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吸了吸鼻涕,像是陷入思考,沈师范听着安镫子长篇大论,他想起年轻气盛的秦富,本来也能考入县中学,将来像田正满那般出将入相当官,替黎民百姓出头,可惜他爹拖欠几十年的债务连累了他。沈师范清楚知道秦姐的弟弟秦富是死是生还难以定论,唯一肯定的是他不会再回到浆水镇,也不会再在浆水镇老树下和他一起摆下围棋大战数合,更不会在临开学前夜冒着雨把地里翻腾一遍种上红薯。

    安镫子像是受默许,打算趁一早一晚到沈师范家林地里砍最粗的树,沈家夫妻俩远远望着他未敢阻止,他拿着沈家借来的斧子上午砍了三棵树,河滩林地里最粗大树已经被刘地主派来的长工砍掉不少,他心里不满意但是也没其他再粗的树能砍。林子里的树木沈师范根本看不住,他只能哭丧着脸蹲在道边,背对着林地趁李地主疏于防范在浆水河边拿媳妇编织的软棉线网网鱼。安镫子个子矮灵活,很多时候他窝在林地里转悠,沈师范看不着他,也就无从防范,安蹬子约了镇里两个熟人拿几把更锋利斧子来,他放哨,其他人藏躲在林地里准备砍树,听见安镫子鸟雀叫声意味着沈家人回去了,这些人便放肆地在林里拼命伐树,待到天蒙蒙亮安镫子带着秦姐赶着车来取树轱辘。大树是有数的,林子里有些什么树,多粗,最粗在哪个的位置,秦姐比沈师范还清楚,她一个窝窝囊囊女人家在浆水镇不惹眼,而在边区她是被通缉的国军军官特务,走在林子里装做拾柴火,顺便把成才大树给点很清楚。

    如今树林中能用的粗树寥寥,沈家林地里只剩下小孩腰粗细树木,剩下的都胳膊粗,安镫子想把腰粗细的树砍回来,用来做盖房屋的檩条和梁柱,拿这些木料在秦姐弟弟秦富宅地里盖三间房屋绰绰有余,将来孩子大了随时能住,到时候就是怕孩子嫌破旧不愿意住,再不济在盖好屋里面养些牛羊,总比关在露天地里受冻强。

    安镫子躲在树后看见河塘畔沈师范和梅雪郎情妾意似地微笑,当晚说给秦姐听,秦姐帮儿子换着衣裳起疑道:“沈师范真盯着那小戏子看?“安镫子细细回忆道:”千真万确,俺这对眼火眼金睛还看见他送鱼给小戏子,俩人情深意厚是板上钉钉的事。“秦姐道:“如此看来,像是要赖在浆水镇不肯走的青衣小戏子眼界窄。”安镫子道:“不走那多唱两天,唱戏得卖命靠嗓子挣钱,难道怕她吃垮了戏班子。”

    秦姐嘲笑道:”之前打算让俺用姿色勾引沈师范,然后以此为要挟,逼迫他砍光林子里的树,到时候赚上八十或者一百块银钱,现在倒好,他盯着想吃嫩草,难怪不肯把俺放眼里,此刻俺即便到他跟前装扮成戏子疯唱,你跟着敲锣打鼓耍戏霸,他都看不见听不着。”

    很快到了中秋节,中秋桂子飘香,米粒般金澄澄细小花朵招蜂引蝶,沁入心脾。就是前些年,乡人征得镇长同意砍了戏台两侧栽了几十年笔直笔直大杨树,种上桂花树、腊梅、石榴、蜀葵、朝天花、以及钱瑾、桃李树,喜窜红,城里乡里常见花草都搬了出来,这样春夏秋冬,既能看戏,又能赏花,真是赏心悦目,乐趣盎然。

    八月十五月圆中秋对于农民来说是个值得庆祝大节气,秋收之后,乡亲都有吃有喝,生活相对富裕,镇里戏台要演上三天三夜连轴戏,其余前后十六天小戏早晚不间断,只要乡亲想去看,都能免费看着。日落西山天色渐渐暗下来,俊三在妇女喊叫声中穿黑布鞋踩着台角点上两侧火把,以及通明电气灯,最后还帮着拉了根电线通上电灯泡照亮戏台两角。大戏请的是角儿上台,晚上六点半到傍晚十点,名角儿大唱特唱,把区别于普通戏匠的功底展示出来。小戏类似乡间杂剧,民间行家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凑戏题,凑一出演一出热闹热闹,说说唱唱周围新鲜事。其余每天上午九点以后,要么是下半夜等没什么人看,都是周围想过戏瘾的乡亲舍弃脸上去免费说唱,表演的好,自然得到重视奖赏,表演的不好,在后台混上两顿像样饱饭掩面难过走了,顿顿伙食非常好,比如新鲜豆角肉面、豆芽肉焖饼,蒸得香甜的红薯随便表演的人拿着吃,轮换着伙食尽量不重样,年三十每人一碗热气腾腾猪肉白菜馅儿或猪肉大葱馅儿饺子。

    浆水镇老人都说从明洪武年间开始,镇里集体养着猪鸭牛,镇里民众无私供养着公田十亩,公田就在风景如画北万山脚下,浆水河畔,一眼望去青苗无数,原本是供养佛僧道和过路流浪乞讨人,现在这些赚钱进项都作为镇里家底被镇长操控,用于集体费用开销,譬如戏班支出和戏园维护,若是碰上灾荒年,得从往年积攒银钱中拿出稍些买粗粮,免费发放给镇里的穷苦人,自然来年公田的耕种,这些人是很乐意奉献他们的劳力,而不再需要支付微薄报酬。显著的戏台花销不过镇里收入的小部分,多数好看名角表演的都得掏票钱,听闻盛名,远道而来乐善好施的宾客也是愿意掏钱进去看戏。

    处处阔台演蹁跹,碧箫檀板彻云天,青衣起解陈州雪,画角催征万里船。戏台开演大戏,锣鼓一敲,周围村民都会潮水般涌入浆水镇,欢闹声,尖叫声,搬桌椅板凳声此起彼伏,以及各种卖杂货的云集于此,戏台两侧点燃的火把几乎彻夜不熄,整晚欢闹喧嚣,浆水镇是周围几十里首推大镇,地多福利好。

    单说半两金戏唱得确实不赖,有功底只是扮相不佳,别人穿戴上戏装美得像天仙那般模样,她上装以后依然不够漂亮,像是脸上画着油彩来赶集的村姑,五大三粗圆滚滚身躯,两只眼睛还不往一个地方看,一只看着北平,另一只直奔着天津去了。她倒是好脾气,坐在后台照着镜子她自嘲道:“爹娘生就模样,要俺自个儿怎么能救得过来,两只眼神不好年轻时看不出来,等年纪大些不如年轻透亮,愈发显现歪斜,俺年轻时身段是不差,再水灵女人嫁给混账男人就似吃发面饼子一般,收是收不住,只得听之任之,勒紧裤腰带都不管事。”好在乡亲们听得是她的戏,除戏台上的人能看清楚她俩只眼睛相互不“对付”外,台下观众只能看大概模样,觉得她戏和人也能接受,因此在浆水镇戏台上活跃最久,一直到日本人来借着查土匪封闭戏台,不允许村民自由集会为止,前后活跃有二十来年。半两金中秋三天戏码不同,头一天唱《全本白蛇传》,她出演峨眉山白蛇娘娘,这出戏锣鼓热闹聚拢人气,是喜闻乐见故事,老人小孩最爱看,尤其是最后法海收白娘娘那段,台下所有人伸长脖子哭着鼓掌叫好。

    第二天是《大西厢》,她演崔莺莺,只是这戏里着重看她表演,红娘倒是其次,红娘把墙上花窗卸掉让张生跳进来,崔莺莺站旁看着一个人带着张生进屋说笑,不久张生带着崔莺莺出去说动贼兵,夫妻琴瑟和鸣,解掉报恩寺之围,最后红娘领着张生过来祝贺,俩人见礼,老夫人赐婚,最终郎才女貌花好月圆。

    第三天唱《穆柯寨》,演宗保借降龙木,她扮演穆桂英,穆桂英打败孟良焦赞,看上路过山寨下小伙子,派人一打听,让她动心青年叫杨宗保,穆桂英难过天波府小少爷不是谁都能爱,过不久杨宗保正好上山来借降龙木,穆桂英心说这是个好机会,小伙子你来要什么都行,包括俺穆桂英,想着把他擒入山寨,软硬兼施要嫁娶,结果杨宗保只要降龙木不要穆桂英,此刻孟良焦赞放火,被穆桂英再度打败,半两金扮演的穆桂英扮相太寒蝉,杨宗保是来借降龙木,回去已然娶回个胖娘,这事乐意的人不多,就此反悔要下山,穆桂英契而不舍后面追,杨宗保前边着急忙慌跑,不慎掉进金人陷阱被抓住囚禁在阵中要斩首,穆桂英凭借高强武艺带降龙木破掉天门阵,救回杨宗保让他认识到穆桂英高超武艺和良好品德,使得他回心转意,小伙子杨宗保觉得媳妇有本事给他长了脸,俩人遂在佘太君坐前跪下行礼,然后拜天地大团圆,大幕就此欢天喜地闭幕。此也是戏班头编写的热闹戏。

    乡亲们看戏图个热闹,到此时掌声不断,斗转星移已到半夜,伸伸懒腰拿着自家小板凳离开戏台,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剧情,路上一伙数人争论着哪个扮相好,哪个演员最滑稽,唧唧喳喳顶着月亮星星心满意足回家睡觉去。今年戏格外叫好,戏班接连请来省县里官员来看戏,都说戏演的比省城名角还好看,个个肯吃功夫不说,整个戏班管理井井有条,堪比大城市长官。

    襄城县各官员来视察多次,更是满意,年事已高庞敬镰最后筹办完田婶牌坊卸任镇长,由戏班戏头董熙麟接替新镇长。

    为使得今年中秋节更出彩,新镇长董熙麟给镇里戏班新置办一批新衣裳戏具,都是从北平天津定制的,他则专程到上海找名角学了三天精品戏,到时候一开口绝对能威震顶头上级,农历九月十六祝融诞辰,头天演出热闹非常,表演晚上六点半开始,半两金和小戏子梅雪两只蛇精上台,一直要演到晚上被收服,半两金唱的痛快,差点累趴下,把头上的崭新的头冠匠首摘下交给小戏子,喝完几口水,等再上台时找不到放在箱柜上的头冠。外面锣鼓催的紧,小戏子梅雪同样着急,几乎都要被半两金掐死打哭,她丧着脸跺着脚找不到,哭诉晕头转向忘掉交给谁了。原来嚷着到后台要瞧仔细的安镫子拿过箱笼上头冠,一撩厚幕帘递给秦姐,秦姐拿着头冠瞧看四下无人揣在袄兜里低头便走,安镫子馋酒,秦姐想买月饼,都得花钱,此玩意在乡下值些钱,倒卖到外地钱就能赚出来。

    最后场下锣鼓催的狠,来不及翻箱倒柜多考量,半两金顶着小青一头蓝珠饰出去被法海镇压在塔下,如同青蛇被镇压在雷峰塔下,看得前面场里人只想发笑,梅雪逼于无奈见她演砸,且抢走她的头冠匠首,便也恨起来,待她上场时直接拿起《铡美案》里秦湘莲黑布坠几个闪亮珠串头饰戴上,双手拿着青锋剑装模作样追出来,在场上来回胡乱挥几趟青锋剑找法海报仇,因为被喝倒彩,下场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这场戏镇里人虽是来看热闹,但看见她俩人如此窜着“乱来”,便瞬时嘘声四起,半两金清楚是出大篓子给董熙麟惹下祸,怕体面阔人说她演戏糊涂丢脸没规矩,来年砸了她饭碗,被压在“塔下”琢磨想着怎么嫁祸推卸责任。她到后台卸着妆琢磨,瞧见梅雪一天比一天成熟,和后台人都面露和气,而且模样长得美,台下男人看见她挤眉弄眼全都笑作一团,想想觉得来气,将来若是梅雪演主角她肯定连个丫鬟角色都混不上,站起身到休憩房内找到镇长董熙麟,红着眼圈把晚上丢头冠匠首之事添油加醋跟他说一遍,罪责矛头直指梅雪,痛诉梅雪一直以来如何在舞台上不听话,尤其是栽赃她打算和浆水镇里青年人偷情,被撞破之事传的沸沸扬扬,戏头虽然初当镇长,确是个相当精明难缠之人,听不得戏班里进谗言,恨不能此刻把梅雪法办。

    此事梅雪并多大罪过,只是接过头冠来随意放置在箱笼上,人多事杂,可是戏班当红主角要她自行离去,她便没了准主意,新任戏头撵她几次没撵走索性不管她,到管饭时候都不知谁丢了她的碗,睡觉也不给床铺。邱木匠帮着修戏台,混了三四天饭,他接过戏班里的碗先扒拉两口,善心端着碗走到她跟前,拿筷子挑起米粒喂她,看着她可怜兮兮模样拒绝,伸出脏手想替她摸去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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