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枝很意外,在众多少男少女之中太子的目光竟然会朝向她,而不是身边更显娇小动人的中原女子。显然,她异于寻常女子高挑的身高总让她感到分外不自在,尤其是在人群汇集的地方,一如现在的大殿内。讲的再难听点,早些年与南潇湘结伴而行时总会被李家庞大的亲族拿来做做比较,讲她个子长这么高将来没有哪家公子愿意要呀,讲她带有浓厚异域风情的眉眼搁在祖辈那个朝代都是祸水呀。年幼时还会独自闷气,年纪稍长些,便也不怎么在乎这些说辞,但长久的否定令她无比自卑,在外总是习惯性的沉默寡言,低垂着头,不让自己的眉眼被别人瞧去。

    这一声免礼过后秦疏竹好些时间没再开口,怔愣了不久,将目光从那个有着和长宁一样墨绿色眼眸的少女身上移开,朗声道:“各位少爷小姐请移步大明宫。”随后垂着头跟身后的小太监吩咐了一声,自己率先走出大殿。小太监掐着尖细的嗓子:“各位少爷,小姐,请!”一群年少不懂事的孩子紧跟着小太监鱼贯而出,沿着廊腰缦回的长廊往大明宫走去。

    南潇湘凑近沈南枝,轻声问她饿着没。沈南枝小幅度晃了晃脑袋,没敢在安静的氛围下讲话。对方从大袖中伸出手,偷摸着顺着袖口寻见她的手,塞过来两颗圆球似的小物件。沈南枝假意拍掉肩上不存在的落叶,瞅见两颗晨间秋菊摆在桌上的糖果。

    “今儿早光顾着和爹闹了,你也没吃多少,先吃两颗糖解解馋吧。”小姑娘整整衣袖,目不斜视的翻动了几下嘴皮子。这小丫头,方才在大殿里不见得给她塞,这会儿行走间倒是想起来她这么个表姐,沈南枝不用多想,定是这人吃剩下的。

    她意味深长的点点头,余光中瞥见那姑娘乐的眯了眯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心里琢磨着怎么报复这个小妮子。

    大明宫中朝内大臣,边疆将士,以及大周东西南北中的商业大头,甚至几位贤名远扬的地方官员也到了场。宫内的长辈们正高谈阔论,宴席还未开始,却热闹的很。皇帝坐在高位上,正与身边的文官相谈甚欢,看见宫外的阳光投照下的黑影,他将手轻轻握起,在桌面上扣了三下,声音虽小,却精准的被身边高瘦的太监听个一清二楚,只见那太监清清嗓,嘹亮的嗓音顿时通过偌大的宫殿盖过了众人的声音。

    “太子殿下到!”

    秦疏竹在外候了有些时间,闻声撩袍子进了宫内,周边的臣子们低垂着头行礼。秦疏竹倒是个不为难人的储君,众人话音一落他便笑着说:“不必多礼,看这各位相聊甚欢毫无芥蒂,本宫于心甚慰。”

    待太子在皇帝身边落座,皇帝直起腰,双眼明亮:“今日宴席朕特地令众爱卿携家中子女,就是为了见识大周朝的青年才俊。男有文韬武略之才,更不缺巾帼奇才!”

    皇帝话头刚停,身边的太监立马高声唤进门外苦等的少年人们。

    沈南枝同南潇湘夹在最中间,这俩姑娘自小跟着李氏在外转悠,可谓是兖都之外遍地留迹,又跟着南蔷耍长枪,就是南潇湘这样看着娇小温婉的女子,眼里泛的光也足以使身边的同年岁的人们黯然失色。更不用提沈南枝,她个子高,五官深邃,一颦一笑间都充斥着狐狸般危险迷人的美,南蔷出门前再三强调一定昂起头,不要怕周围人的议论。于是当沈南枝抬起头是,不仅是秦疏竹再次晃神,连高座上的皇帝也心惊胆战。

    这姑娘与长宁着实相像。

    “都入座,都入座吧!”皇帝赶紧回了神,仔仔细细扫了一遍宫殿中央的少年人们,挨个儿看了看,便挥手让这些孩子们散开了,“今日一看果然出色,朕看择日不如撞日,待宴席过后,便让这些栋梁之材各显身手,也算是为庆祝今年早春的胜仗!”

    今年早春时节出乎意料下了场大雪,刚退兵没几日的蛮夷这下不仅挨冻,连年难种的粮食更是无法扎根土壤,于是趁着中原人没反应过来想速战速决来枪粮仓里的粮食。恰巧太子整顿军队还未归朝,两方人马激战两日,最终以太子砍下敌方将领头颅并悬挂于城门示威为结局,赢得彻底。

    宫内一片欢腾,侍女们源源不断的送上精致的吃食,琉璃盏内盛满了香气醉人的美酒,宫殿内余出的空地是舞女随着乐曲挥袖,连角落里都充斥着欢歌笑语。

    沈南枝并不是个奢靡的女子,这种场面华贵无边,只能让她连连皱眉。

    “阿念,待会你上去耍枪吗?”南潇湘伸手裹着侍女递上来的细绢剥了个橘子,耐心的把上面的橘络摘干净,分了一半递到沈南枝手边,“我看今日如何说得上是国宴,这儿的少爷们倒还算齐整,那群姑娘的眼睛都快黏在那太子身上挪不开了。”

    沈南枝不自在的小幅度动了动,接过南潇湘递过来的橘子,没什么兴趣的随口答道:“我想着这儿这么多皇上嘴里的青年才俊,估摸着轮不上几位就能散席了,再不济上去舞个枪也不丢面儿。”

    她还有些在意皇上和太子的眼神,古怪的很,可思来想去,自己从未进过皇城,又何来机会见过当今圣上和太子爷呢?看着姨父姨母在身前谈笑风生,心里泛着慌,张开嘴又不知如何与南潇湘讲清楚,只得一个人坐在位子上陷入混乱。

    身边的侍女换了又换,眼前的美食一轮轮更替,眼瞅着沈南枝锁着眉只顾吃,南潇湘靠过来拍了拍她的腿:“你今日怎么无精打采的?身上哪儿又不舒服了?老毛病又犯了?”

    沈南枝身上带了些旧疾,夏日身上总冒虚汗,心悸什么的倒是常有。一到冬日身子更是弱,发热都是常有的事,一家人走到哪儿都把药揣在身上。好在这些年养过来些,至少不会经常生病,连带着气色也好了不少。今日进宫,南潇湘身上也没带什么药,以为是从南方到北方气候变化大了些,撑着身子就要去找南蔷。

    “没什么,想些事情罢了。”沈南枝赶紧拉住南潇湘的手没让人起来,“怎么说......我总感觉太子殿下看我的眼神不太对。”

    看着南潇湘逐渐瞪大的双眼,她不敢停嘴,赶紧补充:“不是那种,就是我总觉着他好像见过我似的,这样说你可能不太清楚......就是一种很悲伤的情绪掺杂在他的眼睛里,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你们从前是认识的,然后被无法抵抗的力量分开后,他对你日思夜想而你将他忘了个彻底?”南潇湘压低了声音说道,不可置信的又往沈南枝身边蹭了蹭。

    沈南枝想找出什么话反驳对方的说法,但是一个人琢磨了会儿突然发现好像确实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无奈,她只得点点头:“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我万分确定我是不会与他认识的。我三岁前都在西域那儿生活的,后来一直与你们一同生活,什么时候能认识这么一个皇族子弟?还是太子,这不可能。”

    正当二人耳语的时刻,大殿中央的舞女退了下去,空出来的位置上站着一名男子,两人没敢在空旷安静的殿内讲话,也就挺直了腰背,等着宴席结束。

    隔着老远,沈南枝看的不是很清楚,只能瞥见那男子靛蓝色的身影。

    几位少爷抓紧机会在皇上面前尽显身手,耍枪舞剑,吟诗作赋,倒是有些本事在身上,李鸣渊也是不住点头,看姨夫这意思,这些人也算是勤学苦练之人,不过转念一想,又有哪家人会带纨绔子弟来参加国宴呢。

    本想着男子们结束便散席,谁知太子抚掌笑着赞扬大周朝的男儿郎,紧接着将目光投向女子席位间:“早年便听闻李大人家的小姐与众不同,舞起枪来不输男子,本宫也想看看尊夫人教导出的女子。”

    沈南枝垂着头,南潇湘见状咬牙站起了身:“见过殿下,既然殿下盛情相邀,民女也不做推辞了。”

    她两三步跨出去,从太监抬上来的武器架子上挑了把顺手的长枪,也不管身穿柔软翩跹的长裙,顺着拖枪而出的力道向前迈去。抛下了方才在宴席间温柔的一面,犀利的眼神刺得周边的人们精神一振。一把九曲枪在她手中仿佛无比轻巧,拦扎刺扑点拨,动作流畅的同时带着女子独有的柔和,而扫出的长枪刺破空气的声音又是如此尖锐刺耳,碧色的长裙随着脚步腾挪转出一朵朵花。出手迅速,收手利落,宽大的衣袖也没能影响她一来一回间的出枪。几回合下来,秦疏竹连连点头,南蔷看着女儿飒爽的风姿朱红的唇也是没再压下去,沈南枝盯了会儿,发现南潇湘甚至还在偷懒,一些小细节也没怎么表现,顺着动作带过。

    这臭丫头,这会儿倒偷起懒了。

    沈南枝笑着想,不过这样也好,起码皇帝不会生疑。

    等南潇湘舞完枪已是满头大汗,冲皇帝和太子行了礼便下了场,长枪被小太监拿下去,才发现枪头烫得厉害。

    “呼,给我这小身板累的,明儿又是腰酸背痛了。”赶路这些天两姐妹都没怎么练枪,偷懒几日也没以前抗练了,耍上这么一时半会就气喘吁吁,“那你呢,你换种枪耍?”

    沈南枝正跟身边的小侍女说些什么,那小侍女听完就迈着步子走了。

    “我不会再耍枪,我也不能继续耍枪。”沈南枝沉着脸说,“你自己舞枪都知道收敛,我怎敢接着舞。”

    南潇湘闻言点点头,她确实故意没好好舞,按秦疏竹的眼神,必定会认定她不过是有些母亲授予的方法,皇帝也不会将李氏看作眼中钉。

    “都说女子琴棋书画是最为重要,”沈南枝在秦疏竹的注视下站了起来,小声跟身旁的妹妹讲,

    “那我便表演个曲子罢了。”

    皇帝盯着沈南枝:“这位姑娘看着眼熟的紧,倒是和先皇后像的很哪。”

    沈南枝站直了身子,墨绿的眼睛里含着笑意,没怎么在意的应着:“回陛下,小女乃西域王长女南意之女,与先皇后是同胞姐妹,大抵是因着这份血缘关系才让陛下有所念想吧。”

    皇帝坐在高位上沉默了许久,这才缓缓张口:“是啊,先皇后宽厚待人,是个扶持后宫的好女子,红颜薄命啊。”

    “往事不再提,既到了小女这边,也不会舞弄兵器,献一曲琵琶,各位见丑了。”沈南枝接过赶来的侍女手中的琵琶,一旁的太监见了忙搬了个小凳。

    她随手扫了两下,稳了稳琵琶,在一片寂静中如同石块入水,悦耳的乐声在沈南枝不停动作的手下溢出,将人们从方才的舞枪中拽入琵琶曲的欢快中。琵琶的声音一层层叠起,沈南枝的手法也不停变化,弹挑扶飞的技艺之高超让人赞叹。看着女孩低头的样子秦疏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长宁幼时扶着琵琶磕磕绊绊弹奏的模样,又想起先皇后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待一曲结束,他仍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直到沈南枝站起身退到席间。

    “......真是弹得一手好曲子,本宫闻所未闻,甚是动听。”回过神的秦疏竹弯着眉眼看那白衣飘飘的女子,炙热的眼神让她感到浑身难受。

    南潇湘赶紧把沈南枝挡在身后扶着人坐下,回给秦疏竹一张笑脸。

    太子生了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盯着人的时候少有姑娘能抵得住。沈南枝小心翼翼抬头却与之对视,赶忙撇开眼,却红了脸,之后的那些女子弹得什么琴,作的什么画也统统没注意,只是一个人红着脸皱着眉在位子上一杯一杯的饮茶。

    等宴席真正结束已经是午后了,南潇湘搀着被茶水撑的小腹胀的难受的沈南枝,幸灾乐祸的问:

    “怎么样,太子那个眼神我看是你不久后就得准备嫁衣啦。”

    “你个小妮子,胡说些什么?”沈南枝气急败坏的拍了下南潇湘的手,颇有些无奈的说着,“我也不晓得怎么就脸发烫,换做你肯定也会的,那双眼睛太多情了。”

    没等南潇湘回应,身后又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沈姑娘,留步。”

    沈南枝僵硬的顿住,回头的一刻也就垂下了头:“殿下还有何事?”

    秦疏竹怀中抱着一把琵琶,往前递了递:“这琵琶宫中也不见得有什么人弹得来,本宫见姑娘一手好技艺,这把琵琶就当作赠礼好了,务必收下。”

    一国储君能做到如此谦卑 ,沈南枝实在是找不下什么理由拒绝,也不敢拒绝,抬头对着太子扬起一抹笑:“那小女在这儿谢过殿下了。”

    秦疏竹仔细端详了下沈南枝笑着的脸,与长宁少也有八分相像,他甚至一度以为他的长宁还未曾离开。

    沈南枝,一定要留下,留在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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