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平芜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生在富庶大户，叔伯兄弟多有仕途亨达之人，父亲母亲和爱，家中庶妹也听话恭顺。
长到十二岁，他跟着父亲母亲上京，去拜访父亲曾经的同窗杭征杭大人。
父亲对他耳提面命，说杭大人是皇上亲信，权臣宠臣，要行事小心，妥帖周全。
其实当时他心里觉得厌烦，生在大户人家，从小又聪明伶俐，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将来能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了却父亲当年落第无奈从商的遗憾。
但他的兴趣却不在官场，从小就对商贾之道兴味盎然。
大人宴饮，实在无聊，他百无聊赖地逛园子，看花看草。
只是权臣的园子实在是大，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竟然迷了路，不小心走到一个偏僻的院落。
这是一个陈旧的院子，看起来年份很老，院门也破败，他轻轻一推就发出苍老远久的“吱呀”声，一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院子当中的一棵大树，枝繁叶茂，看起来很有年头，然后才是坐在树下的一个小女孩儿
听到声音小女孩抬头看她，神情里有茫然也有不解，但缺少应该有的惊慌失措。
“你是谁？”女孩的声音很清脆，她似乎是苦恼地低头思索了一阵，然后就仰着脸很欢快地笑起来，“是来陪我玩的吗？大哥哥。”
这是什么奇怪的因果逻辑关系，盛平芜觉得好笑，但还是蹲下身逗弄她，“是啊，我来找你玩的，你叫什么名字？”
“阿龄！”她答应得很快，“嬷嬷一直这样喊我。”
女孩一点不眼生，自来熟地抓着他的手笑得开心，“哥哥，你也这样喊我吧。”
盛平芜晃晃她的手，觉得小孩子可爱，当成妹妹哄她，“今天这么热闹，你怎么不出去玩？”
女孩却一下子失落起来，“嬷嬷说要我乖乖的，等爹爹和娘亲招待完客人就来看我。”
盛平芜原本以为面前的女孩是杭征的庶女，不受宠也不得父亲疼爱，可联想到平日里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消息，忽然意识到这个被养在偏僻院落的小女孩是杭家的嫡女。
一种不甘涌上心头，平日里没有多少情绪的他竟然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不甘。
女孩还在眼巴巴地看他，他心里发笑，拉着女孩往外走。
彼时可能有野猫作祟，弄掉了围墙上的一片瓦，吓得女孩缩起脖子闭紧双眼。
盛平芜觉得好笑，但还是伸手捏捏她的脸颊，轻声哄她，“没事的，野猫作怪。”
“我带你去院子里玩吧，好不好？”
“好！”小孩子忘性大，很快就高兴起来。
他平日带妹妹很有经验，因此和女孩玩得也很开心，玩到最后女孩舍不得他，牵着他的衣袖不想让他走，“哥哥，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和我玩？”
当然不能，可鬼使神差，他说出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玩笑话，“等你长大了给我做新娘子吧，这样我就能一直陪着你了。”
小孩子自然是说什么就信什么，天真可爱，女孩因此猛烈地点头，“好，说定了。”因为这句可笑的戏言，他们甚至还拉了钩。
戏言，当然是一句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的戏言，很长时间盛平芜都这样想。
他只是为了哄骗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女孩子。
直到他长到十五岁，父亲开始给他谋划亲事，他没来由感到厌烦，内心忽然思念起很久之前遇到的那个小姑娘，他开始幻想长大后的小姑娘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还是可爱的吧，即使不可爱也没关系。
他竟然因为自己的凭空幻想不自觉笑出来，像个傻子一样期待起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
他准备等到姑娘到了适龄年纪就去求娶，他一定会好好珍惜她。
只是变故就在那一年发生，先皇亲弟弑兄，谋朝篡位，杭家受到牵连，几乎倒台。
盛平芜哀求父亲去替自己说亲，说要娶杭家的女儿。
“父亲，她年纪还小，就先订下婚约，接到家里来好好照顾，别让她受苦楚。”心高气傲的他头一次低头，只为让一个几乎没有见过面的姑娘好过。
他的喜欢来得荒唐，没来由觉得自己会连不确定的长大也爱。
父亲当然不同意，一个老谋深算的商人怎么可能会和大势已去的落魄世家扯上关系，他不管不顾，失去以往所有的风度，要去渡口乘船上京，亲自去提亲。
究竟是怎样落水他早已记不清，只是一醒来他就扯着坐在身旁的父亲哀求，说要娶、娶一个妹妹。
是怎样的妹妹、是谁家的妹妹，他统统记不得。
父亲看他的眼神充满探究，最后若有所思地点头，“好。”
父亲答应得太快，以至于让他心头一阵恍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婚事很快定下来，父亲带着他去拜访未来妻子的家人。
他和名义上的未婚妻在亭子里相对而坐，未婚妻长得温柔漂亮，声音也轻，比他小几个月。
但他始终觉得不对，直觉心里想要娶的妹妹要比他小更多，但父亲怎么会骗他，深想下去也只会得到难捱的头痛，因此他尽量不去想那些不对劲的地方。
几乎是本能一样，他顺口就说出和她玩耍的往事，周围的环境和牵着他手掌的人的脸颊都是模糊的，只是大体记得有这么一个场景。
然后他就看到未婚妻的脸色有些变化，似乎是恍然大悟后的惶恐不安，可他没有多想，仍是无意识般地喊她的名字，“阿龄。”
女孩的眼睛瞪大了，盛平芜恍惚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心头忽然狂跳起来，拉扯般的头痛又在折磨他，他勉强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放在膝头的手掌却紧紧握在一起。
“嗯。”不知对视了多久，女孩最终还是低下头，声音极轻地应了一声。
他们不常见面，即使订了亲也要注重姑娘家的清誉，只是跟着父亲经商回来的时候会给她带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他直觉她会喜欢，没有原因，就像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之间不再强迫他读书。
每次见面姑娘都很安静，他说一句他就应一句，可他总是不安，觉得面前的人始终和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他不想打破，许是觉得打破了就会失去什么，然后醒悟这一切只不过是大梦一场。
后来他的父亲母亲因为意外双双离去，即将要成为他妻子的沈家姑娘也要离他而去，成为邬家的妻子。
所有他拥有的，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都失去。
盛平芜失态地质问，泪水纵横，“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
可质问过后只剩堪怜的哀求，“求求你，求求你，等等我。”
姑娘的脸上似有动容，直到他用沙哑破碎的声音喊出“阿龄妹妹。”，往日最温和的未婚妻突然红着眼偏过脸，声音颤抖，“我……不能。”
他不是在一夜之间疯的，但的确开始变得乖张偏执。
他不能容忍别人提起未过门的妻子，也不能容忍别人一丝一毫的忤逆。他想要将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掌握在手心，他再也失去不了更多，他再也受不住了。
当时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姨娘所出的庶妹。
他早已忘记他是怎样把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逼疯的过程，只记得他抱着神志不清的庶妹喃喃自语，“凝儿，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这是唯一一个愿意陪着他的人了。
日子渐渐平静起来，二十三岁那年昭京的杭家给他下帖子，说要请他到京一叙。他不记得自己和杭家有什么牵扯，但的确想要去一个新的地方缓解心头的阴霾。
信上隐隐有给他相亲之意，他心里嗤笑，可瞥见信上“小女延龄”的字眼时还是可疑地停顿一下。
延龄，阿龄。
这是促使他去昭京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像。
这是盛平芜看见杭延龄时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为什么明明她和沈黎没有任何相似，他却觉得这就是他失去的未婚妻。
杭延龄太聪明了，每次和她说话攀谈他总是会有短暂的失神，因此也并不清楚那些玩笑似的话语里是否掺杂了自己都不明确的真心。
也许有那么一刻他是真的想要把她娶回家供着做菩萨。
没有任何亵渎之意，每天看着就好。
他真的想要娶她做妻子。
去外地做生意回来，碰见杭延龄和一个不认识的男子站在店口是偶然。
明明街道那样宽，杭延龄他们站得那么远，他偏偏就看得真切。
“那是谁？”他面无表情地问随从。
随从看了一眼，声音很恭敬，“邬家的小公子，邬苍澜。”
笑意很快攀到脸上，他笑得开怀，眸子里却湿冷一片。
怪不得迟迟不应，原来心中早有良人。
他忽地感受到灭顶般的痛苦，比之前失去沈黎时还要痛苦，可他早已流不出泪。
为什么他想要的都要被邬家夺走。盛平芜的眼底发红，心里隐隐约约酝酿出一个模糊的计划。
也许就是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就疯了。
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庶妹，“凝儿，你最乖。”他的声音很轻，“只是不该对杭延龄说些不该说的话。”
盛佩凝的眸子睁得很大，一半是因为震惊一半是因为扼在她脆弱脖颈的手掌。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一样开口，“我只是不在意。”
佩凝忽然猛地抖了一下，灼热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她目不错睛地盯着他看，最后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摸摸盛平芜猩红的双眼，只差一点的时候她突然痉挛了一下，双手垂下，再也不动了。
盛平芜身形踉跄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往门外走。
别急，凝儿，哥哥过不了多久就来陪你。
他早就不想活了，很早就不想了，只剩一口气让他苟延残喘地在世间存活着，现在那口气彻底消散了，他已经找不到继续下去的理由。
原本他是想要去杭府把杭延龄杀死。
得不到，那就不能让别人也得到。
他不要别的了，就要杭延龄死也陪着他。
只是到了最后也下不去手，更想不到杭延龄实在聪明到狡诈，竟然摆他一道。
本着也不想要别人好过的心思，他叽里咕噜乱说一通，其实到了现在也已经记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被杭延龄握着碎瓷片乱刺的时候，他疼痛的同时也觉得好笑。
这样真的能把他杀死吗？是不是该换刀子匕首？他还有空乱想。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模模糊糊看到那日在杭延龄身旁看到的男子。
原来这就是杭延龄要杀他的理由。
被关在监狱里，盛平芜实际也不觉得难熬，他从十五岁开始几乎都在浑噩地活着，为着每次见未婚妻时没来由的心悸，为着家遭变故的痛苦，为着身后空无一人的折磨。
行刑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开始不断回想曾经，以往最常到他梦里的模糊的和小孩玩耍的场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和杭延龄各怀心思的试探。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发笑，然后开始痛苦。
再次见到杭延龄是意料之外，他原本以为她只是想要看看一个杀人凶手最后的惨状，可没想到她只对他说些不相干的。
于是他打断她，让她有话直说，不要绕弯子。
“盛平芜，沈姐姐说你的未婚妻该是我。”
炸雷一样，盛平芜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开始耳鸣，觉得脑海里有一团乱麻，甚至觉得心口钝痛，似乎是一万只蚂蚁在爬。
他再也受不住，绝望地嘶吼挣扎。
原来她才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娶回家做妻子的人。
怪不得他总是觉得不对劲，怪不得他总是觉得沈黎和他隔着屏障，原来她才是正确答案。
他终于记起来，时隔快要十年。
杭延龄，他记挂这么久的阿龄。
甚至都不知道她长大会是什么样子，却还是执着地期待喜欢。
原来她长大是这个样子，没有不可爱，女大十八变，他恐怕在路上见了也认不出来。
可他已经不想挣扎不想发疯，盛平芜忽然觉得心里平静。
事到如今又何必做些困兽之举，只要她过得好不就好吗？
盛平芜想要碰碰她的衣角，可到最后也觉得自己不配。他忽地注意到杭延龄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混沌污浊了数年的心在这一刻重新焕发出神采，澄澈干净起来。
他疯魔数载，伤害过许多人，也对不起许多人。
最后只望能用残存的真心换来杭延龄一生顺遂。
凝儿，他闭眼，哥哥很快就来偿还。
行刑的那天日头很好，他披头散发跪在刑场，周围围满看热闹的百姓。
日光落到他身上让他感到久违的温暖。
他似乎看到一个不算熟悉的面容，披着厚重的披风，站在糕点铺门口，眉眼平和地看他。
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当然是良配。
何况是这样难得的两心相悦，生死不渝。
他忽地闭上眼，释然地笑了。
长到十二岁，他跟着父亲母亲上京，去拜访父亲曾经的同窗杭征杭大人。
父亲对他耳提面命，说杭大人是皇上亲信，权臣宠臣，要行事小心，妥帖周全。
其实当时他心里觉得厌烦，生在大户人家，从小又聪明伶俐，父亲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将来能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了却父亲当年落第无奈从商的遗憾。
但他的兴趣却不在官场，从小就对商贾之道兴味盎然。
大人宴饮，实在无聊，他百无聊赖地逛园子，看花看草。
只是权臣的园子实在是大，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闲逛，竟然迷了路，不小心走到一个偏僻的院落。
这是一个陈旧的院子，看起来年份很老，院门也破败，他轻轻一推就发出苍老远久的“吱呀”声，一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院子当中的一棵大树，枝繁叶茂，看起来很有年头，然后才是坐在树下的一个小女孩儿
听到声音小女孩抬头看她，神情里有茫然也有不解，但缺少应该有的惊慌失措。
“你是谁？”女孩的声音很清脆，她似乎是苦恼地低头思索了一阵，然后就仰着脸很欢快地笑起来，“是来陪我玩的吗？大哥哥。”
这是什么奇怪的因果逻辑关系，盛平芜觉得好笑，但还是蹲下身逗弄她，“是啊，我来找你玩的，你叫什么名字？”
“阿龄！”她答应得很快，“嬷嬷一直这样喊我。”
女孩一点不眼生，自来熟地抓着他的手笑得开心，“哥哥，你也这样喊我吧。”
盛平芜晃晃她的手，觉得小孩子可爱，当成妹妹哄她，“今天这么热闹，你怎么不出去玩？”
女孩却一下子失落起来，“嬷嬷说要我乖乖的，等爹爹和娘亲招待完客人就来看我。”
盛平芜原本以为面前的女孩是杭征的庶女，不受宠也不得父亲疼爱，可联想到平日里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消息，忽然意识到这个被养在偏僻院落的小女孩是杭家的嫡女。
一种不甘涌上心头，平日里没有多少情绪的他竟然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不甘。
女孩还在眼巴巴地看他，他心里发笑，拉着女孩往外走。
彼时可能有野猫作祟，弄掉了围墙上的一片瓦，吓得女孩缩起脖子闭紧双眼。
盛平芜觉得好笑，但还是伸手捏捏她的脸颊，轻声哄她，“没事的，野猫作怪。”
“我带你去院子里玩吧，好不好？”
“好！”小孩子忘性大，很快就高兴起来。
他平日带妹妹很有经验，因此和女孩玩得也很开心，玩到最后女孩舍不得他，牵着他的衣袖不想让他走，“哥哥，你能不能一直陪着我和我玩？”
当然不能，可鬼使神差，他说出自己都觉得荒谬的玩笑话，“等你长大了给我做新娘子吧，这样我就能一直陪着你了。”
小孩子自然是说什么就信什么，天真可爱，女孩因此猛烈地点头，“好，说定了。”因为这句可笑的戏言，他们甚至还拉了钩。
戏言，当然是一句没有什么实际作用的戏言，很长时间盛平芜都这样想。
他只是为了哄骗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女孩子。
直到他长到十五岁，父亲开始给他谋划亲事，他没来由感到厌烦，内心忽然思念起很久之前遇到的那个小姑娘，他开始幻想长大后的小姑娘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还是可爱的吧，即使不可爱也没关系。
他竟然因为自己的凭空幻想不自觉笑出来，像个傻子一样期待起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
他准备等到姑娘到了适龄年纪就去求娶，他一定会好好珍惜她。
只是变故就在那一年发生，先皇亲弟弑兄，谋朝篡位，杭家受到牵连，几乎倒台。
盛平芜哀求父亲去替自己说亲，说要娶杭家的女儿。
“父亲，她年纪还小，就先订下婚约，接到家里来好好照顾，别让她受苦楚。”心高气傲的他头一次低头，只为让一个几乎没有见过面的姑娘好过。
他的喜欢来得荒唐，没来由觉得自己会连不确定的长大也爱。
父亲当然不同意，一个老谋深算的商人怎么可能会和大势已去的落魄世家扯上关系，他不管不顾，失去以往所有的风度，要去渡口乘船上京，亲自去提亲。
究竟是怎样落水他早已记不清，只是一醒来他就扯着坐在身旁的父亲哀求，说要娶、娶一个妹妹。
是怎样的妹妹、是谁家的妹妹，他统统记不得。
父亲看他的眼神充满探究，最后若有所思地点头，“好。”
父亲答应得太快，以至于让他心头一阵恍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婚事很快定下来，父亲带着他去拜访未来妻子的家人。
他和名义上的未婚妻在亭子里相对而坐，未婚妻长得温柔漂亮，声音也轻，比他小几个月。
但他始终觉得不对，直觉心里想要娶的妹妹要比他小更多，但父亲怎么会骗他，深想下去也只会得到难捱的头痛，因此他尽量不去想那些不对劲的地方。
几乎是本能一样，他顺口就说出和她玩耍的往事，周围的环境和牵着他手掌的人的脸颊都是模糊的，只是大体记得有这么一个场景。
然后他就看到未婚妻的脸色有些变化，似乎是恍然大悟后的惶恐不安，可他没有多想，仍是无意识般地喊她的名字，“阿龄。”
女孩的眼睛瞪大了，盛平芜恍惚看到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心头忽然狂跳起来，拉扯般的头痛又在折磨他，他勉强维持着得体的笑容，放在膝头的手掌却紧紧握在一起。
“嗯。”不知对视了多久，女孩最终还是低下头，声音极轻地应了一声。
他们不常见面，即使订了亲也要注重姑娘家的清誉，只是跟着父亲经商回来的时候会给她带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他直觉她会喜欢，没有原因，就像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之间不再强迫他读书。
每次见面姑娘都很安静，他说一句他就应一句，可他总是不安，觉得面前的人始终和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他不想打破，许是觉得打破了就会失去什么，然后醒悟这一切只不过是大梦一场。
后来他的父亲母亲因为意外双双离去，即将要成为他妻子的沈家姑娘也要离他而去，成为邬家的妻子。
所有他拥有的，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都失去。
盛平芜失态地质问，泪水纵横，“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
可质问过后只剩堪怜的哀求，“求求你，求求你，等等我。”
姑娘的脸上似有动容，直到他用沙哑破碎的声音喊出“阿龄妹妹。”，往日最温和的未婚妻突然红着眼偏过脸，声音颤抖，“我……不能。”
他不是在一夜之间疯的，但的确开始变得乖张偏执。
他不能容忍别人提起未过门的妻子，也不能容忍别人一丝一毫的忤逆。他想要将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掌握在手心，他再也失去不了更多，他再也受不住了。
当时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姨娘所出的庶妹。
他早已忘记他是怎样把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逼疯的过程，只记得他抱着神志不清的庶妹喃喃自语，“凝儿，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
这是唯一一个愿意陪着他的人了。
日子渐渐平静起来，二十三岁那年昭京的杭家给他下帖子，说要请他到京一叙。他不记得自己和杭家有什么牵扯，但的确想要去一个新的地方缓解心头的阴霾。
信上隐隐有给他相亲之意，他心里嗤笑，可瞥见信上“小女延龄”的字眼时还是可疑地停顿一下。
延龄，阿龄。
这是促使他去昭京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像。
这是盛平芜看见杭延龄时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为什么明明她和沈黎没有任何相似，他却觉得这就是他失去的未婚妻。
杭延龄太聪明了，每次和她说话攀谈他总是会有短暂的失神，因此也并不清楚那些玩笑似的话语里是否掺杂了自己都不明确的真心。
也许有那么一刻他是真的想要把她娶回家供着做菩萨。
没有任何亵渎之意，每天看着就好。
他真的想要娶她做妻子。
去外地做生意回来，碰见杭延龄和一个不认识的男子站在店口是偶然。
明明街道那样宽，杭延龄他们站得那么远，他偏偏就看得真切。
“那是谁？”他面无表情地问随从。
随从看了一眼，声音很恭敬，“邬家的小公子，邬苍澜。”
笑意很快攀到脸上，他笑得开怀，眸子里却湿冷一片。
怪不得迟迟不应，原来心中早有良人。
他忽地感受到灭顶般的痛苦，比之前失去沈黎时还要痛苦，可他早已流不出泪。
为什么他想要的都要被邬家夺走。盛平芜的眼底发红，心里隐隐约约酝酿出一个模糊的计划。
也许就是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就疯了。
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庶妹，“凝儿，你最乖。”他的声音很轻，“只是不该对杭延龄说些不该说的话。”
盛佩凝的眸子睁得很大，一半是因为震惊一半是因为扼在她脆弱脖颈的手掌。
“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一样开口，“我只是不在意。”
佩凝忽然猛地抖了一下，灼热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她目不错睛地盯着他看，最后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摸摸盛平芜猩红的双眼，只差一点的时候她突然痉挛了一下，双手垂下，再也不动了。
盛平芜身形踉跄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往门外走。
别急，凝儿，哥哥过不了多久就来陪你。
他早就不想活了，很早就不想了，只剩一口气让他苟延残喘地在世间存活着，现在那口气彻底消散了，他已经找不到继续下去的理由。
原本他是想要去杭府把杭延龄杀死。
得不到，那就不能让别人也得到。
他不要别的了，就要杭延龄死也陪着他。
只是到了最后也下不去手，更想不到杭延龄实在聪明到狡诈，竟然摆他一道。
本着也不想要别人好过的心思，他叽里咕噜乱说一通，其实到了现在也已经记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被杭延龄握着碎瓷片乱刺的时候，他疼痛的同时也觉得好笑。
这样真的能把他杀死吗？是不是该换刀子匕首？他还有空乱想。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模模糊糊看到那日在杭延龄身旁看到的男子。
原来这就是杭延龄要杀他的理由。
被关在监狱里，盛平芜实际也不觉得难熬，他从十五岁开始几乎都在浑噩地活着，为着每次见未婚妻时没来由的心悸，为着家遭变故的痛苦，为着身后空无一人的折磨。
行刑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开始不断回想曾经，以往最常到他梦里的模糊的和小孩玩耍的场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和杭延龄各怀心思的试探。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发笑，然后开始痛苦。
再次见到杭延龄是意料之外，他原本以为她只是想要看看一个杀人凶手最后的惨状，可没想到她只对他说些不相干的。
于是他打断她，让她有话直说，不要绕弯子。
“盛平芜，沈姐姐说你的未婚妻该是我。”
炸雷一样，盛平芜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他开始耳鸣，觉得脑海里有一团乱麻，甚至觉得心口钝痛，似乎是一万只蚂蚁在爬。
他再也受不住，绝望地嘶吼挣扎。
原来她才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娶回家做妻子的人。
怪不得他总是觉得不对劲，怪不得他总是觉得沈黎和他隔着屏障，原来她才是正确答案。
他终于记起来，时隔快要十年。
杭延龄，他记挂这么久的阿龄。
甚至都不知道她长大会是什么样子，却还是执着地期待喜欢。
原来她长大是这个样子，没有不可爱，女大十八变，他恐怕在路上见了也认不出来。
可他已经不想挣扎不想发疯，盛平芜忽然觉得心里平静。
事到如今又何必做些困兽之举，只要她过得好不就好吗？
盛平芜想要碰碰她的衣角，可到最后也觉得自己不配。他忽地注意到杭延龄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混沌污浊了数年的心在这一刻重新焕发出神采，澄澈干净起来。
他疯魔数载，伤害过许多人，也对不起许多人。
最后只望能用残存的真心换来杭延龄一生顺遂。
凝儿，他闭眼，哥哥很快就来偿还。
行刑的那天日头很好，他披头散发跪在刑场，周围围满看热闹的百姓。
日光落到他身上让他感到久违的温暖。
他似乎看到一个不算熟悉的面容，披着厚重的披风，站在糕点铺门口，眉眼平和地看他。
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弟，当然是良配。
何况是这样难得的两心相悦，生死不渝。
他忽地闭上眼，释然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