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余念厘和余寻风先至前厅等候。

    “阿姐,你的风寒可好些?”余寻风这几日也去探望过余念厘,只是余念厘总是歇着,也不便见他,余寻风不免关切询问。

    余念厘扬起嘴角,“你猜呢?”

    余寻风有些时候觉得阿姐也挺幼稚,忍不住呛了两句,“还有心思打趣我,看来阿姐彻底好了,好得不能再好了!”

    余念厘闷着笑了两声,就见余明德下值回府,神色凝重。

    “父亲。”姐弟二人同时问安。

    “嗯。”余明德看见她们,收起了刚才那严肃的作态,和颜悦色问道,“阿念还生着病,怎么在这儿等?”

    “烦劳父亲费心,女儿的身体已好得差不多了。父亲辛劳一日,我们做子女的候您回府也是应该的。”余念厘恭敬回复。

    余明德淡笑了下,“身体好了就好。走吧,去正厅用晚饭。”

    三人一起走进正厅,陆如光已在正厅里等候了一会儿了。

    “母亲。”余念厘和余寻风先给陆如光问了安。

    “夫人。”余明德走到陆如光身旁,和声喊道。

    陆如光微微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声,“行,人到齐了那就上菜吧。”

    话落后,丫鬟们便陆续开始上菜。不一会儿,桌面上就摆满了各式的菜肴。

    “阿念好得差不多了吧。”陆如光看着女儿问道。

    “劳母亲挂念,好多了。”余念厘笑着回应。

    陆如光闻言就展开笑颜,“嗯。今天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辣子鸡和桂花酪,晚饭好好儿吃。”

    陆如光是蜀州人,喜辣,而余明德对吃食又从来不多要求,于是御史府上日常都吃得比较辛辣。余念厘随她母亲,也爱吃辣,这道辣子鸡是她最爱的一道菜,干香酥嫩,叫人忍不住垂涎三尺。

    而用过正餐,她又独馋一口秋日才能吃到的桂花酪,丹桂沁甜甘爽的清香与乳酪浓郁的奶香融合在一起,不仅能一解方才菜肴的辛辣与干燥,还可以甜蜜的滋味赋予食者餍足的品味。

    余念厘看着眼前鲜艳非常的辛辣菜肴,想到一会儿还有桂花酪可以用,不由食指大动,咽下一口唾沫,“谢谢母亲。”

    余明德皱了皱眉,“你还未痊愈,怎可用太过辛辣之食?”

    陆如光毫不客气地白了余明德一眼,“别管你爹。你少吃点辣椒就是。”

    余念厘听闻父亲的话方才暗下来的眸光,在听到母亲的准允后又倏尔亮了起来,嘴上却是言不由衷道:“父亲也是为我好。”

    余明德也拿这对母女没办法,便随着她们去了。

    席间四人吃得和和气气,自从那日余念厘把想法坦然相告后,他们之间的氛围更添了一分随和,比起之前,余念厘也不再那么在乎礼节礼仪,日常行事都没那么小心翼翼。余寻风也时不时分享自己在城南的新鲜见闻,把陆如光和余念厘逗得止不住笑,连余明德都没忍着,饮茶时差点儿被他逗趣的言语呛住。

    “父亲,现我身体爽利不少,今日可以继续和您一起学习评案了。”余念厘一边接过司命递来的桂花酪,一边主动向余明德提起此事。

    余明德明显愣了一下,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

    余念厘看见父亲这副神色,猜测父亲难道是反悔了?心下也慌乱起来,正厅一下子陷入无名的沉默中。

    陆如光正想开口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余明德又恢复了先前的神色,整肃道:“嗯,用过晚饭随我去书房吧。”

    尽管余念厘觉得父亲刚才的走神十分反常,但还是赶快应下,生怕余明德一会儿就改主意了。

    吃完最后一口桂花酪,余念厘刚走出前厅。她觉得身体健康真是很重要,生病的时候她毫无胃口,许多美食佳肴在前也生不出任何馋意,实在是太痛苦。为了以后能继续享用饕餮美食,她还是多多注意,别再病了为好。

    正想着,陆如光走到她面前,撩起她鬓角的碎发整理至耳后,温柔说道:“阿念,这段时间辛苦了吧。”

    如此没来由的一句话,却让余念厘猛地鼻头一酸,她压下声音的颤抖,努力笑着说:“母亲说什么呢?我才不辛苦。”

    陆如光知道女儿一向心性坚强,懂事的她从不让自己过多担心。有些时候陆如光倒希望女儿没那么坚强,像别人家里的姑娘一样,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不必那么精明能干,独自面对这世间如此多艰辛的苦难。但她也知道这不是女儿想要的。比起无知地被人保护着,她更想靠自己的清醒追求她的理想。

    于是陆如光叹口气,摸着余念厘常紧皱的眉头,指尖轻轻地向外舒展,似是要帮她拨开无数难解的忧愁,“阿念,你很优秀,但你一定记住母亲自始至终只对你有一个要求,平平安安。”

    余念厘感受到母亲言语下的担忧,忍不住用轻松的语气宽慰道:“放心吧母亲,我向来最是惜命的!”

    陆如光弹了弹余念厘的额头:“说话没个轻重!你父亲还在书房等着你,别叫他等久了。快去吧!”

    余念厘笑捂着额头,爽快应着,和陆如光道别:“那母亲,我先走啦!”

    穿过长廊到了父亲的书房,余念厘站在门口,先整理了一下衣衫,又摆出一副严肃求学的神情,确认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正要叩门,就见木门从里面打开。

    余明德有些疲惫地招呼余念厘:“进来吧。”

    余念厘收回刚伸出的手,提起下裙摆,跟在余名的身后,走进书房。

    “父亲,您上次让我看的《折雾刑狱录》我已经……”

    余念厘正打算向父亲汇报自己的阅读进度和和体会,就听闻余明德声音沉重地打断她,“阿念,今日先不谈刑名。”

    余念厘赶紧一拜,“女儿愚钝,请父亲赐教。”

    余明德望向砚台旁的一封奏折,凝眉深思,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发出连连叹息,“阿念,为父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否正确……”

    余念厘觉得近日父亲的行为举止中处处都透露着古怪,这副模样,怎么说呢……不像是在朝堂上掷地有声的御史,倒像是春闱落榜的书生,有些垂头丧气,还有些心悸不甘。

    余念厘往日一向转得很快的脑瓜子也减速了,面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父亲,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安慰,毕竟她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念,可知‘崔杼弑其君’的旧朝遗事?”余明德冷不丁地抛出了个问题。

    余念厘迅速回道:“然。”

    “那你以为太史伯仲叔三人所为是否正确?”

    余念厘愣了下,心头转过了几个弯,还是决定依照自己的真实想法回答,“女儿以为他们三人所为,无所谓正确与否。史官之责,正在于揭事物之内里,道事件之真相。他三人职责所在,本该直言。”

    余明德似乎是料到了余念厘会这么说,正想反问,又听余念厘继续说道:“然而三人性命换一纸真言……女儿却不敢保证会和他们做出同样的选择。”

    余明德喉头一紧,认真发问:“为何?”

    “既为人臣,职责固然重要,但又身为人子、身为人夫、身为人父,难道其职责就可推脱吗?如此看来,太史三人的果决赴死便多了几分自私的意味…”

    余明德被余念厘方才所言惊得心头大震,呼吸都有些凝滞。

    只见余明德深吸一口气,仿佛突然想通了什么,踱步至书桌前,提笔、蘸墨、落款,一气呵成——最后盯着那白纸黑字好一会儿,才颓然落笔。

    余明德狠狠咬牙压下狼狈神态,半晌才训诫余念厘道:“此话切勿再与外人说道。君为臣纲,乃是天理;人臣之责,理应先行。”

    余念厘默默垂头,“是,父亲。”

    余明德本想再出声宽慰几句,却又突然想起什么,觉得自己似乎已没了什么继续说教的余地,于是苦笑两声,“今日便到此吧。”

    余念厘悄悄望了眼余明德的背影,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余念厘觉察到了一些不对劲,却难以言状。她独自行至中庭,月色朗朗,乾坤坦荡,她却体感夜风疏寒,露色深重,仿佛这深沉夜幕下所见所闻,都行将缥渺。

    余念厘裹了裹身上的外衣,看向地上枯败的落叶。秋风袭来,它们轻轻地向四处撞去,沙沙作响。余念厘不由默默祈祷今年秋冬能快些过去,西风冷情,她还是偏爱东风。只是难料,无论东西南北风,接下来的长安,都免不了一场巨大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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