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上）.
太明19年5月18日，雨。
白霜霜死了。
凌晨瓢泼的暴雨生硬地捶打着人间，仿佛要将沉痛的罪恶贯彻，以平息良善遭致的因果。
肖繁湿透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沉默地矗立在田井身后，目睹着丘国士兵清理桥面上支离残败的尸体。
闻讯赶来的白家太太只细看一眼，便绝望地晕死在泥泞的积水当中。
“听见了么。”
一支慷慨的管弦协奏隐隐划破沉重的雨幕。如同锋利的刀刃，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劈砍着坚不可摧的钢盔铁盾，虽留不下分毫印痕，亦不肯退让、止歇。
肖繁抬眼朝西边望去，那栋不起眼的白色楼房在漆黑的夜晚，突兀地倾泻着象牙塔里面纯洁而脆弱的生机。
他回复道：“是学生宿舍那边传来的。”
“不知死活的东西。”
田井示意身后士兵朝半空鸣枪，打空了三发弹夹，唯有最开始的一道枪声使音乐停顿了刹那。那些学生奏着激烈的西洋曲调，却捧着一颗朝国的红心，不能被子弹击倒，不能被风雨扑灭。
“算了吧，就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孩子。”肖繁自作主张叫停了一旁丘国士兵换弹夹的举动，低声对田井道，“将军，眼下最要紧的是抓捕华生，人捉到之前您最好暂避风头，以防他狗急跳墙。我先送您回去吧。”
“不必。我早布下天罗地网，只怕他不敢来。”田井冷笑，回身抬手，随意正了正肖繁潮湿的领带，拍了拍他被雨水浸透的肩头，“不早了，肖先生。今天你做得很不错，回风陵路复命吧。叫冯处长也看一看，没有他们搅和，我们的行动是多么顺遂。”
“是。”
肖繁赔着从容的笑意，揣摩着自己崭新的立场。
田井言语之间，已将心思挑得足够明朗了。
一小时前，池栏监狱的审讯官从进步学生口中逼问出白霜霜与小杰卡的藏身之处。田井派出重兵以周边四个十字路口为连接点，彻底封锁了鹿城大学设立在窑湾街的音乐学院。
而这么大动静，风陵路29号没有收到任何官方消息，田井只单独通知了肖繁一人。
面对密集的封锁，白霜霜走投无路。
为了不牵连无辜师生，她只得搀着小杰卡的手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鹿城掌事白树洲从抓捕行动最初便紧候在田井身旁，见状立马屈膝跪地，揪住田井的裤腿声泪俱下，一连给他磕了十几个响头。
他自知女儿的通敌行径板上钉钉，只求募得一个劝说女儿回头是岸的机会。
他的女儿一向是听话的。
当年他倒戈丘国，出卖战友，谋了个掌事的位置，白霜霜年纪尚幼，懵懂无知。后来他送白霜霜出国留学，一去就是五年，白霜霜独自在异乡病重，也没提半个回家的字。再之后，迫于田井威胁，白树洲只能将女儿接回国内，给她安排一场门当户对的婚礼，白霜霜见都没见丘国银行家的二公子，就乖乖点头，同意了托付终身的大事。
她一向是听话的。
唯有这一次，冰冷的雨水里她伫立在饮马桥上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肯放开小杰卡的手，向田井低头妥协。
肖繁赶到现场的时候，白霜霜恰好一把扯下昂贵的红宝石项链，抛入桥下湍急的河水。这是她满月时白家老祖宗送她的传家之物，象征着她白家人身份的光荣。现在，她将与白家的最后一丝干系也撇清了。
“你就当没生过我吧。”
白霜霜一手捂住小杰卡的眼睛，一手掏出丘国制式的左轮手枪，将枪口指向田井。
“霜霜啊！霜霜——”白树洲蹒跚着冲上前去，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心切的老母鸡。但他肥硕的身躯很快在连发的机枪弹雨中倒下。
白霜霜尚未来及击发一枚子弹，就被田井安排好的三名机枪手交叉射击，打成了筛子。她的内脏与小杰卡破碎的残肢混在一起，像是一位难产而亡的母亲。
“去看看。”田井昂首用下巴点了点前方。
肖繁领命，与几个丘国士兵一同上前查看。他从一地破烂的红肉中，很快捡起一片被鲜血湿透的信封。
信封里白霜霜的字迹因仓促而模糊，却因坚定而仍可辨明其中的含义。
她简短地写道：“我远未理解高尚的信仰，不曾收获真诚的爱情。我尽了我最后的努力，只想做一件正确的事。”
在这个吃人的时代里，做正确的事，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肖繁捧着脏污不堪的信纸，只觉得荒唐与滑稽。他不知道她的死亡可以换来什么，大约换来了这一夜不曾停息的协奏曲，换来了一些苍白的愧疚与同情……
她的死还搭上了一条卖国贼的命，尽管那是她临死前刚刚断绝关系的父亲。
这恐怕是未来的史册书页上，关于她，唯一会被记录的一笔了。
田井将收来的碎尸连同白霜霜的绝笔信还给白家，允许他们下葬，以示仁慈。
肖繁回到风陵路29号，向冯易之汇报了事件短暂的经过。
“田井很看好你。”
“我没做什么，至少这件事上我——”
“不，你做的很好。恰到好处的积极和直白笨拙的钻营，这都是田井想要看见的。”
冯易之倚在宽厚的座椅靠背上，捏着高挺的鼻梁，没有掩饰自己熬了一夜的疲惫，“提前恭喜你了。”
肖繁不卑不亢地朝冯易之鞠了一躬，“感谢冯处长栽培。”
做田井的心腹，当然比做冯易之的心腹要吃香得多。不过肖繁心知肚明，他之所以能入得田井的法眼，与他在风陵路29号的工作无甚关系，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冯易之给了他冯家女婿这个身份。
“回去告诉鹿宁，白霜霜的事她需有个心理准备。假如田井盘问——”
“这两天我与三小姐形影不离，我可以为她作证。”
冯易之轻描淡写地嗤笑了一声，“为冯家作证，你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顾好你自己，保障鹿宁的人身安全。田井那边我心中有数，就不用你费心了。”
“明白。”
肖繁摸不透冯易之的心思，但既然冯易之不要求他在田井面前为冯家说话，他自然乐意更加妥当地保全自己。
他从善如流地退出办公室，驱车回到冯家。刚进门，就见仇姨恭敬地候在门口。
“肖秘书，您可算回来了，三小姐非要等您，一宿都没合眼。”
肖繁打开客厅的灯，才发现冯鹿宁就端坐在沙发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块帕子，脸上却没流一滴眼泪。
“回房间说。”他脱下潮湿的西装挂在门口，换上拖鞋朝冯鹿宁走去。
“就在这儿说吧，霜霜她怎么样了。”冯鹿宁望过来的目光悲悯而沉寂，显然她心中早已知晓答案。
肖繁简略地回答道：“她死得没什么痛苦。”
因为他在检查现场时发现，有至少两枚子弹打碎了她的头骨，这种丧命的法子，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嗯，挺好的。”冯鹿宁看向旁听的仇姨，对她勾起一个好看的笑容，随即起身，投入肖繁的怀抱，“既然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去睡觉了。”
“我送你回房间。”
“不必。”
“白霜霜不是我杀的。”
大约是这道死讯过于残忍，冯鹿宁并不给他单独说话的机会，不想听他详说现场发生的事。但肖繁谨记她之前的嘱托，他认为有必要澄清这一点。
“没关系的，肖秘书。我说过的呀，你的手很好看，就算沾了血，我也喜欢。”冯鹿宁在仇姨面前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游刃有余，唯有与肖繁紧紧交握的指节透露出一丝细微的颤抖，“再说霜霜她选择通敌这条路，你杀掉她不是理所应当嘛。”
“你去睡吧。”肖繁不知道冯鹿宁可以承受的极限，但直觉告诉他，此时冯鹿宁心中藏纳着莫大的痛苦。
“你也是，洗个热水澡祛祛寒。”
冯鹿宁扭头冲仇姨吩咐道，“肖秘书换下来的衣服不用洗，都扔了吧，一股血腥味儿晦气又难闻。”
“好的，小姐。”
仇姨转身去拿门口肖繁脱下的西装外套。冯鹿宁紧绷的双肩仿佛随时会倾塌，她始终没松开肖繁的手，任由他牵着踏上一级级实木阶梯。
他们默契地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避开一楼仇姨的视线，像两座肃穆相对的雕像，矗立在二楼晦暗的阴影中。
天就要亮了。
肖繁通过走廊最东边覆着彩色玻璃的窗户，隐隐望见了几缕穿透黑云的光线。
可这离黎明还有很远。
太明19年5月18日，雨。
白霜霜死了。
凌晨瓢泼的暴雨生硬地捶打着人间，仿佛要将沉痛的罪恶贯彻，以平息良善遭致的因果。
肖繁湿透了一身笔挺的西装，沉默地矗立在田井身后，目睹着丘国士兵清理桥面上支离残败的尸体。
闻讯赶来的白家太太只细看一眼，便绝望地晕死在泥泞的积水当中。
“听见了么。”
一支慷慨的管弦协奏隐隐划破沉重的雨幕。如同锋利的刀刃，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劈砍着坚不可摧的钢盔铁盾，虽留不下分毫印痕，亦不肯退让、止歇。
肖繁抬眼朝西边望去，那栋不起眼的白色楼房在漆黑的夜晚，突兀地倾泻着象牙塔里面纯洁而脆弱的生机。
他回复道：“是学生宿舍那边传来的。”
“不知死活的东西。”
田井示意身后士兵朝半空鸣枪，打空了三发弹夹，唯有最开始的一道枪声使音乐停顿了刹那。那些学生奏着激烈的西洋曲调，却捧着一颗朝国的红心，不能被子弹击倒，不能被风雨扑灭。
“算了吧，就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孩子。”肖繁自作主张叫停了一旁丘国士兵换弹夹的举动，低声对田井道，“将军，眼下最要紧的是抓捕华生，人捉到之前您最好暂避风头，以防他狗急跳墙。我先送您回去吧。”
“不必。我早布下天罗地网，只怕他不敢来。”田井冷笑，回身抬手，随意正了正肖繁潮湿的领带，拍了拍他被雨水浸透的肩头，“不早了，肖先生。今天你做得很不错，回风陵路复命吧。叫冯处长也看一看，没有他们搅和，我们的行动是多么顺遂。”
“是。”
肖繁赔着从容的笑意，揣摩着自己崭新的立场。
田井言语之间，已将心思挑得足够明朗了。
一小时前，池栏监狱的审讯官从进步学生口中逼问出白霜霜与小杰卡的藏身之处。田井派出重兵以周边四个十字路口为连接点，彻底封锁了鹿城大学设立在窑湾街的音乐学院。
而这么大动静，风陵路29号没有收到任何官方消息，田井只单独通知了肖繁一人。
面对密集的封锁，白霜霜走投无路。
为了不牵连无辜师生，她只得搀着小杰卡的手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
鹿城掌事白树洲从抓捕行动最初便紧候在田井身旁，见状立马屈膝跪地，揪住田井的裤腿声泪俱下，一连给他磕了十几个响头。
他自知女儿的通敌行径板上钉钉，只求募得一个劝说女儿回头是岸的机会。
他的女儿一向是听话的。
当年他倒戈丘国，出卖战友，谋了个掌事的位置，白霜霜年纪尚幼，懵懂无知。后来他送白霜霜出国留学，一去就是五年，白霜霜独自在异乡病重，也没提半个回家的字。再之后，迫于田井威胁，白树洲只能将女儿接回国内，给她安排一场门当户对的婚礼，白霜霜见都没见丘国银行家的二公子，就乖乖点头，同意了托付终身的大事。
她一向是听话的。
唯有这一次，冰冷的雨水里她伫立在饮马桥上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却始终不肯放开小杰卡的手，向田井低头妥协。
肖繁赶到现场的时候，白霜霜恰好一把扯下昂贵的红宝石项链，抛入桥下湍急的河水。这是她满月时白家老祖宗送她的传家之物，象征着她白家人身份的光荣。现在，她将与白家的最后一丝干系也撇清了。
“你就当没生过我吧。”
白霜霜一手捂住小杰卡的眼睛，一手掏出丘国制式的左轮手枪，将枪口指向田井。
“霜霜啊！霜霜——”白树洲蹒跚着冲上前去，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心切的老母鸡。但他肥硕的身躯很快在连发的机枪弹雨中倒下。
白霜霜尚未来及击发一枚子弹，就被田井安排好的三名机枪手交叉射击，打成了筛子。她的内脏与小杰卡破碎的残肢混在一起，像是一位难产而亡的母亲。
“去看看。”田井昂首用下巴点了点前方。
肖繁领命，与几个丘国士兵一同上前查看。他从一地破烂的红肉中，很快捡起一片被鲜血湿透的信封。
信封里白霜霜的字迹因仓促而模糊，却因坚定而仍可辨明其中的含义。
她简短地写道：“我远未理解高尚的信仰，不曾收获真诚的爱情。我尽了我最后的努力，只想做一件正确的事。”
在这个吃人的时代里，做正确的事，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肖繁捧着脏污不堪的信纸，只觉得荒唐与滑稽。他不知道她的死亡可以换来什么，大约换来了这一夜不曾停息的协奏曲，换来了一些苍白的愧疚与同情……
她的死还搭上了一条卖国贼的命，尽管那是她临死前刚刚断绝关系的父亲。
这恐怕是未来的史册书页上，关于她，唯一会被记录的一笔了。
田井将收来的碎尸连同白霜霜的绝笔信还给白家，允许他们下葬，以示仁慈。
肖繁回到风陵路29号，向冯易之汇报了事件短暂的经过。
“田井很看好你。”
“我没做什么，至少这件事上我——”
“不，你做的很好。恰到好处的积极和直白笨拙的钻营，这都是田井想要看见的。”
冯易之倚在宽厚的座椅靠背上，捏着高挺的鼻梁，没有掩饰自己熬了一夜的疲惫，“提前恭喜你了。”
肖繁不卑不亢地朝冯易之鞠了一躬，“感谢冯处长栽培。”
做田井的心腹，当然比做冯易之的心腹要吃香得多。不过肖繁心知肚明，他之所以能入得田井的法眼，与他在风陵路29号的工作无甚关系，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冯易之给了他冯家女婿这个身份。
“回去告诉鹿宁，白霜霜的事她需有个心理准备。假如田井盘问——”
“这两天我与三小姐形影不离，我可以为她作证。”
冯易之轻描淡写地嗤笑了一声，“为冯家作证，你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顾好你自己，保障鹿宁的人身安全。田井那边我心中有数，就不用你费心了。”
“明白。”
肖繁摸不透冯易之的心思，但既然冯易之不要求他在田井面前为冯家说话，他自然乐意更加妥当地保全自己。
他从善如流地退出办公室，驱车回到冯家。刚进门，就见仇姨恭敬地候在门口。
“肖秘书，您可算回来了，三小姐非要等您，一宿都没合眼。”
肖繁打开客厅的灯，才发现冯鹿宁就端坐在沙发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块帕子，脸上却没流一滴眼泪。
“回房间说。”他脱下潮湿的西装挂在门口，换上拖鞋朝冯鹿宁走去。
“就在这儿说吧，霜霜她怎么样了。”冯鹿宁望过来的目光悲悯而沉寂，显然她心中早已知晓答案。
肖繁简略地回答道：“她死得没什么痛苦。”
因为他在检查现场时发现，有至少两枚子弹打碎了她的头骨，这种丧命的法子，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嗯，挺好的。”冯鹿宁看向旁听的仇姨，对她勾起一个好看的笑容，随即起身，投入肖繁的怀抱，“既然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去睡觉了。”
“我送你回房间。”
“不必。”
“白霜霜不是我杀的。”
大约是这道死讯过于残忍，冯鹿宁并不给他单独说话的机会，不想听他详说现场发生的事。但肖繁谨记她之前的嘱托，他认为有必要澄清这一点。
“没关系的，肖秘书。我说过的呀，你的手很好看，就算沾了血，我也喜欢。”冯鹿宁在仇姨面前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得游刃有余，唯有与肖繁紧紧交握的指节透露出一丝细微的颤抖，“再说霜霜她选择通敌这条路，你杀掉她不是理所应当嘛。”
“你去睡吧。”肖繁不知道冯鹿宁可以承受的极限，但直觉告诉他，此时冯鹿宁心中藏纳着莫大的痛苦。
“你也是，洗个热水澡祛祛寒。”
冯鹿宁扭头冲仇姨吩咐道，“肖秘书换下来的衣服不用洗，都扔了吧，一股血腥味儿晦气又难闻。”
“好的，小姐。”
仇姨转身去拿门口肖繁脱下的西装外套。冯鹿宁紧绷的双肩仿佛随时会倾塌，她始终没松开肖繁的手，任由他牵着踏上一级级实木阶梯。
他们默契地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避开一楼仇姨的视线，像两座肃穆相对的雕像，矗立在二楼晦暗的阴影中。
天就要亮了。
肖繁通过走廊最东边覆着彩色玻璃的窗户，隐隐望见了几缕穿透黑云的光线。
可这离黎明还有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