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迈入冬天,杭延龄觉得预兆是往日在院子里开的正好的木芙蓉渐渐败落了。

    天气变得更凉了,邬苍澜开始整日咳嗽,每次都让她心惊。

    她在外间披着外袍煮药,邬苍澜在里间睡觉。

    偶尔听见压抑的咳声,她总是要站起来,匆忙走到床边,伸手去探邬苍澜的额头。

    “别总忍着。”她柔声责备,“让我听见又能怎样。”她埋怨邬苍澜每次都死死把咳声压在单薄的胸膛,直到忍不住才压抑地咳起来。

    “怕你担心。”邬苍澜苍白着脸颊朝她笑,伸手摸杭延龄的手。

    “没什么好担心的。”杭延龄宽慰她,“咳嗽了就吃药,很快就能好起来。”

    邬苍澜只是笑,并不作声。

    杭延龄看出他不信,但太害怕他不信,因此凑到他耳边,说小话一样,“你不信啊,邬苍澜。”

    邬苍澜咳嗽几声,“信、信……我当然信。”

    杭延龄觉得他没有诚意,但眼眶却很快泛起热意,她伸手去拨弄邬苍澜面上的发丝,仿佛在哄小孩子,“睡吧。”

    “寿儿!”邬苍澜忽然高声喊她,杭延龄没来由一阵心慌,她抓紧邬苍澜的双手,急切回应他,“我在!我在。”

    “我错了,也许我从头到尾都做错。”邬苍澜的眼睛始终盯着她,像是要把她记在心里,再也抹不掉,“寿儿、寿儿。”

    杭延龄不想看到他这副样子,因此只是摇头,“邬苍澜,我们说好不准再提这事。”

    邬苍澜又笑起来,一只手摩挲着杭延龄的脸颊。

    他突然更加剧烈地咳起来,后背脱离床榻一瞬,随即口中喷出一股鲜血。

    有血溅到杭延龄脸上,邬苍澜无力地瘫倒在温暖的床铺,眼睛里有泪涌出来,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杭延龄也在无声流泪。

    “邬苍澜!”杭延龄颤声喊他,“不准睡!你答应过我什么!”

    会长长久久陪她,不会总想着自己时日无多。

    邬苍澜嘴唇无力地张合,想要出声却只是徒劳。

    “寿……”他没能说完整,视线越来越模糊。

    别哭,别哭。他失去所有力气,再也抬不起手来替她拭泪。

    杭延龄开始颤抖,她慌乱地伸手去擦从邬苍澜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声嘶力竭地喊,“来人!来人!快、快替我找大……”她猛地哽咽一声,“找大夫来啊!”

    铜盆从刚刚出去接水的闻雨手中脱落,跌到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下意识张开嘴,触及杭延龄近乎绝望的眸光时突然清醒,她迅速转身,朝院子外跑去。

    杭延龄从来没有像现在一刻这样绝望过,她该怎么做,才能留住邬苍澜的命。

    “邬苍澜。”眼泪越流越凶,她握着邬苍澜的手掌贴在脸上,不断地低声说话,“你别睡,看着我,你记不记得咱们第一次放风筝,当时我病刚好。”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邬苍澜越来越涣散的瞳眸,无力感越来越强。

    “邬苍澜,邬苍澜,别留我一人。”这是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事,如今终于彻底吐露出来。

    她不害怕自己不能嫁给邬苍澜做妻子,也不害怕曾经许过的愿望不能成真,甚至不害怕父母不爱自己,更不怕死。她内心深处最害怕的事情始终只有一件,邬苍澜只留着她自己孤零零地活在这了无生趣的世间。

    邬苍澜是另一个她自己,他们从十岁就在一起,做朋友,做恋人,最后夫妻。

    她醒悟太迟,过了许多年才敢把真心交付给他。

    她们做夫妻的日子才这样短暂,她还没有享受够。

    “别离开我,求求你。”她肝肠寸断地哀求,“我疼,邬苍澜,我疼啊!”

    邬苍澜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涣散的瞳孔又重新凝聚起光来,他无意识地伸手去擦杭延龄的眼泪,声音低到轻不可闻,“寿儿,不疼。吹吹就……不疼了。”

    杭延龄的泪很快掉下来,她想起她和邬苍澜第一次见面,他就问她“疼不疼”,原来邬苍澜最在意的,一直是她疼不疼。

    从最开始问她“疼不疼”到信上写的“你好吗”,原来背后隐藏的竟是这样的一句话:寿儿,你疼不疼啊?

    疼,邬苍澜,她好疼。

    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告诉。

    只想对你说。

    请几个郎中来看过,仔细把脉后都只是摇头。

    邬父看起来苍老了好几岁,从他疲惫的面庞上看不出权臣的威严,只剩一个父亲的担忧。

    “现下还算安稳,只是想要性命无虞恐怕难了。”从宫里请来的太医捋着胡子感叹,“也就这两年的事了,大人,还是早做准备。”

    邬父的身形一晃,陪在身边的郗氏连忙扶住他,红着一双眼追问,“太医,就没有什么旁的法子吗?让澜儿多留些日子。”

    太医长叹一口气,“难难难。”

    “倒还有一个法子。”另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太医突然开口,“在昭京郊外的山脚,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我采药时见过,医术了得,能治许多疑难杂症,只不过他平日里只给附近的佃户和猎户治病,知道的人并不多。”

    像是突然抓住救命稻草,邬父急忙开口,“还请太医引见,邬某一定深谢大恩。”

    “倒也不难,只是依我之见,最好还是带着令公子前去,切莫耽搁时间。”

    邬父连连点头,正要开口,杭延龄突然从里间走出来。

    “父亲,还是我带着相公去吧。”她近乎哀求,“在路上我一定照顾好他。”

    郗氏替邬父点头,“好孩子。”她拍拍杭延龄的手,“你去吧,一路上小心。”

    最后是杭延龄带着听雨、闻雨和郎中一起去。

    听雨坐在前面赶马车,郎中和他坐在一处指路,闻雨就和杭延龄一块坐在车厢里照顾邬苍澜。

    邬苍澜身上裹着厚重的大氅,闭着双眼靠在杭延龄怀里不算安稳地睡着。杭延龄在一旁给他擦汗。

    马车平稳地前进着,杭延龄甚至不敢掀开车帘往外看,唯恐一丝一点的凉风吹进来,给邬苍澜病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还有多久?”她忍不住出声询问。

    车厢外听雨的声音传来,“没有多久了,就快要到了。”

    杭延龄平复起始终悬着的心情,伸手握住邬苍澜的手掌,寻求着安心,默默祈祷着。

    “到了!”车外传来郎中的喊声,“夫人,快扶公子下来吧。”

    听雨看起来瘦小的身板,力气却很大,背着邬苍澜也不觉得吃力。

    迷迷糊糊中邬苍澜趴在听雨背上出声,“寿儿。”

    杭延龄走在一旁,闻声答应,“在呢。”

    “你在背我吗?”为着听雨和杭延龄有些相似的身形,他有些恍惚。

    杭延龄逗他,“是啊,我背着。”

    “别背了,很累,让听雨背我吧,他现在长高了不少。”邬苍澜的声音很低。

    “不用。”杭延龄不知道为什么想要流泪,“我比你还大一个月,有力气,按理说你该喊我姐姐。”

    邬苍澜似乎是笑了一下,杭延龄没能看真切,下一刻就看见他又昏睡过去。

    扣响了名医的柴门,等待的短暂时间里,杭延龄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到邬苍澜身上。

    大夫听到声响走出来,来开门的途中好像还打了个哈欠,似乎是刚刚睡醒。

    杭延龄呆呆看着大夫走近,记忆中并不清晰的面容渐渐浮现在脑海里,她浑身都变得僵硬,忍不住流起泪来。

    她想起在宫里总是逗她的男人,甚至还与静好公主同她玩捉迷藏。有时候会指点她们的功课,甚至会问她想不想家。

    “陛……”她没能说出口,也不敢说出口,只是庆幸今日一同前来的太医在今年才刚刚进入太医院。

    大夫看见她满脸泪光先是惊讶了一瞬,然后才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终于,他透过她如今的模样看出了她十岁时乃至七岁时的模样。

    “大妹,”他像以前一样慈爱地笑笑,“小妹怎么样?”

    他在问静好,可杭延龄甚至不敢说出事实,实际上不好,静好公主在宫变的那年就夭折了。

    于是她只是沉默着流泪。

    男人见她不答也没说什么,只是指挥着让人把病人背进来。

    “延龄,”他拍拍她的肩膀,“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别和你爹说,”男人和她开玩笑,“不然恐怕要抱着我哭。”

    杭延龄只知道点头,“救救他。”她哽咽着开口。

    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面前隐居的男人身上,在幼时解救她性命,能否在长大也拯救她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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