去睡觉了。是不是没逮住你同伙，你睡得很安稳啊？”
肖繁冰冷道：“我若是同伙，各位昨夜岂不是放走敌党的共犯？冯处长首当其冲，几位，你们是这个意思吗？”
冯易之怒气反笑，鼓掌叫了三声好，“鱼抓不到，自己人拌嘴倒有些本事，上来就拖我下水，有你们的！”
“处长，我们哪有这个意思……”
“够了！”冯易之萧肃的目光环伺一周，没有放过每个人最细微的反应，“你们最好心里没鬼，肖繁，接着说下去。”
“冯处长，其实并非我们拖您下水，而是那条黑鱼有意为之。”肖繁此言一出，顿时将特情室与他拉在了一条战线上，特情室几人面面相觑，不好再与他针锋相对，只好默默等他的下文。
“冯处长，您想过没有，这张纸条就这么巧，恰好被三小姐捡到吗？当天使用更衣室的人定不止她一个，那么黑鱼恰到好处地在她更衣前放好纸条，目的是什么？”肖繁顿了顿，直视着冯处长若有所思的眼睛，“我想他的目的就是要让三小姐和您染上嫌疑。”
冯易之一声冷哼，望向肖繁的目光却多了几分耐心，“细说。”
“三小姐认识特情室的人，在琳琅舞厅见到这么多熟面孔，想也知道是我们在出任务。这时她捡到字条，未必交给我，可能会交给特情室的任何一个人，紧接着难题就来到您这里。假如黑鱼部署好一切后已经逃走了，或者他就隐藏在那些达官显贵的公子小姐中无从查起，冯处长，您无论是封锁还是放人，抓捕行动都是扑了个空。而第一个接触到纸条的三小姐，和下达命令却抓不到人的您，或许都会被丘国人怀疑。”
“这样拙劣的手段，就能轻易将嫌疑栽赃到冯家头上？”
冯易之这话没错，方言鹿城，谁不说冯家是丘国最忠心的狗。就凭冯三小姐第一个见到敌人留下的纸条，就凭一次行动失败，并不能动摇冯家在丘国人面前的地位。
肖繁摇头，“有时候，只要埋下怀疑的种子就够了。”
冯易之未置可否，站起身顺手拎起还在记笔记的韩征，“通知下去，那个招供的新党，给我继续审，把我们所有的手段都给他尝尝，势必再挖出一条有用的情报来，否则他的刑，换你们挨个受去！”
不等众人答是，冯易之不耐烦地踹翻了凳子，“还等什么，立刻给我滚去办！”
特情室几人一股脑涌到门口，摩肩擦踵地挤出会议室，生怕自己滚晚了，又摊上其他倒霉的祸患。
韩征虽然是田井的眼线，但平日里老实得很，今天被冯易之一顿骂，缩头缩脑地更怂蛋了。
冯易之刚得知自己被新党算计一手，此时在气头上，韩征又不是傻子，见特情室的走光，自己赶紧脚底抹油，先躲为上。
冯易之冷眼瞧着座位里老僧入定的肖繁，咬紧了牙根才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没继续骂他，“怎么，还不走，方才在那些蠢货面前还没现够？”
肖繁明明有机会将刚才那番话私下里对他说，可他偏等到会议上，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司马昭之心，冯易之不懂才见鬼了。他知道肖繁搭上冯家的路，就是为了向上钻营，只是这种稚嫩的手段，未免太上不得台面。作为冯家女婿，他丢的是冯家的脸。
肖繁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向冯易之鞠了一躬，才从容开口，“方才我并非故意显摆自己的能力，只是昨日抓捕失败，大家心中都摸不着底，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引子。”
冯易之不禁嗤笑，“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你。感谢你替我编了这样好的借口，如今众所周知我冯易之是被那条黑鱼耍了，我在丘国人面前倒也好交代。”
肖繁没有否认，只是接着说下去，“冯处长，如今我们在明新党在暗，他们既然识破了我们的布局，真的有必要将计就计大费周章地陷害您吗？放弃接头，他们早就可以顺利离开了。而要确保三小姐看见纸条，再行撤离，这段时间差非常紧，很可能把自己折进去，这样做得不偿失。再者说，新党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刺杀田井将军，若想对付您，他们就只有这点不痛不痒的手段吗？”
的确，这种陷害只需细想便知道站不住脚，丘国人看不起新党，冯易之却对自己的敌人知己知彼，他想新党也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举动。看来肖繁方才的话，真心是为他解围，冯易之望向这准女婿的眼光里多了几分认真的考量。
“你说不是新党干的，有什么其他猜想？”
“昨日我在舞厅遇见了云府一郎，他的出现绝非偶然，应当是田井将军得知特殊抓捕行动，安排他去的那里。我送三小姐到达舞厅不久，云府一郎就托人邀我上楼小叙，说是今晚有好戏看。后来三小姐找不到我，自行去更衣室更衣，捡到了纸条后才碰巧得知我在二楼。这每一步环环相扣，反倒令人生疑。”
肖繁昨夜回到家，就觉察到那个“撤”字有古怪，他封锁现场的提议过于武断了，“田井将军遭遇刺杀后曾经暗示他怀疑风陵路29号有敌方的特务潜伏，有没有一种可能，昨晚除了我们的人手，丘国兵马也参与在其中？甚至那条黑鱼或者他的下线，已经被田井的人抓到了。”
秘密审讯这事，田井从前就干过，他抓到关键人物后秘而不宣，正是怕他在朝国的鹰犬中藏有敌人的手。
肖繁顺着这种可能继续推演，“假使他们没抓到人，从晚上五点到九点，没有一丝动静，他们也可能认为计划已经被敌人识破。这时将计就计，拖三小姐下水，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们这一趟都不算跑空。”
怪不得昨夜他带冯鹿宁匆匆离开，云府一郎一句话都懒得过问，因为他的企图已经达到了。
“目的——”冯易之昨夜一直守在风陵路，没有回家，没能听冯鹿宁说起晚上的细节。此时肖繁一讲，他即刻便参透了，“田井生性多疑，从不信任何人。刺杀之后我始终没能给出交代，或许这就是他给冯家敲的警钟吧。”
肖繁不再多言。
实际上他总觉得其中还有关节没能理顺，但这已经是目前最合理的答案了。
冯易之抬手重重拍了拍肖繁的肩膀，卸去方才一身戾气，竟隐约透露出两分严父隐秘的慈祥。
“肖繁，当初在十七个人中，我独独选你一人进入风陵路29号，就是看中了你的能力。可惜你在鹿城没有靠山，进来也只能干些打杂的活。那时候如果我重用你，反倒是害了你。”
“多谢处长关照。”肖繁并不掩饰自己向上攀缘的心思，因势承诺道，“如今幸得处长器重，处长交代的事，肖繁必将竭心尽力，无所不为。”
“好啊，好一个无所不为。”冯易之上年纪了，微微一笑，英气的面容上便隆起几条沟壑，“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你最首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好鹿宁的安全。至于其他事，你若无心，可以不办。”
若他有心呢？
一辈子做冯三小姐的贴身保镖兼司机自然不是肖繁苦心钻营的最终志向，他虽靠着冯鹿宁的青睐在冯家站稳脚跟，却不想自己的仕途折断在她手里。
肖繁正斟酌着如何开口，才能为自己辟一条新的路来。不曾想这条新的路，冯易之已经为他找好了。
“昨日，云府一郎可有对你说拉拢的话？”
“他说，我们可以是朋友。”
“那你便与他做朋友。只要不牵扯鹿宁，在他面前，你可以不做冯家的女婿。”
冯易之的话，肖繁听懂了。不过与虎谋皮，他还需一股推劲儿。
约好九点陪冯鹿宁去烫头发，快到饭点时肖繁才赶到冯家。好在冯鹿宁不跟他计较，挽起他的胳膊就出门了。
“这么晚到，是去审犯人了？”
肖繁愣了一瞬才明白冯鹿宁其意所指，“没有。我不参与审讯的事，况且昨夜也没抓到人。”
冯鹿宁刚走到车边，闻言不可思议地顿住脚步，“那么大阵仗都抓不到呀？那老头子是要倒霉的呀！”
她嘴里说的是为父担忧的话，俏丽的面庞上挂的却是兴奋的神采，相隔一尺之远，肖繁几乎已经能听见她的心声——又有好戏看了。
“应当没有大问题，从前也不是每次行动都能抓到人的。”肖繁习惯成自然地扮演着司机的角色，打开车门将冯鹿宁请进车里，自己再绕道另一边上车。这短短几步路，没有冯鹿宁聒噪的骚扰，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三小姐。”肖繁没有立刻启动车子，而是一手撑在冯鹿宁的座椅靠背上，示意她与自己对视，听得专注一些，“最近丘国人或许会找冯家的麻烦，你在外面言行举止切记谨慎，最好是少出门。”
“我一向是谨慎得很呀！”肖繁的话，冯鹿宁听是认真听了，就是大约一句都没留在心上。她轻轻抬手用虎口抵住肖繁的下巴，拇指与食指捏住肖繁的腮帮，试图帮他捏造一个滑稽的笑脸出来，“别这么严肃嘛，肖秘书不放心，就多陪陪我好了呀。”
“我不可能时刻在你身边。”肖繁为了不让冯鹿宁继续折腾，顺应她的意思，给她咧了一个生硬的笑容，然后拿掉了她胡作非为的手，“就比如昨天晚上，哪怕我没去见云府一郎，我也不可能陪你进到更衣室里面。”
“你在说什么啊。”冯鹿宁微微歪过脑袋，似乎在回忆昨夜的情景，她对肖繁举的例子抗议道，“我们现在还不是夫妻嘛，你要进人家的更衣室干嘛？”
肖繁语塞，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验到什么叫做“哑巴吃黄连”。
他还是当个哑巴吧。
见他不说话，冯鹿宁静静凝望着他，坚持与他对视了将近十秒钟，奈何肖繁始终贯彻敌不动我不动的木头人战略，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眼瞪小眼比赛，冯鹿宁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她再也绷不住脸上的困惑的神色，一开口竟然打出了一声笑嗝。
“好了呀，肖秘书，我逗你玩的嘛。你也太容易脸红了呀！”
肖繁解释不清自己到底是羞的还是憋的，总之凭他对脸颊温度的感知，冯鹿宁说他脸红是半点没有骗他。
肖繁继续沉默是金，冯鹿宁却有话要说，“讲来讲去，你不就是想讲那张纸条的事嘛。你靠近点，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种冯鹿宁惯用的招数肖繁基本已经免疫了，大不了就被她亲一口，反正是自己的未婚妻，又不算谁占谁的便宜。
冯鹿宁虽然对肖繁视死如归的神色不大满意，但她绝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机会，攀上肖繁的脖颈。
“悄悄告诉你啊。”女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肖繁的耳畔，肖繁攥紧了拳头才迫使自己认真听下去，“其实我知道纸条是谁写的。”
他就知道！
哪有那么巧布置安排，冯鹿宁很有可能直面过写这张纸条的人。
肖繁推着冯鹿宁的双肩拉开二人的距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追问道：“看清长相了吗？”
“看清了呀，特别漂亮，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整个鹿城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看的。”
这番形容虽然有些夸张，但一个漂亮的女人一定很惹眼，肖繁几乎已经掌握到关键信息了。
直到冯鹿宁说了最后一句话：“还猜不到，这么美，当然就是我呀！”
冯鹿宁眼中盈满了笑意，但肖繁读到了这笑容背后的落落大方。
她没有说谎，不是在逗他。
冯鹿宁，就是那张玩弄了昨夜所有人的纸条的主人。
“为什么——”肖繁问出这三个字，尤为艰涩。
还能为什么呢？
他近一个月的人生未免有些太荒唐了，救了一个卖国组织一把手的领导兼岳父，交了一个丘国侵略者做朋友，还即将娶一个新党地下情报处特别行动队的队员。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迎接这扑面而来的真相
“你是……黑鱼？”
“什么东西，你还是黄鳝呢。”冯鹿宁皱起眉头，用一种古怪的神情审视着肖繁，“你要干嘛？你该不会在和我接头吧？难道你是——”
“我当然不是，你是不是？”
冯鹿宁所谓的怀疑被肖繁一律判定为暴露后的狡辩。
肖繁第一次感到如此无措，如果她是，他该怎么办？
“我当然不是呀！”冯鹿宁嫌恶的语气稍稍给肖繁吃下了半颗定心丸，剩下半颗——如果昨天的纸条真是她写的，她找上来的时候惊魂未定的演技未免太精彩——使她现在的话令人不得不深感怀疑。
“干嘛这样看我嘛，我真不是的呀，好好地大小姐不当，我疯特了去干这种送命的事呀？！”冯鹿宁终于意识到肖繁是在认真的怀疑自己，她被审视地有一点心虚，“该不会这张纸条……后果很严重吧？我当时就想着赶紧把你带走，因为我找不到你，我担心你去是执行任务要加班嘛，抓人这种事好危险的，要是有个万一，我岂不是还没结婚就当寡妇了呀！再说你都不陪我，那种情况我也害怕呀，所以我灵机一动——我想那敌人都撤了，你不就撤了嘛。”
冯鹿宁一急起来说话的语速飞快，夹杂着鹿城咿咿呀呀的口音，话密得肖繁想质问一句从头到尾半张着嘴愣是没插进去。
“不过你看了纸条，不仅没有走还封锁了舞厅，这样没抓到人也不算是我的错了吧！”
倒是有点道理……
肖繁盯着冯鹿宁莹亮的杏眼，最后一次确认道：“你真的没有参加任何组织？”
“绝对没有，真是冤死我了。”冯鹿宁一边哀嚎，一边还不忘扑进肖繁怀里。
合着他还得安慰她两句。
肖繁把人安顿在副驾驶上做好，心绪纷乱地启动了轿车。刚才他脑海里已然飘过八百种最坏的结果，却没想到冯鹿宁给出的是最不可能的最傻的那个。
“这件事你就烂在肚子里，从此不许再提，和我也不行。”
这样荒诞的事情，肖繁实在是不愿回想了。
“知道啦，话说我昨天的演技很不错吧。今天我就准备烫一个利国电影明星的发型。你说以后我往这方面发展发展怎么样？”
肖繁真心地祈求道：“还是不要了。”
太明19年5月11日，阴。
风陵路上新发的白玉兰，淋了昨天夜里七八场瓢泼的阵雨，今晨如同大片死去的鸽子，象征着消亡多年的和平，散落一地。
一号会议室，冯易之难得无法自控地将恼羞成怒四个大字全刻在脸上。那双向来阴恻的眼睛从沉静转为暴狞，叫众人看了心中不住地打鼓。
早上七点，肖繁被一通来自机要秘书韩征的急电召回办公室，此时只好颇有些无辜地坐在这里，同特情室三名正队长八名副队长一道，承担冯易之恨不得将人杀之而后快的滔天愤怒。
瓮中捉鳖却溜了漏网之鱼。肖繁一早刚踏进办公室对上冯易之冷峻的脸色，就猜到了昨日夜里特别抓捕行动的结局了。
“废物！一群废物！都他娘是一群废物！”冯易之极少骂脏话，可以想见，在这种情报准确及时，人手又全洒出去的情况下，没抓到人，他在丘国人面前会多么难堪。
特情室的人没一个敢吭声，只得硬着头皮认孙子，继续挨骂。
“为了抓一条黑鱼，得罪了半个鹿城的少爷小姐，你们干得好事啊！新党没抓到，民党也见不着影，却把商会会长的独子，丘国副将的爱妻，全抓回来了！你们几十个人，凑不出一个脑子？！”冯易之将桌案拍了又拍，亏得黑檀木结实得很，若是铺的玻璃台板，此时怕早已粉碎了。
“现在倒好，你们闯下的祸，惹下的乱子，要老子给揩屁股！老子拿什么给丘国人交代？那你们几个的项上人头行不行？！”
“冯、冯处长，消消气……还不、不至于。”这种时候也只有机要秘书韩征这个结巴子敢劝两句，谁叫人家后台硬呢。韩征是田井将军在朝国的远房外甥，从小就被将军父亲接到身边抚养，一直在丘国念完大学才跟着田井来到鹿城，美其名曰，锻炼能力。
话都说不清的人，偏偏当了鹿城一把手冯易之的机要秘书，每天不需要端茶送水，也不需要参与任何行动，只负责记录处长下达的要求颁布的指令就行。这种闲差，要说他不是田井故意安排来恶心冯易之的眼线，其可能性小于等于田井是新民两党共同安插在丘国的卧底。
冯易之平日里对韩征还算客气的，此时再也忍不住，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至于？说得好！不如你现在就去打电话同你舅舅说清楚，以后劳什子新党民党都随他们去，老子这特情处长他娘的不干了！”
“冯、冯处长，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韩征是个老实人，没见过冯易之发这么大火，试图用蹩脚的朝国话为自己辩解两句。肖繁在桌面底下推了推他，示意他止住了话头。
“冯处长，敌人狡猾，并非我们行差踏错，昨日我们已经尽早识破敌人的阴谋了。”肖繁斟酌着字眼，不想再火上浇油，“昨日那一个‘撤’字，十分古怪。若是真要撤，没有必要留下字条，只需一人离开，另一人无法接头，自然不会被抓住。若是障眼法，后来我想了想，未免也太蠢了，把我们都当成傻子么？不留字条，他悄悄走掉就好，留下字条故意被发现，必然兴师动众，这时候水是搅混了，可已变成一潭死水，他还能逃到哪里去？”
冯易之如一匹阴毒的恶狼，狠狠盯住肖繁的眼睛，“昨日是你第一个汇报，‘撤’字意在搅局，要立即封锁舞厅，怎么，你现在才改变主意？”
冯易之最先开口将祸水东引，特情室的几个人再坐不住，纷纷骂起来，“就是，肖秘书，你别就是敌人的内应吧。你轻飘飘一句封锁，累了兄弟们大半夜，你倒好，早早回去睡觉了。是不是没逮住你同伙，你睡得很安稳啊？”
肖繁冰冷道：“我若是同伙，各位昨夜岂不是放走敌党的共犯？冯处长首当其冲，几位，你们是这个意思吗？”
冯易之怒气反笑，鼓掌叫了三声好，“鱼抓不到，自己人拌嘴倒有些本事，上来就拖我下水，有你们的！”
“处长，我们哪有这个意思……”
“够了！”冯易之萧肃的目光环伺一周，没有放过每个人最细微的反应，“你们最好心里没鬼，肖繁，接着说下去。”
“冯处长，其实并非我们拖您下水，而是那条黑鱼有意为之。”肖繁此言一出，顿时将特情室与他拉在了一条战线上，特情室几人面面相觑，不好再与他针锋相对，只好默默等他的下文。
“冯处长，您想过没有，这张纸条就这么巧，恰好被三小姐捡到吗？当天使用更衣室的人定不止她一个，那么黑鱼恰到好处地在她更衣前放好纸条，目的是什么？”肖繁顿了顿，直视着冯处长若有所思的眼睛，“我想他的目的就是要让三小姐和您染上嫌疑。”
冯易之一声冷哼，望向肖繁的目光却多了几分耐心，“细说。”
“三小姐认识特情室的人，在琳琅舞厅见到这么多熟面孔，想也知道是我们在出任务。这时她捡到字条，未必交给我，可能会交给特情室的任何一个人，紧接着难题就来到您这里。假如黑鱼部署好一切后已经逃走了，或者他就隐藏在那些达官显贵的公子小姐中无从查起，冯处长，您无论是封锁还是放人，抓捕行动都是扑了个空。而第一个接触到纸条的三小姐，和下达命令却抓不到人的您，或许都会被丘国人怀疑。”
“这样拙劣的手段，就能轻易将嫌疑栽赃到冯家头上？”
冯易之这话没错，方言鹿城，谁不说冯家是丘国最忠心的狗。就凭冯三小姐第一个见到敌人留下的纸条，就凭一次行动失败，并不能动摇冯家在丘国人面前的地位。
肖繁摇头，“有时候，只要埋下怀疑的种子就够了。”
冯易之未置可否，站起身顺手拎起还在记笔记的韩征，“通知下去，那个招供的新党，给我继续审，把我们所有的手段都给他尝尝，势必再挖出一条有用的情报来，否则他的刑，换你们挨个受去！”
不等众人答是，冯易之不耐烦地踹翻了凳子，“还等什么，立刻给我滚去办！”
特情室几人一股脑涌到门口，摩肩擦踵地挤出会议室，生怕自己滚晚了，又摊上其他倒霉的祸患。
韩征虽然是田井的眼线，但平日里老实得很，今天被冯易之一顿骂，缩头缩脑地更怂蛋了。
冯易之刚得知自己被新党算计一手，此时在气头上，韩征又不是傻子，见特情室的走光，自己赶紧脚底抹油，先躲为上。
冯易之冷眼瞧着座位里老僧入定的肖繁，咬紧了牙根才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没继续骂他，“怎么，还不走，方才在那些蠢货面前还没现够？”
肖繁明明有机会将刚才那番话私下里对他说，可他偏等到会议上，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司马昭之心，冯易之不懂才见鬼了。他知道肖繁搭上冯家的路，就是为了向上钻营，只是这种稚嫩的手段，未免太上不得台面。作为冯家女婿，他丢的是冯家的脸。
肖繁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向冯易之鞠了一躬，才从容开口，“方才我并非故意显摆自己的能力，只是昨日抓捕失败，大家心中都摸不着底，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引子。”
冯易之不禁嗤笑，“这么说来，我还要感谢你。感谢你替我编了这样好的借口，如今众所周知我冯易之是被那条黑鱼耍了，我在丘国人面前倒也好交代。”
肖繁没有否认，只是接着说下去，“冯处长，如今我们在明新党在暗，他们既然识破了我们的布局，真的有必要将计就计大费周章地陷害您吗？放弃接头，他们早就可以顺利离开了。而要确保三小姐看见纸条，再行撤离，这段时间差非常紧，很可能把自己折进去，这样做得不偿失。再者说，新党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刺杀田井将军，若想对付您，他们就只有这点不痛不痒的手段吗？”
的确，这种陷害只需细想便知道站不住脚，丘国人看不起新党，冯易之却对自己的敌人知己知彼，他想新党也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举动。看来肖繁方才的话，真心是为他解围，冯易之望向这准女婿的眼光里多了几分认真的考量。
“你说不是新党干的，有什么其他猜想？”
“昨日我在舞厅遇见了云府一郎，他的出现绝非偶然，应当是田井将军得知特殊抓捕行动，安排他去的那里。我送三小姐到达舞厅不久，云府一郎就托人邀我上楼小叙，说是今晚有好戏看。后来三小姐找不到我，自行去更衣室更衣，捡到了纸条后才碰巧得知我在二楼。这每一步环环相扣，反倒令人生疑。”
肖繁昨夜回到家，就觉察到那个“撤”字有古怪，他封锁现场的提议过于武断了，“田井将军遭遇刺杀后曾经暗示他怀疑风陵路29号有敌方的特务潜伏，有没有一种可能，昨晚除了我们的人手，丘国兵马也参与在其中？甚至那条黑鱼或者他的下线，已经被田井的人抓到了。”
秘密审讯这事，田井从前就干过，他抓到关键人物后秘而不宣，正是怕他在朝国的鹰犬中藏有敌人的手。
肖繁顺着这种可能继续推演，“假使他们没抓到人，从晚上五点到九点，没有一丝动静，他们也可能认为计划已经被敌人识破。这时将计就计，拖三小姐下水，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们这一趟都不算跑空。”
怪不得昨夜他带冯鹿宁匆匆离开，云府一郎一句话都懒得过问，因为他的企图已经达到了。
“目的——”冯易之昨夜一直守在风陵路，没有回家，没能听冯鹿宁说起晚上的细节。此时肖繁一讲，他即刻便参透了，“田井生性多疑，从不信任何人。刺杀之后我始终没能给出交代，或许这就是他给冯家敲的警钟吧。”
肖繁不再多言。
实际上他总觉得其中还有关节没能理顺，但这已经是目前最合理的答案了。
冯易之抬手重重拍了拍肖繁的肩膀，卸去方才一身戾气，竟隐约透露出两分严父隐秘的慈祥。
“肖繁，当初在十七个人中，我独独选你一人进入风陵路29号，就是看中了你的能力。可惜你在鹿城没有靠山，进来也只能干些打杂的活。那时候如果我重用你，反倒是害了你。”
“多谢处长关照。”肖繁并不掩饰自己向上攀缘的心思，因势承诺道，“如今幸得处长器重，处长交代的事，肖繁必将竭心尽力，无所不为。”
“好啊，好一个无所不为。”冯易之上年纪了，微微一笑，英气的面容上便隆起几条沟壑，“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你最首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好鹿宁的安全。至于其他事，你若无心，可以不办。”
若他有心呢？
一辈子做冯三小姐的贴身保镖兼司机自然不是肖繁苦心钻营的最终志向，他虽靠着冯鹿宁的青睐在冯家站稳脚跟，却不想自己的仕途折断在她手里。
肖繁正斟酌着如何开口，才能为自己辟一条新的路来。不曾想这条新的路，冯易之已经为他找好了。
“昨日，云府一郎可有对你说拉拢的话？”
“他说，我们可以是朋友。”
“那你便与他做朋友。只要不牵扯鹿宁，在他面前，你可以不做冯家的女婿。”
冯易之的话，肖繁听懂了。不过与虎谋皮，他还需一股推劲儿。
约好九点陪冯鹿宁去烫头发，快到饭点时肖繁才赶到冯家。好在冯鹿宁不跟他计较，挽起他的胳膊就出门了。
“这么晚到，是去审犯人了？”
肖繁愣了一瞬才明白冯鹿宁其意所指，“没有。我不参与审讯的事，况且昨夜也没抓到人。”
冯鹿宁刚走到车边，闻言不可思议地顿住脚步，“那么大阵仗都抓不到呀？那老头子是要倒霉的呀！”
她嘴里说的是为父担忧的话，俏丽的面庞上挂的却是兴奋的神采，相隔一尺之远，肖繁几乎已经能听见她的心声——又有好戏看了。
“应当没有大问题，从前也不是每次行动都能抓到人的。”肖繁习惯成自然地扮演着司机的角色，打开车门将冯鹿宁请进车里，自己再绕道另一边上车。这短短几步路，没有冯鹿宁聒噪的骚扰，倒是让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三小姐。”肖繁没有立刻启动车子，而是一手撑在冯鹿宁的座椅靠背上，示意她与自己对视，听得专注一些，“最近丘国人或许会找冯家的麻烦，你在外面言行举止切记谨慎，最好是少出门。”
“我一向是谨慎得很呀！”肖繁的话，冯鹿宁听是认真听了，就是大约一句都没留在心上。她轻轻抬手用虎口抵住肖繁的下巴，拇指与食指捏住肖繁的腮帮，试图帮他捏造一个滑稽的笑脸出来，“别这么严肃嘛，肖秘书不放心，就多陪陪我好了呀。”
“我不可能时刻在你身边。”肖繁为了不让冯鹿宁继续折腾，顺应她的意思，给她咧了一个生硬的笑容，然后拿掉了她胡作非为的手，“就比如昨天晚上，哪怕我没去见云府一郎，我也不可能陪你进到更衣室里面。”
“你在说什么啊。”冯鹿宁微微歪过脑袋，似乎在回忆昨夜的情景，她对肖繁举的例子抗议道，“我们现在还不是夫妻嘛，你要进人家的更衣室干嘛？”
肖繁语塞，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验到什么叫做“哑巴吃黄连”。
他还是当个哑巴吧。
见他不说话，冯鹿宁静静凝望着他，坚持与他对视了将近十秒钟，奈何肖繁始终贯彻敌不动我不动的木头人战略，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眼瞪小眼比赛，冯鹿宁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她再也绷不住脸上的困惑的神色，一开口竟然打出了一声笑嗝。
“好了呀，肖秘书，我逗你玩的嘛。你也太容易脸红了呀！”
肖繁解释不清自己到底是羞的还是憋的，总之凭他对脸颊温度的感知，冯鹿宁说他脸红是半点没有骗他。
肖繁继续沉默是金，冯鹿宁却有话要说，“讲来讲去，你不就是想讲那张纸条的事嘛。你靠近点，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种冯鹿宁惯用的招数肖繁基本已经免疫了，大不了就被她亲一口，反正是自己的未婚妻，又不算谁占谁的便宜。
冯鹿宁虽然对肖繁视死如归的神色不大满意，但她绝不会放过这个绝佳机会，攀上肖繁的脖颈。
“悄悄告诉你啊。”女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肖繁的耳畔，肖繁攥紧了拳头才迫使自己认真听下去，“其实我知道纸条是谁写的。”
他就知道！
哪有那么巧布置安排，冯鹿宁很有可能直面过写这张纸条的人。
肖繁推着冯鹿宁的双肩拉开二人的距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追问道：“看清长相了吗？”
“看清了呀，特别漂亮，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整个鹿城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看的。”
这番形容虽然有些夸张，但一个漂亮的女人一定很惹眼，肖繁几乎已经掌握到关键信息了。
直到冯鹿宁说了最后一句话：“还猜不到，这么美，当然就是我呀！”
冯鹿宁眼中盈满了笑意，但肖繁读到了这笑容背后的落落大方。
她没有说谎，不是在逗他。
冯鹿宁，就是那张玩弄了昨夜所有人的纸条的主人。
“为什么——”肖繁问出这三个字，尤为艰涩。
还能为什么呢？
他近一个月的人生未免有些太荒唐了，救了一个卖国组织一把手的领导兼岳父，交了一个丘国侵略者做朋友，还即将娶一个新党地下情报处特别行动队的队员。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迎接这扑面而来的真相
“你是……黑鱼？”
“什么东西，你还是黄鳝呢。”冯鹿宁皱起眉头，用一种古怪的神情审视着肖繁，“你要干嘛？你该不会在和我接头吧？难道你是——”
“我当然不是，你是不是？”
冯鹿宁所谓的怀疑被肖繁一律判定为暴露后的狡辩。
肖繁第一次感到如此无措，如果她是，他该怎么办？
“我当然不是呀！”冯鹿宁嫌恶的语气稍稍给肖繁吃下了半颗定心丸，剩下半颗——如果昨天的纸条真是她写的，她找上来的时候惊魂未定的演技未免太精彩——使她现在的话令人不得不深感怀疑。
“干嘛这样看我嘛，我真不是的呀，好好地大小姐不当，我疯特了去干这种送命的事呀？！”冯鹿宁终于意识到肖繁是在认真的怀疑自己，她被审视地有一点心虚，“该不会这张纸条……后果很严重吧？我当时就想着赶紧把你带走，因为我找不到你，我担心你去是执行任务要加班嘛，抓人这种事好危险的，要是有个万一，我岂不是还没结婚就当寡妇了呀！再说你都不陪我，那种情况我也害怕呀，所以我灵机一动——我想那敌人都撤了，你不就撤了嘛。”
冯鹿宁一急起来说话的语速飞快，夹杂着鹿城咿咿呀呀的口音，话密得肖繁想质问一句从头到尾半张着嘴愣是没插进去。
“不过你看了纸条，不仅没有走还封锁了舞厅，这样没抓到人也不算是我的错了吧！”
倒是有点道理……
肖繁盯着冯鹿宁莹亮的杏眼，最后一次确认道：“你真的没有参加任何组织？”
“绝对没有，真是冤死我了。”冯鹿宁一边哀嚎，一边还不忘扑进肖繁怀里。
合着他还得安慰她两句。
肖繁把人安顿在副驾驶上做好，心绪纷乱地启动了轿车。刚才他脑海里已然飘过八百种最坏的结果，却没想到冯鹿宁给出的是最不可能的最傻的那个。
“这件事你就烂在肚子里，从此不许再提，和我也不行。”
这样荒诞的事情，肖繁实在是不愿回想了。
“知道啦，话说我昨天的演技很不错吧。今天我就准备烫一个利国电影明星的发型。你说以后我往这方面发展发展怎么样？”
肖繁真心地祈求道：“还是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