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流水一样,静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流淌过去。每天都没有特别的事发生,每天都有特别的事发生。学堂里的孩子们逐渐熟络……好吧,其实要说的是,学堂里的秦捷、秦英、傅淮远逐渐熟络。尤其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傅觉之,有时也会同二人,打趣斗嘴,学者损人,尤为致命。

    上学,放学;温习,自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秦捷的日子过得不再那么无声。学堂晨读时,朗朗书声仿佛要将整座城唤醒;授课时,先生精深的见解总是让她忘记时间;午饭时,学子们总是兴致盎然地谈论古今风云;散学和放学与傅淮远和秦英的闲谈总是让她身心放松;练字时,纸笔摩擦的声音总是有奇怪的安定作用,有一次摹到静水流深四字时,她下意识的向傅淮远那边扫了一眼,却发觉他恰好也抬起头来看她,那双眼睛,好像马上就要说出话来了。

    往时,她更愿待在王将军府上,再不济就去宋老师的书房,总而言之,不愿呆在宫中。宫中只有早逝母亲的灵位,只有深居宫中鲜少露面的太后,只有多数时间存在于别人口中的圣明帝王,他不是谁的父亲,只是天下的君主。孩子中谁文试武试拿了第一、谁添了新疾,至多也只是赞一句,或驻足探望一小会,他的任务是治理好天下,子嗣还不是盛年的他最关心的事情。秦捷默然地活在一个无形的威压下,只有书能让她短暂地脱离出来。

    当然,有后半截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个第一是秦捷。样样皆好,却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没被父亲多看过一眼。反倒是皇帝的老战友王柏檑对她疼爱有加。

    这些也是后来,秦捷才与傅淮远说到的。母亲她取名为婕,因出生在父亲夺取周元的战役之前,被改名为捷。襁褓里的几个月,她是在军营里度过的,那时两岁多秦英被送回父亲老家。尽管她自己并不知情,秦捷小小年纪就与当时的诸多将领建立了密切的战友情,尤其是王将军,人看着五大三粗,却尤其疼爱小女孩,旋出旋进地照看她。一次敌人夜袭时,王将军奋不顾身救下她与母亲,父亲便让王将军做了她的义父。

    短暂又漫长的岁月里,幸好还有王将军,还有宋先生。

    勉勉强强,还有她哥。

    也许,还能再加上其他人。

    秦捷依然最不愿回宫,最喜欢学堂;然而她现在有了新烦恼,她不再是万年老大;诗文、术数、历法等等尚可与傅淮远一较高下,姑且算二人并列榜首;然而武功方面却完完全全被压了风头。年纪越长,力量不足的弱点便越凸显出来,一个傅淮远起步最晚,天分最高,加上曹将军的小儿子曹远,加上秦英,加上她秦捷只能万年老四。

    于是老师便安排她向傅淮远学习武艺,精进学业这种事怎么能少得了秦英呢?尤其是有他妹在的精进学业的场合怎么能少得了秦英呢?一来二去,三人熟上加熟。

    秦捷不再是当初不苟言笑的公主,傅淮远也不再是当初远避政事、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而秦英的嘴皮子则越发练达无遮拦。

    上元佳节,日薄西山,宋老先生挥挥手道:“今日早早散学吧。”众生作雀跃状。刚放起年假,学堂里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淮远正帮着老师整理库房里的书,忽然,秦英急急冲过来:“你看见子杰了吗?”淮远搬书的手悬在头顶上方:“她说自己去王将军府上了,怎么,你没送她吗?”

    “咳,她也是这么和我说的,”秦英一脸懊丧的表情,就差拍脑门跺脚了,“她说想自己散散心,我便放她一人走了,估摸着到王将军府上一阵便差人去问了一趟,结果将军府上说今天子杰根本就没去过。”

    秦英继续失魂落魄地碎碎念:“王将军已派一队便衣去寻了,她会不会是被人绑架了,会不会是被仇家劫走了,会不会是自己离家出走了……”傅淮远打断寻妹心切的哥哥:“你先问清当值有没有看见秦英朝哪个方向走了,联系住的近帮得上忙的熟人找一找,派人去宫里通个气……”“不行,绝对不行!”秦英像变了个人一样噌一下站了起来,:“父皇腊月以来身体含恙,几宫里都……不便多说,这样被人盯上,总会遭殃。”

    傅淮远对皇室内部相互倾轧也渐知一二,点点头说:“那你先去,我向老师禀报一声随后就到。”秦英一步并三步地向外走去。“子尹!”傅淮远罕见地提高音量,“今天你和子杰说了什么吗?”

    “没有。”秦英罕见地压低音量。

    夜已深,京都仍是灯火辉煌。曹远正在与人比试气力,连胜三局,他正洋洋得意享受周围姑娘们崇拜的目光,却发现大家都向一个方向看去——好吧,盛世明光街,翩翩少年郎,只有此人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东张西望不知看些什么。“要是我,”曹远很没节操地想,“要是我生着这样一副皮囊,一定天天顾镜自怜。”

    “淮远兄好兴致,竟也来凑上元节这热闹。”曹远不无酸意地打招呼,淮远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冲他点点头。议论声瞬间又高起一潮,原来这就是傅氏公子,只听闻他学识造化,不成想还是这样一位妙人。

    啧啧声不断响起。

    月光把秦英和傅淮远二人的身影拉得长而又长,“还是先回去吧,这么盲找也不是办法。”刚从人潮里脱身躲入一处僻静小巷的傅淮远望着远处一座高高的酒楼说,偌大的周元,偌大的天下,你究竟去哪了?生平第一次,傅淮远感觉好像要失去什么。

    秦英没有说话,傅淮远感觉有些不对劲,回头看他,脸色惨白,眼尾发红,好像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会找到的,相信我,一定会找到的。”傅淮远不是安慰他,是坚定地这样认为,或者说,说服自己这样认为。

    “不是的,不是的,”秦英的脸好像又白了几分,“我说了。”“什么?”

    “我说了对不起她的话。我不是诚心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淮远,你要相信我!”秦英一把拉住傅淮远的袖子,一点也不像还有理智的样子。“我信你,你且慢慢说。”

    “父皇病了许久,宫里有靠山的人就不安分起来,开始只是暗里欺负人,改分例,在课绩表上做手脚,在父皇耳边吹吹风,其他人倒还好,今日吃了一个巴掌,明日便要敲他后脑勺,唯独我与秦捷无依无靠,便对我们越发明目张胆起来。昨日戚娘娘那边来人非说小捷偷了她一支象牙梳子,借口砸了宫里许多东西,还要替母亲教训小捷……我当着戚娘娘的面教训了她几句,那是给戚娘娘宫里人做样子的,我不是成心的……”

    好说歹说将秦英塞上回宫的车去。

    傅淮远忽然觉得夜里十分寒冷。寒冷到,他的脑海中只剩下秦捷的形象;寒冷到,心疼分外明彻。一个能言善道、一身正气的女孩子,有时争强好胜得可爱,有时沉静深思得让人不忍打扰。请教问题,比划武艺,有她在的场景总让人觉得有趣。

    他努力让自己思考一些别的事情,想到的却全是破碎的秦捷,他怎么也勾画不出,那个朝夕相处的女孩子的完整模样了。一向淡泊如水的傅淮远头一次体会到心烦意乱的感觉。

    前面呜呜咽咽传来一阵箫声,与这大好时节显得格格不入。走上前去,原来是一个老头子,那箫师技艺高超,肯施舍的人却寥寥无几,也难怪,傅淮远走上前去,把身上所带的前尽数捐出。老头子的箫声停住了,他佝偻着身子拱着手说:“谢谢大人啦,谢谢大人啦。”

    “我不是什么大人,天寒地冻,快回去过年吧。”傅淮远正要走开,老头子却接话了:“草民虽是贫贱,可看得了他人的命相,您现在不是大官人,也后也会飞黄腾达的。”傅淮远微微笑了:“谢谢您吉言,我现在不是大官人,譬如此刻,身无分文;而且,我以后也不想做大官人。”

    “我不是向你讨钱啊……你不信我?”老头子也笑了,“我说会看人,就真的是会看人。我现在就看到一位佳人,她在你身边,也不在你身边。”

    淮远心中一惊:“晚生多有得罪,敢问先生他在何处?”“你不想做大官,我也不想当先生,被你叫一声先生,我们,两不相欠。子至丑,城西南。”老头子看着他的脸,笑得意味不明。

    傅淮远向来不信神神鬼鬼,但此时此际,缘由也不再追问,想也不多想,道一声谢就飞也似的奔向城西南。

    一直搜寻到城墙下,连秦捷的影子都没摸着,淮远有些责难自己心切。正要回家,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城墙上,精神抖擞地立着一个人,可不就是秦捷嘛。还不是因为你在这里,傅淮远心说。“我和你哥为了找你快把周元城掀翻了,你倒好,在这里站岗放哨。”

    “放你上来吧。”秦捷也没有过分争辩。她有精神,傅淮远可是累了,直接坐在她脚边。从日落到现在劳心劳力、费神费腿,铁打的人也得喘口气。

    西南是高地,城墙是制高点,在此望去,周元夜景,尽收眼底,好一派繁华景象。“你……不会真是因为生子杰的气吧?”傅淮远试探性地问,以他的了解,秦捷不是这样的人,可她脸上的表情真真让淮远捉摸不透。

    “我有些事情想不通。”秦捷好像在回答,又好像不是,“从建元到现在,不过十二三年的时间,可前朝的暴虐已经被彻底遗忘了。我大周的疆土,北至莽河,南达桓岭,西起月奴,东临礁海,民生安乐,河清海晏,”她顿了一顿,“父王真的很厉害。”

    “所以你上来欣赏一下太平盛世?”傅淮远实在捉摸不透邻桌清奇无比的脑回路。但是平心而论,此刻她迎着月光神游四海的样子,扩散出一种神奇的张力和定力,若远若近,笑也好,不笑也好,令他心静,令他心动,令他心折。

    这样的人脑子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秦捷忽然低下头凝视着他,少年肤如凝脂,几滴汗水悬在鬓角,又黑又浓的束发在月下好像结上一层霜,形成鲜明的对比,明艳清冷当是形容此人。

    两人久久对视,仿佛初始。目光散成了漫天月光,照耀着更加广阔而深沉的彼此。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嗯,”少年的喉头好像滑动了一下,“或许我先问亦可以。”当然,他没来得及把后半句话说出口。

    秦捷又一次望向远处,用一种梦呓般的口吻说:“淮远,你说当今皇子之中,可有人像父皇一般武可征四海,德可定天下?”

    “一介草民,怎敢妄言。”当今皇子之中出挑之人的确甚少,而且皆年幼,缺乏足够的根基和魄力,难免任人摆布。

    高处的风突然变得猛烈。几个月,对于一个国家,太久了。皇上抱恙不能亲临朝政,抱什么个恙,怎么个久法,谁也不知道。前朝旧臣,江湖匪贼,想要伸出利爪的黑手不计其数。虽说傅氏对当年北迁一事耿耿于怀,啊不,有些挂怀,但鉴于皇帝的确治国有道,族内对政权反对的声音便也慢慢消下去了。

    而今,而今。

    秦捷轻轻地说:“傅淮远,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有些事情,你知道的。”

    傅淮远站起身来,并肩而立。他已经不再是当初一个世家也不识、朝政只通古史不晓今世的稚子了。他知道的,皇上还能再维持多久,表面的安稳还能再维持多久,谁也说不准。谁要来一个大动作,首当其中的肯定是碍眼之人。没有势力的王子王孙。

    “你想回家吗?我是说,你想回江南吗?”傅淮远没有回答。

    “我是在军营里出生的,据说,就是榆林到平城的行军路上。母亲在出生后的两天去世了,母亲的家人也不知零落在何处。王将军说,我的母亲,是一位非常勇敢,非常勇敢的战士。王将军还说,我长得很像我的母亲。”秦捷说着,往前跨了一步,“真想到母亲的家乡看一看啊。”

    傅淮远眼疾手快地拉住她,衣袖一扯,露出又红又肿、鞭痕密布的手臂。淮远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宫里人下的手吗?”

    “吓到你了吗?我不会跳下去的。”秦捷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即使跳下去,也不会在周元城楼上,也不会在上元佳节,也不会在你面前。”

    “子杰!”傅淮远打断她,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那就先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题,“我们先回去把伤治好。”

    再在城楼上待下去,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秦捷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一颗一颗、一连串一连串地落下来,“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不是好女儿,出生克走了母亲;不是好妹妹,从来没给过兄长认认真真的关照;不是好学生,整日诵读圣人却深陷自己的桎梏;还有,让你们所有人离乡万里到这里来,却可能要经受更大的动荡和磨难。”

    傅淮远看着秦捷,原来秦捷却在看着天下苍生。此时有好多想说的话,不知先说哪一句了。“你没有错……先照顾好自己。该来的,所有人一起面对。”

    秦捷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仰视着傅淮远,打着哭嗝如同一只小兽,傅淮远不由自主把手放在她头顶上拍了拍,这个举动显然让两人都震惊了。

    手心有些发烫,傅淮远清了清嗓子说:“我们回去吧。”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站累了,总之一向倔强的秦捷点点头表示同意,“阿啾!”接着,打了一个大喷嚏。

    淮远叹了口气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秦捷身上,却被她拦住:“要病病一个。”

    长街上天已蒙蒙亮,灯笼两两三三的挂着,放完鞭炮的红纸在地上匍匐前行,好像有一个什么目标要去找寻。

    长夜寂寥,淮远的大氅还是披在子捷身上。远处最高的酒楼彻夜灯不歇歌不停,要乘最欢愉的时光痛痛快快闹一场,不管是高床软被中安睡的权贵,还是街头流浪的乞丐,人们都知道,过了上元节,最热闹的年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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