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下).

    二人各自回房后没多久,楼下客厅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打碎了清晨凛然的寂静。肖繁与冯鹿宁几乎同时从房间探出头来,对视了一眼,匆匆向楼梯汇合

    仇姨迈着小碎步接起电话,又慌忙跑到楼梯口,向二楼张望道:“肖秘书,田井将军找您。”

    冯鹿宁紧跟在肖繁身后,注视着他接过仇姨递来的听筒。

    电话那头田井的声音仓促而焦灼,“健康路318号,带冯三小姐立刻过来。”

    “是,马上到。”

    肖繁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很确定,冯鹿宁不需要他半句说服,就会和他一起走。但能让田井丧失一贯的沉稳,那个地址,绝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他们到达现场时,周围的路已经被丘国士兵完全堵死,数十辆军车停在路旁严阵以待。肖繁一眼扫过去,旁边几栋楼至少有六名狙击手在制高点就位。

    田井的机要秘书为他们开路,才将二人顺利带到田井面前。

    “田井将军。”肖繁微微俯身,向田井问好。后者的目光却直直落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的冯鹿宁脸上。

    “怎么了,田井将军,觉得我今日分外好看嘛?”听女人淡漠的语气,便知她并无心情与丘国人虚与委蛇。

    肖繁正要开口,另一辆隶属冯家的进口轿车飞速急停在他们身侧。

    冯易之从车上下来,瞥见冯鹿宁的身影,捺不住怒火,抬手给了肖繁一记重重的耳光。

    “我就是叫你这样看护三小姐的!”

    “冯处长,请三小姐来一趟,是我的意思。”田井负手而立,目光阴恻地扫过冯家父女,道,“我向来是个公平的人,用你的女儿换我的女儿,条件你可以提。”

    肖繁与冯鹿宁面面相觑,一时搞不清状况。田井的机要秘书将二人请到一旁,用蹩脚的朝国话向他们简单介绍了眼前的危情——

    就在五小时前,田井派人抓捕白霜霜和小杰卡的同一时间,他养在城东健康路小洋楼里的朝国情人孟瑶小姐和他们年仅三岁的私生女,被华生绑架了。

    整栋楼的承重梁和关键拐角均被华生安装了□□,火药的引爆机制由振动触发,也就是说只要有一颗炸弹引爆,这栋楼就会顷刻被炸成一片废墟。华生将多余的火药连同汽油一起倾倒孟瑶与她的女儿身上,自己则紧攥着一枚手榴弹,躲藏在卧室的狙击死角里。

    在田井到达现场两分钟后,十米开外一辆定时爆炸的轿车证实了华生口中的炸药当量所言非虚。

    他给田井布下了一个无比醒目的陷阱。

    华生在电话里说道,因为同伴放弃营救,他的妻儿全部死在鹿城,他决意要交出鹿城所有新党的名单,条件是,田井亲自进洋楼与他面谈。

    田井当然不会自投罗网,可楼中那位丘国与朝国混血的私生女童,是他唯一活着的女儿。战火已经带走了他的一儿一女,仅剩的大儿子是丘国总务长扣留在手中的人质,早些年被炮火炸成了残疾。

    他需要这个女儿。

    甚至可以说,他爱她。

    田井与华生陷入了复杂的僵持,雨水并不能淋湿洋楼里的火药,没人可以保证将田井的爱女毫发无伤地救出来。

    好在华生复仇心切,很快向他提出了另一个条件。

    华生所恨之人,不仅是田井与新党见死不救的同伴,更有藏匿小杰卡作为把柄的冯易之和当年诱捕夏兰时自觉作诱饵的冯鹿宁。

    冯家父女可以说是间接导致他妻儿丧命的罪魁祸首。

    华生不要冯易之偿命,死亡对他来讲未免太过轻松,他要让冯易之好好品尝一番失去子女的滋味,经人之苦,方能感同身受。

    第二通电话里,华生要求田井将冯鹿宁送进洋楼,稚子无辜,若田井愿意用冯易之的女儿作为交换,他就放那个三岁的孩童一条生路。

    这笔交易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多死一个冯鹿宁。能救女儿的机会,田井绝不会错过。

    “我明白了。”冯鹿宁平静地点头道,“我可以进去。”

    “你明白个屁!”冯易之额角暴起青筋,眼中血丝狰狞,好似恨不得冲上去狠狠给田井一拳。奈何他被四个士兵死死钳制住。肖繁从未见他如此狼狈过。

    “冯处长,你的消息很灵通,来得倒也及时,赶得上见三小姐最后一面。”田井傲慢地抬起两根手指,示意士兵卸了冯易之的配枪,将人反扣在地上,“可惜你没资格拒绝。”

    “狗日的!老子跟你拼了!”

    “冯处长,往好处想你至少还有两个女儿。”

    “田井!”

    “够了,把我家老头子放开吧。田井将军,我能救你的女儿出来。”冯鹿宁望着冯易之满身泥泞,不由皱了皱眉梢,“华生提出这个条件,大概就是想看你们这样狗咬狗吧。”

    此言一出,现场两位“狗”先生不约而同地安静了半秒。

    田井向来敏锐,自然察觉到冯鹿宁话中的内涵,“三小姐,你说能救——”

    “嘘,听我说完嘛。”冯鹿宁踩着一双恨天高的高跟鞋,走近之后,看田井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居高临下,“田井将军您心中应当有数的呀,难道您真的相信送我进去,华生就会放了您的女儿嘛?确实,您救女心切,这个方法值得一试,可我有更好的主意能保证您的女儿活着出来。”

    “三小姐请直言。”

    “无需多言。我进去之后将您的女儿平安带回,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田井将军不信我吗?”冯鹿宁无辜地摊开手,悠悠在原地转了一圈,绸缎织就的长裙在雨幕里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您看我有一点像要去送死的样子吗?您放心,以我们的交情,我绝不会豁出性命救您的女儿。我既然同意进洋楼,自然有办法全身而退。”

    田井思忖了片刻,虽然冯鹿宁过于轻松的态度令人生疑,可她要进洋楼这一点,与田井之前的计划并无半点出入。他最终还是认可了这个决定,“三小姐神通广大,那就拜托了。”

    “不着急。”冯鹿宁回头望了眼撑伞的肖繁,欣然挽住他的手臂,“方才田井将军您不是让我家老头子提条件么?现在我也有条件。”

    冯鹿宁似乎压根不在乎田井是否答应,她自顾自说道:“我要在池栏监狱捞一个人,她因为组织学生运动,刚被你们抓进去。她叫——叶晓春。”

    田井神情忽而有些古怪,肖繁亦是惊愕地握紧了伞柄,他尚未听说叶晓春身陷囹圄的消息。

    “怎么?田井将军您对我家肖秘书如此关心,不会连叶晓春的名号都没听过吧?”

    田井微微颔首,“有所耳闻。不过三小姐,我以为你会希望她死在牢里。”

    “这个猜想可不太聪明。”

    冯鹿宁亲昵地倚靠在肖繁身上,披散的秀发轻蹭过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田井将军,连你都知道叶晓春是我丈夫真正所爱的女人,我岂会不晓得。可感情这种东西呢,后天也能慢慢地培养嘛。我那么漂亮,那么优秀,假以时日肖秘书肯定会爱我爱得无法自拔。叶晓春能拿什么同我比呢?除非她死了。死掉的爱人永远是最完美的。”

    冯鹿宁关于爱情的论调,逻辑刁钻却堪称严密。田井一时语塞,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听她讨论这些废话。

    “好,我答应你。不论你用什么办法,打什么主意,只要我的女儿平安无事,我就放了叶晓春。”

    “一言为定。”冯鹿宁伸出三根手指,指向天空,俏皮地勾了勾唇角,“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平安救出您的女儿。若行动失败,我将命赔给她,黄泉路上讲故事给她听。”

    田井似乎被冯鹿宁最后一番晦气的发言戳中软肋,立即挥手令士兵让出道路,一刻都不愿再耽搁。

    冯鹿宁挎着她日常随身的珍珠手袋,与冯易之轻巧地挥了挥手,踏出肖繁撑起的黑伞,款款步入洋楼之中。

    肖繁一直目送冯鹿宁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绕过冯易之直接向田井申请道:“我也去。”

    楼中的炸药随时会引爆,多一个人亦可能触动华生紧绷的神经。

    田井思忖了半晌,首肯道:“肖秘书,把我的女儿平安带回,你会是田井家族永远的座上宾。”

    肖繁点点头,检查了枪支、弹夹,收起长伞,坚决地踏入到雨幕中去。

    他与冯鹿宁前后脚进入洋楼,时间差不过几分钟,可冯鹿宁早已不见踪影了。肖繁在一楼简单绕了一圈,并未看见炸药的踪迹。他刚要踏上二楼楼梯,楼上突兀地传来一个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

    “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所谓的两党合作!你们冯家在鹿城只手遮天,可你眼睁睁看着夏兰、阿愿还有白霜霜,他们一个接一个惨死在丘国人手里!你倒是说说,你做了什么!”

    肖繁猜想这大约是华生在说话,而阿愿应当是小杰卡的本名。

    “我无能为力。”冯鹿宁将声音压得很低。

    “这是你们民党一贯的说辞!当初夏兰被叛徒出卖,你们不仅不设法相助,反而助纣为虐参与诱捕。到头来一句形势所迫,便将一条鲜活的性命轻轻揭过。冯鹿宁,夏兰是你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你扪心自问,你不亏心吗!”

    “原本我以为你们尚存一线良心,救下了我的孩子。可整整两年,你们都没有把阿愿送出鹿城。我早看清你们民党那些腌臜的心思了,留一个孩子在手中,就握住了拿捏我的把柄!多划算的买卖!现在好了!区区孩童也为你们的自私卑鄙枉送性命!他才五岁!你们还是人吗!”

    华生的质问与谩骂字字泣血,而他的主语——“你们民党”,冯鹿宁没有半句反驳。

    如今局势已然明朗了。

    肖繁悄声靠近楼梯,小心翼翼地往楼上走去。

    “你以为我不想送阿愿走吗?”大约因为距离更近的缘故,冯鹿宁的声音愈发清晰,她控诉道,“当初偷梁换柱保下阿愿性命,是冯家的手笔没有错,但这么大动静怎么可能瞒得过田井?这两年来,田井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冯家,盯在阿愿身上,我想见阿愿一面只能借白霜霜的光。你想我怎么做?像你一样目无组织纪律,冲动地带他逃亡?你们逃出鹿城了吗?”

    “我的儿子得了时疫,危在旦夕!难道我要放任他死在洋人的福利院里?!”

    “可我给他送药了!他就快好了!你宁可相信田井放出的消息,也不相信我!华流星,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你不听指令,擅自营救,今日才害死了阿愿!也害死了霜霜!”

    冯鹿宁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仍旧不可自制地哽咽出声,“你、我、夏兰,我们这样的人,为了完成使命死不足惜。可霜霜只是个普通人,她压根不懂什么信仰什么主义。你利用她的感情,达成自己的目的,最终害她惨死在丘国人的枪口下,这不卑鄙吗?如果无辜的人可以随意被牺牲,我们所做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够了!你没资格指责我!你在鹿城享受荣华富贵,当你的冯三小姐,这些年你们民党在鹿城做出了什么成绩?你有什么颜面同我谈信仰谈主义?待朝国解放的那一天,我犯的错自有定论,你们民党的累累罪行也将一一被审判。那时候——”

    那时候会是怎样的光景,从前、现在,有无数的人,想象过无数遍。

    可华生注定见不到那时的风光了。

    华生蓦然安静下来,肖繁只得停下脚步,以免行迹暴露。

    楼上的二人似乎陷入了某种苦涩的沉默。半晌,华生才重新开口。

    “眼下大敌当前,我已没有活路,我的国仇家恨只得托付给你这样的人。冯鹿宁,我对你们仁至义尽,你最好不要辜负我最后的选择。”

    “我们会再见面的。”冯鹿宁宛如叹息般轻轻说道,“那时候,一切都会明了。”

    肖繁的位置已能瞥见二人各执一处窗口死角,相互对峙的身影。

    华生闭上眼睛,悠悠念起老李曾经念过的那串晦涩难懂的外语词句。与此同时,冯鹿宁抬起手臂,紧握着漆黑的枪柄,扣响了拜国制式的枪支独有的双重保险栓。

    “我们的路,注定走不到黎明。可总有人会去。”

    “他们会看见新鲜的太阳,会沐浴永不熄灭的光明。”

    “他们不再惧怕黑夜,因为在路的前方,总有人将火把高高举起。”

    “我们的事业终将会胜利,我们的战斗会走向天明。”

    “砰”的一声枪响,没有任何爆炸发生。田井的军队很快涌入洋楼,冯鹿宁搀扶着面色苍白的孟瑶走下楼梯,孟瑶怀中紧紧搂抱着一个陷入熟睡的女童。

    肖繁一枪击中华生的眉心,使其当场毙命。

    冯鹿宁路过他时,十分复杂地与他对视了一眼,但二人很快被来往士兵裹挟着,擦肩而过。

    肖繁被田井请去了自家宅邸。田井亲自为他斟了丘国上等茗茶。

    “肖先生,第一次朝真人开枪,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多谢。”

    肖繁颤抖着双手接过茶杯,缓了许久,才抿下一口茶,交代起现场的情况。

    “我检查了一楼没有炸药,我猜三小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比我更了解华生,他们曾是校友,她应该知道华生所说的那种□□的难度——那不是仓促间可以完成的。”

    “上到二楼的时候,我听见三小姐正在说夏兰的遗言。她说华生回到鹿城,害死了小杰卡和白霜霜,夏兰的在天之灵不会原谅他。”

    “这时候华生举起了手枪,他已经彻底疯癫了,我没有考虑活捉他的可能。”

    “这是个顽固的敌特分子,我从没指望他能交出所谓的新党名单。”田井示意肖繁不必紧张,他击毙华生的行为正合田井之意。

    “现场发生的事,我已经命人将冯三小姐与孟瑶的供词详细核查了一遍,她们所言并无出入,与你也对得上。华生那个卑鄙的家伙给我的女儿喂了安眠药,孩子目前仍在医院观察。”

    田井头一回对肖繁说这么多话,几乎事无巨细地将事情交代给他。

    “如我所言,你救出了我的女儿,肖先生,从此你就是田井家族的恩人!”

    “不敢当。”肖繁低头谦恭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肖先生,你的枪法非常准。为什么从前在风陵路的集训当中,你一环都没有击中呢?”

    肖繁捏住茶杯的指节隐隐发白。他像是被人当中揭穿骗局的街头艺人,只得将头颅垂入尘埃里。

    “田井将军,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没有家世背景,亦无钱财傍身,没有被选择的价值。我这样的人,贸然崭露头角,恐怕不好过日子。”

    这个答案田井显然早有预料,他爽快地笑出声,又将肖繁的茶杯斟满。

    “你很聪明,肖先生,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你娶了冯家三小姐,背后站得又是田井家族,是我整个丘国。尽管把你的能力显现出来,我会为你争取最高的荣誉。”

    “将军的赏识,肖某定当衔环结草,竭力相报。”肖繁迅速起立,对田井深深鞠了一躬。

    “今日辛苦,回去好好休息。明晚我将在铜雀楼设宴表彰你的功绩,届时,我还要引荐一位新朋友给你。”

    “是,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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