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没有遣人去道过谢?”

    杭延龄问芸湘同一个问题许多次,所幸芸湘不觉得恼,“小姐,老爷已经遣人去过,那边说不足挂齿。”

    “还是该我亲自去,我该亲自去,他毕竟是为了救我。”

    杭延龄头一次觉得无从下手,大脑是一团乱麻。

    她竟然找不到,一个能够去看邬苍澜的恰当理由。

    刚醒来她就去书房找过父亲,父亲却让她好好休养,不用费心这些,答谢拜访他自然会处理妥帖。

    “父亲。”她开口还想要争辩,但是父亲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喊她出去,“不必费心,我亲自登门去过,谢也谢过,你受了惊吓,还是好好调养身体,大夫给你开了方子。”

    可她不亲自看过,绝对不会安心。

    如果邬苍澜没事,一定会给她写信。

    为什么会有邬苍澜濒死的消息传出来?邬苍澜打晕她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杭延龄都无从得知,她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心头笼罩上仓皇无措。

    有泪意涌上来,杭延龄捂住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绝对不是自乱阵脚的时候,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等。

    说来可笑,她还不算长的人生中大半时间都消耗在等待上,她最擅长的也只有等待。

    没关系,她能等。邬苍澜,她在心里祈祷

    等到夜色降临,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蛙叫和虫鸣传来,杭延龄早已感觉不到疲惫,芸湘送来的饭食,她强忍着恶心吃了个干净。

    她觉得后悔,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邬苍澜主动来看她,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宫外。

    怎么能每一次都让邬苍澜来找她呢?她为什么不能主动去找他?在这一刻,她忽略了所有外界言语和条件,她不去想什么男女大防,也不去想什么女子足不出户,单纯把情绪都凝聚在“后悔”上。

    她才刚过十八岁,即使性格多么冷静理智也有着可以慌乱无措的资格,何况邬苍澜占据了她几乎一半的人生,那是她的愿望成真。

    有鸟叫声传来。

    尖锐的几声,有停顿,也很不连贯,不是往常她所熟悉的鸟叫声。

    可一瞬间杭延龄的心脏狂跳,她推开门,往院子里去。

    狗洞旁的草丛处站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身量矮小,和她有些相似。

    “杭小姐。”那个人声音很低,“我家少爷让我来接您。”

    杭延龄竟然没有思考话语的真实性,也没有怀疑来人的身份,几乎立刻就点头,“带我去,快、快带我去。”她一张口就有些哽咽。

    “我替您坐在屋子里,只是劳烦您从狗洞里钻出去,外面有人接您。”那人把一身黑外袍脱下来递给杭延龄。

    “好。”杭延龄接过来,胡乱往身上一披,有人在外面给她拨弄草丛,她俯身,不管世家小姐的姿态礼仪,艰难地钻出去。

    被外面的人扶起来的时候她眼前有些发昏,也发黑。

    外面的人是个女子,她料想这就是邬苍澜的女使闻雨。

    “闻雨姐姐。”她开口,“邬苍澜怎么样了?”

    “等少爷和您说吧,小姐。”闻雨的声音有些焦急,“我和家里的门房说出来找药引子,先回去吧,不然怕他们出来找。”

    “小姐只管裹紧袍子,”闻雨边走边嘱咐,“听雨性子一直很不好,从不正眼瞧人,脾气又大,您和他身量相似,家丁也不会怀疑。”

    一路上脚步匆匆,杭延龄裹着袍子跟在闻雨后面,不知道经过了几个胡同拐弯,她们终于在一座气派的宅子侧门停下。

    闻雨给门房看了看腰牌,那人探头又看了看立着的披着黑袍背藏在阴影下的杭延龄,倒是没有怀疑,只是讪笑着,“闻雨姐姐回来了,快进来。”

    尽管听雨的年纪小,不过是个少年,家丁也是不敢同他打招呼的,这位脾气大得很,不点就要爆炸。

    因此杭延龄很顺利地进了邬家的门。

    闻雨在前面领着她,她垂着头,心情在这时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平静,只觉得有把刀悬在她脖子上,只等待着最终审判。

    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

    闻雨没有叩门,只是回头嘱咐她,“小姐,您去吧,少爷在屋里。”

    杭延龄后知后觉,她下意识顺从她的话推开门,等她真正迈进房间里,闻雨才从外面关上门。

    一股浓重的清苦的药香扑在她的鼻尖,她不自觉皱眉。

    房间的灯光昏暗,杭延龄有些看不清,她局促地环顾四周,端起一盏烛台照明。

    床帐里隐隐约约有个模糊的人影。

    杭延龄的泪涌到眼眶,她深吸一口气,把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压在心头,缓慢地往床帐走去。

    刚刚走近,床帐里的人就出声喊她,“寿儿……”声音很轻,也虚弱。

    徘徊了良久的泪水在听到熟悉的声音后终于落下,杭延龄猛地掀开床帐,“邬……苍澜。”她停顿一下才说完整。

    邬苍澜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地无力地冲她笑。

    “你怎么了?”杭延龄把烛台搁在一旁,泪水越流越多。

    邬苍澜听到她哭,想要给她擦擦眼泪,只是手上身上都没有什么力气,乏得很。

    “别哭。”邬苍澜声音很小,“寿儿、寿儿。”

    “眼睛。”杭延龄哽咽着问他,“眼睛怎么了?”

    她同他认识相处这么多年,记忆最深的就是这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尽管邬苍澜什么也不说她还是看得出,最光亮的反而变得模糊。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邬苍澜茫然地眨了几下眼睛,他似乎是扯起唇角笑了笑,“没什么,有些看不清。”

    杭延龄听明白了,可她还是像听不懂一样把刚刚搁在一旁的烛台重新拿起来,凑到邬苍澜面前,“现在……看不看得清?”

    邬苍澜无奈地摇摇头,“寿儿。”他半真半假地抱怨,“你明知故问。”

    “怎么了啊?邬苍澜。”杭延龄从来没有一次流过这样多的眼泪,“邬苍澜,你怎么会看不清?”

    最后的问句声音有些低,尾音低低落下去,邬苍澜眸子里闪过慌乱。

    杭延龄发现了,她无声流泪,伸手去碰邬苍澜的耳朵,“骗子。”她咬牙切齿。

    “什么?”邬苍澜又眨了几下眼,无措地问道。

    杭延龄吹灭烛台,原本就不明快的光线一下子更加黯淡,她扑到邬苍澜胸前,把脸埋在他颈窝,声音很闷,“骗子,我说你是个大骗子。”

    她说话声产生的震动连带着邬苍澜的胸腔也震动。

    “耳朵。”杭延龄抬起脸,声音颤抖,“耳朵是不是也不好了?”

    邬苍澜面上掠过了然,他故作轻松地笑,“比眼睛好很多,刚刚你进来,我还听出了你的脚步声。”

    “你到底怎么了?邬苍澜,和我说实话好不好?”杭延龄平复良久终于平静下来,执着地询问同一个问题。

    先是一阵冗长到让人焦躁的沉默,然后是邬苍澜温和的声音传来。

    “我没几年活了,寿儿。”

    杭延龄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被什么搅烂,她下意识捂住心脏,强撑着笑意说道,“骗人,邬苍澜,你骗人。明明你冬日里还穿单衣,身体好着呢。”

    “邬苍澜,你到底做了什么啊!为了我你究竟做了什么傻事!”她不是怪罪他,只是真的着急。

    “鸩毒。”邬苍澜的声音很轻,“我喝了一点儿。”

    杭延龄瞪大眼睛,她猛地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混蛋。”她说。

    然后忽然捂着脸颊哭起来,反应过来又觉得自责。

    巴掌力度不大,邬苍澜头都没偏一下,他还笑着打哈哈,“摸我脸呢你。”

    “对不起,邬苍澜。”杭延龄的眼泪又下来,“我不是要打你。”

    她是心疼他,她知道他喝鸩毒的出发点究竟是为了什么。

    “何苦……这样呢?”杭延龄看他,“就为了一门不好的亲事。”

    “我不如你聪明。”邬苍澜握着她的手陈述,“本来我觉得,只要帮你解决掉盛平芜就好,我在这儿……捅了自己几碎片。”他用另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杭延龄跟着去摸他的胸口。

    “我昏得不彻底,被人一扶很快就醒了。”邬苍澜说,“后来我去参加审讯知道盛平芜杀过人后,竟然有一个幼稚的想法浮现在我心头。”

    “如果我真的差点被盛平芜杀死呢?如果我变成一个病秧子呢?还会有名门闺秀愿意嫁我吗?”

    “然后你就喝了鸩毒吗?傻不傻?”杭延龄问。

    “傻。”邬苍澜点头,“所以喝了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拖累你啊,名门闺秀不愿意嫁给病秧子,我怎么能让你嫁给一个病秧子。”

    “后来我父母同你父亲说过,要你嫁给我。”

    “对不起。”

    杭延龄简直要被他气笑,都到这一刻他竟然以为她会因为她嫁不嫁给一个病秧子而生气,她是因为邬苍澜不好好保重自己身体而觉得难过啊。

    “你真混蛋啊,邬苍澜。”杭延龄说。

    她擦不干净自己脸上的泪水,红着眼小声控诉他,“可我愿意的。”

    “怪不得父亲不让我亲自登门来看你,原来是害怕我嫁给你。”

    “病秧子我也嫁的。”

    “不行!”邬苍澜急急出声打断她,他伸手去摸杭延龄泪湿的脸颊,眼睛里带着爱恋和不舍,“寿儿,不要嫁我。”

    他声音很轻,可很坚定,“今日我派人去接你,不是让你瞧见了我的病弱模样然后心软嫁我,我是同你告别的。”

    “为什么?”杭延龄声音带着哭腔,不明白他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如今却要和她分开。

    “我不拖累你。”邬苍澜很深很深地看她的眼睛,“寿儿,咱们的情分,旁人比不得的,我知道我不亲自说你永远不会信。”

    “以后……”他突然说不下去,尾音低下去。“我给你找个好夫婿。”

    “那现在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杭延龄红着眼扯他的衣领,用的力气很大,邬苍澜下意识惊讶地张大眼睛,“邬苍澜,如果你不娶我又何必喝鸩毒把自己作践成这副鬼样子!”

    她开始说重话,“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邬苍澜闻言竟然笑起来,“是。”他回答,“确实有病。”

    “说来应该是不甘,我自情窦初开之时眼里就只有你,我和你认识快要九年,咱们也算从小一块长大的。”

    “我只是要娶你,娶一个我心爱的女孩子做我的妻子,为什么就要受到这么多阻挡?旁人的闲言碎语我为什么要管?家世门第又算什么狗屁东西?”

    “我原本要建立功名,然后求娶你,可你等太久了,寿儿,我为什么总是让你等啊?在宫里要你等,出宫了也还是要你等,我太没用了,无法忤逆父母,也无缘面见天子,生长十八年,唯一能攥在手里的,不过一条轻薄性命,除了作践自己还能作践谁?”

    他不想等,十八九岁想要娶的人等到十年八年后再娶又有什么意义,那时候物是人非了又该找谁说理,人不能理直气壮地让一个人永远等他。

    邬苍澜说的眼睛红起来,杭延龄看到他眼里有泪光在闪。

    “可这是我的糊涂决定,我不后悔可也绝不让你为此承担后果,你同我说过,这世界上不仅仅只有娶你这一件事,同样的,这世界上也绝不可能只有嫁我这一件事,你正值佳龄,不愁无人求娶。”

    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对自己无能的反抗,他甘愿,但绝不拖累杭延龄。

    “寿儿,就这样吧。”最后他的语气甚至带上祈求。

    杭延龄用指腹擦他泛红的眼尾,声音轻微,“邬苍澜,你打的好算盘,可忘记问我愿不愿意。”

    “明日,我须看到邬家的媒人和聘礼。三书六礼,一件也不能少。”

    最后是她低头,亲吻了邬苍澜颤抖的眼睛。

    “你以前也不嫌弃我是小病秧子,还愿意和我做朋友,现在,我也不会嫌弃你。”

    “身体还能养回来的,没有后嗣也没关系。邬苍澜,我只要有你就够了。”她又一次把脸颊贴在邬苍澜的脖颈处,“我不可怜你,我喜欢你啊。”

    一口气堵在邬苍澜喉间,他鼻间一酸,险些滴下泪来。

    “……对不起。”他侧头亲吻杭延龄的发顶。

    杭延龄没有说话,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

    她不原谅他,并且为了惩罚他,决定一辈子都不对他说那个藏在心底的秘密——那个促使她真正对盛平芜起杀心的原因。

    “杭小姐,你竟然是与我有着夺妻之仇的弟弟所喜欢的人,你说我该怎么对你?”

    “引他来好不好?杀了邬苍灏的弟弟他是不是就能尝到失去亲人的滋味了?”

    永远不能,她绝不成为伤害邬苍澜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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