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泰七年，二月廿三，公主大婚。
杭延龄没有去观礼，她跟着公主的婚轿出宫门，但在宫门外的第一处岔路口分道扬镳。
在深宫里住了整整十年，最后拿在手里的竟然也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
她终于自由了。
有婚礼的乐声传来，敲锣打鼓，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谈论一国公主的婚礼果然盛大，红妆绵延几近十里。
她站在路口，感受微风从她脸上吹过，今日有好天气，宫里的星官占卜，是宜嫁娶的好日子。只是现在，一切都离她很远很远。
不必有提心吊胆的难眠，也没有人需要她在冬日里卧冰求鲤。
杭延龄不再被拘束了。
视线中蓦地出现一袭熟悉的白色身影，她下意识抬头看，在不经意间望进他的眼睛。
彼此无言相对良久。
“恭贺你得偿所愿。”
邬苍澜朝她做口型，眸子里有细细碎碎的闪光的笑意。
那一瞬间，杭延龄想扑到他怀里，想大声喊她自由了。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是她先转头，克制地移开眼神。
公主出嫁，太后下懿旨，让她归家。
当年大乱，杭家一朝败落，成为戴罪之臣，那时她才十岁，时隔七年，杭延龄早已不知道现如今她的家藏在偌大昭京的哪个角落。
邬苍澜突然往前走。
她下意识跟着走了一步，等少年回头又看她一眼，她才猛然间醍醐灌顶，邬苍澜今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给她带路。
他们各自占据道路的两边，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身轻的步履缓慢，带着包袱的反而走得飞快。
杭家原来有个大宅子，很华丽气派。
现如今只缩居在昭京深处的一处小小宅邸。
杭延龄站在大门前呆呆看着门上悬挂的“杭宅”的牌子，一瞬间觉得恍然，之前杭家门上悬挂的是先皇钦赐的府牌，阖家上下都是荣耀，不是现在这个饱经风霜的划痕遍布的“杭宅”。
但这是她的家。
——她想念了十年，期盼了整整十年。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笑起来，尽管归家的喜悦漫过她的心口，可她没有忽略为她带路的少年的眼神。
“回去吧。”她站在门前，背对着他。
“你不看看我？”邬苍澜的声音很低，带着可怜意味，“往后见面就更难了。”
杭延龄有片刻的失语，好像有刀片割过她的喉咙，让她说话都感到艰难。
“邬苍澜，”她转过身，站在台阶上看他，“只要你还能等，我不食言。”
“还能见？”邬苍澜的声音似乎抖起来，但混杂着捉住救命稻草般的狂喜，“你说真的？”
“真的。”杭延龄答应得很快。
少年的眉眼一下子和缓下来，声音也变得轻快，“好好好。”他一连说了许多个“好”，好像少女的一句轻飘飘的“真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之后再见！”邬苍澜一边往回走一边朝她招手，“说好了！”
他太爱笑，也太张扬，像个太阳独一无二。
杭延龄每次和他相处都害怕自己被他灼伤。
也害怕自己把寒气侵袭到他身上。
她推开门，踏进这个她期盼了这么多年的地方，门房上有个老仆在酣睡，正午的阳光太好，门扉响动的声音并不能惊扰一个人的安眠。
杭延龄往正厅走，走到一半碰到个端盏的女仆。
那人呆呆盯了她好久才出声，“你是……？”
“杭延龄，”她的声音很轻，“我是杭延龄。”
这人不认得她，她也不认得这人。
阔别十载，人事更迭，也是常理。
“是……大小姐？”女仆的声音有些不确定，可在看到杭延龄点头的一瞬间就又高兴起来，“我常听我娘说起您，哦，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娘是柳嬷嬷。”
记得的，那是她的乳娘，一直跟她到七岁。
“她还好吗？”杭延龄顿了顿，问道。
“还好，只是今日身体不太舒服。”女仆回答，末了懊恼地拍了拍自己，“大小姐，别站在这儿吹风了，先进屋里，我去喊老爷。”
屋子里的陈设还算好，并不简陋，只是陈旧了些。
杭延龄找了把椅子坐下，思索着自己包袱里还有些银钱，虽然不多，但多少也能贴补家用。
正想着，刚刚的女仆跟着一个双鬓已经染白的男人进来。她急忙起身，等男人在主位上坐稳后，向他行礼问安。
男人侧头看了她一眼，略微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你……”男人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问道，“好吗？”
“好的！”她点点头，“我很好。”
男人长舒一口气，“啊，那很好。”
杭延龄觉得男人语气有些古怪，于是抬起头来看他。
男人脸上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舒然，此时见杭延龄看她，也没有什么遮掩，“刚刚太后传来旨意，让我务必仔细关心你。”
啊，原来如此，杭延龄低头弯了弯唇角，把正要脱口的那一句”爹爹“咽了回去。
“女儿垂谢太后深恩。”她说。
“既然如此，去看你母亲吧。”男人最后这样说。
等看到杭延龄点头才又声音沙哑着嘱咐道，“等晚上我会叫人喊你用饭。”
杭延龄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有些无措。
她总觉得有什么已经在十年里改变了，最可怕的是，她无从下手。
女仆走上前要接过她手里的包袱，杭延龄不自觉侧了侧身，然后才说，“我自己拿着吧。”
女仆点点头，“那大小姐跟我来，我带您去见夫人。”
“我该喊你什么？”杭延龄跟在她身后问她。
“小姐叫我‘芸湘’就好。”女仆回答。
“芸湘。”杭延龄喊她，“我母亲怎么了吗？”
“夫人卧病在床已经有些年了。”
印象里，母亲的确有些体弱，想必当年的灾祸让她也辛苦。
房间里暗沉沉的，只开了一扇窗通风，满屋子都是药的清苦之气。
杭延龄突然感到紧张，她转头朝芸湘笑，“我自己进去吧，你先去忙。”
她深吸一口气，缓下心神才终于迈步进去。
先听见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才见到正从被褥里挣扎出来的母亲。
她一只手按住床沿，一只手用帕子捂着嘴猛烈而无声地咳嗽。
说无声是夸张。
杭延龄疑心她要把身体咳散，一颗心紧张而惴惴。
她局促而小心，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不小心碰到旁边的架子。碰撞间的声响惊动了咳嗽完靠在床头休息的女人。
她眼下青黑，一双眼睛无神地看过来。
“母亲。”杭延龄喊她。
女人闻言忽然勾起唇角笑了，她朝她招手，眉宇间都是慈爱，“好孩子，快过来。”
她依言坐到床沿，任凭母亲瘦弱的双手摩挲过她的脸庞。
“龄儿，是你吧？”母亲的声音很轻很柔。
“是我，母亲。”杭延龄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发抖。
“长大了。”母亲长叹，末了去摸她的鬓发。
“我的龄儿啊，”母亲摸着她的脸笑着看她，眼睛却阴冷，“怎么不早早死了？”
杭延龄吃惊地看向脸上挂着笑容的母亲，还没反应过来那一双瘦长的手就摸索着来到她的脖颈，突然用力地掐着她。
“咳。”杭延龄下意识抓了一下母亲的脸颊，趁着女人吃痛松手的空隙顺势拉开距离，跌坐在地上咳嗽起来。
床上的女人因为愤怒也在咳嗽，场景一时间竟然有些莫名的滑稽和好笑。
杭延龄摸着自己的脖子平复呼吸，女人的声音夹杂着咳嗽传来，“杭延龄、你把我、咳、害惨了怎么、怎么还敢回来！
“十年啊！深宫里的十年、十年！怎么没把你、你咳咳咳！”
女人的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她不能把一句话完整地表述出来，但杭延龄听懂了。
她的母亲正在咒骂她为什么没有死。
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模糊了她本来就模糊的记忆。
她偏偏忘记，自己的父母从来就不爱自己。
只是因为先皇给她赐名的荣耀，她才能规避被溺死的命运，长到七岁去给静好公主伴读。
杭宅，从来就不是她的家啊。
“杭延龄，”女人靠在床头朝她讽刺地笑，“使了什么法子才从宫里出来？”
“我从你小时候就知道，你是个天生的坏种！”
跌坐在地上的杭延龄缓缓笑出声来，她张大眼睛忍着不让涌到眼眶的泪水流下，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是啊，母亲。”
她抬起手向上擦了下眼角，“我利用了一个人。”
杭延龄没有去观礼，她跟着公主的婚轿出宫门，但在宫门外的第一处岔路口分道扬镳。
在深宫里住了整整十年，最后拿在手里的竟然也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
她终于自由了。
有婚礼的乐声传来，敲锣打鼓，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谈论一国公主的婚礼果然盛大，红妆绵延几近十里。
她站在路口，感受微风从她脸上吹过，今日有好天气，宫里的星官占卜，是宜嫁娶的好日子。只是现在，一切都离她很远很远。
不必有提心吊胆的难眠，也没有人需要她在冬日里卧冰求鲤。
杭延龄不再被拘束了。
视线中蓦地出现一袭熟悉的白色身影，她下意识抬头看，在不经意间望进他的眼睛。
彼此无言相对良久。
“恭贺你得偿所愿。”
邬苍澜朝她做口型，眸子里有细细碎碎的闪光的笑意。
那一瞬间，杭延龄想扑到他怀里，想大声喊她自由了。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是她先转头，克制地移开眼神。
公主出嫁，太后下懿旨，让她归家。
当年大乱，杭家一朝败落，成为戴罪之臣，那时她才十岁，时隔七年，杭延龄早已不知道现如今她的家藏在偌大昭京的哪个角落。
邬苍澜突然往前走。
她下意识跟着走了一步，等少年回头又看她一眼，她才猛然间醍醐灌顶，邬苍澜今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给她带路。
他们各自占据道路的两边，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身轻的步履缓慢，带着包袱的反而走得飞快。
杭家原来有个大宅子，很华丽气派。
现如今只缩居在昭京深处的一处小小宅邸。
杭延龄站在大门前呆呆看着门上悬挂的“杭宅”的牌子，一瞬间觉得恍然，之前杭家门上悬挂的是先皇钦赐的府牌，阖家上下都是荣耀，不是现在这个饱经风霜的划痕遍布的“杭宅”。
但这是她的家。
——她想念了十年，期盼了整整十年。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笑起来，尽管归家的喜悦漫过她的心口，可她没有忽略为她带路的少年的眼神。
“回去吧。”她站在门前，背对着他。
“你不看看我？”邬苍澜的声音很低，带着可怜意味，“往后见面就更难了。”
杭延龄有片刻的失语，好像有刀片割过她的喉咙，让她说话都感到艰难。
“邬苍澜，”她转过身，站在台阶上看他，“只要你还能等，我不食言。”
“还能见？”邬苍澜的声音似乎抖起来，但混杂着捉住救命稻草般的狂喜，“你说真的？”
“真的。”杭延龄答应得很快。
少年的眉眼一下子和缓下来，声音也变得轻快，“好好好。”他一连说了许多个“好”，好像少女的一句轻飘飘的“真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之后再见！”邬苍澜一边往回走一边朝她招手，“说好了！”
他太爱笑，也太张扬，像个太阳独一无二。
杭延龄每次和他相处都害怕自己被他灼伤。
也害怕自己把寒气侵袭到他身上。
她推开门，踏进这个她期盼了这么多年的地方，门房上有个老仆在酣睡，正午的阳光太好，门扉响动的声音并不能惊扰一个人的安眠。
杭延龄往正厅走，走到一半碰到个端盏的女仆。
那人呆呆盯了她好久才出声，“你是……？”
“杭延龄，”她的声音很轻，“我是杭延龄。”
这人不认得她，她也不认得这人。
阔别十载，人事更迭，也是常理。
“是……大小姐？”女仆的声音有些不确定，可在看到杭延龄点头的一瞬间就又高兴起来，“我常听我娘说起您，哦，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娘是柳嬷嬷。”
记得的，那是她的乳娘，一直跟她到七岁。
“她还好吗？”杭延龄顿了顿，问道。
“还好，只是今日身体不太舒服。”女仆回答，末了懊恼地拍了拍自己，“大小姐，别站在这儿吹风了，先进屋里，我去喊老爷。”
屋子里的陈设还算好，并不简陋，只是陈旧了些。
杭延龄找了把椅子坐下，思索着自己包袱里还有些银钱，虽然不多，但多少也能贴补家用。
正想着，刚刚的女仆跟着一个双鬓已经染白的男人进来。她急忙起身，等男人在主位上坐稳后，向他行礼问安。
男人侧头看了她一眼，略微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你……”男人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问道，“好吗？”
“好的！”她点点头，“我很好。”
男人长舒一口气，“啊，那很好。”
杭延龄觉得男人语气有些古怪，于是抬起头来看他。
男人脸上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舒然，此时见杭延龄看她，也没有什么遮掩，“刚刚太后传来旨意，让我务必仔细关心你。”
啊，原来如此，杭延龄低头弯了弯唇角，把正要脱口的那一句”爹爹“咽了回去。
“女儿垂谢太后深恩。”她说。
“既然如此，去看你母亲吧。”男人最后这样说。
等看到杭延龄点头才又声音沙哑着嘱咐道，“等晚上我会叫人喊你用饭。”
杭延龄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有些无措。
她总觉得有什么已经在十年里改变了，最可怕的是，她无从下手。
女仆走上前要接过她手里的包袱，杭延龄不自觉侧了侧身，然后才说，“我自己拿着吧。”
女仆点点头，“那大小姐跟我来，我带您去见夫人。”
“我该喊你什么？”杭延龄跟在她身后问她。
“小姐叫我‘芸湘’就好。”女仆回答。
“芸湘。”杭延龄喊她，“我母亲怎么了吗？”
“夫人卧病在床已经有些年了。”
印象里，母亲的确有些体弱，想必当年的灾祸让她也辛苦。
房间里暗沉沉的，只开了一扇窗通风，满屋子都是药的清苦之气。
杭延龄突然感到紧张，她转头朝芸湘笑，“我自己进去吧，你先去忙。”
她深吸一口气，缓下心神才终于迈步进去。
先听见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才见到正从被褥里挣扎出来的母亲。
她一只手按住床沿，一只手用帕子捂着嘴猛烈而无声地咳嗽。
说无声是夸张。
杭延龄疑心她要把身体咳散，一颗心紧张而惴惴。
她局促而小心，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不小心碰到旁边的架子。碰撞间的声响惊动了咳嗽完靠在床头休息的女人。
她眼下青黑，一双眼睛无神地看过来。
“母亲。”杭延龄喊她。
女人闻言忽然勾起唇角笑了，她朝她招手，眉宇间都是慈爱，“好孩子，快过来。”
她依言坐到床沿，任凭母亲瘦弱的双手摩挲过她的脸庞。
“龄儿，是你吧？”母亲的声音很轻很柔。
“是我，母亲。”杭延龄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发抖。
“长大了。”母亲长叹，末了去摸她的鬓发。
“我的龄儿啊，”母亲摸着她的脸笑着看她，眼睛却阴冷，“怎么不早早死了？”
杭延龄吃惊地看向脸上挂着笑容的母亲，还没反应过来那一双瘦长的手就摸索着来到她的脖颈，突然用力地掐着她。
“咳。”杭延龄下意识抓了一下母亲的脸颊，趁着女人吃痛松手的空隙顺势拉开距离，跌坐在地上咳嗽起来。
床上的女人因为愤怒也在咳嗽，场景一时间竟然有些莫名的滑稽和好笑。
杭延龄摸着自己的脖子平复呼吸，女人的声音夹杂着咳嗽传来，“杭延龄、你把我、咳、害惨了怎么、怎么还敢回来！
“十年啊！深宫里的十年、十年！怎么没把你、你咳咳咳！”
女人的情绪太过激动，以至于她不能把一句话完整地表述出来，但杭延龄听懂了。
她的母亲正在咒骂她为什么没有死。
十年的时间太过漫长，模糊了她本来就模糊的记忆。
她偏偏忘记，自己的父母从来就不爱自己。
只是因为先皇给她赐名的荣耀，她才能规避被溺死的命运，长到七岁去给静好公主伴读。
杭宅，从来就不是她的家啊。
“杭延龄，”女人靠在床头朝她讽刺地笑，“使了什么法子才从宫里出来？”
“我从你小时候就知道，你是个天生的坏种！”
跌坐在地上的杭延龄缓缓笑出声来，她张大眼睛忍着不让涌到眼眶的泪水流下，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是啊，母亲。”
她抬起手向上擦了下眼角，“我利用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