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事情在当时看来都非常奇怪,比如,太后若想把持朝政,为什么放着一群第一顺位的皇子视若无睹,却偏偏要和一个小丫头过不去。只是那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有些便来不及追根问底。

    按傅家家规,无合理缘由,子弟彻夜不归,应当责罚一番。淮远不肯说为何不归,据说父亲晋平要施杖责,一向严厉的爷爷傅祁礼却拦了下来。于是乎改为闭门思过三日。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地长,傅淮远回到学堂时,虽然生着暖炉,屋内还是飘着丝丝白雾。环顾一周,不见了秦捷秦英。

    秦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傅淮远识得,他是戚娘娘的儿子,一向恃宠而骄,同他一样凭借权势进国子监来的大约还有四五人,差不多是一个小团体。“呦!传闻规矩极严的傅家也不过如此,彻夜不归,才三日便不了了之。哪像我们,为民表率,行事不敢轻浮,皇兄皇姐一人挨了十大板。我这做弟弟的虽然心疼,然而规矩森严不可逾越,对此惩罚深以为是。”傅淮远虽如高岭之花,但平素与人为善,彬彬有礼,今日头次的黑着脸坐下来,一言不发。

    “哦?”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回头看去,正是秦英秦捷二人。“我知道这位弟弟可是严守宫禁,从不过时外出,只不过是把外面人招进宫中,夜夜笙歌杜酒消遣性情罢了。”

    秦启自知理亏,把头低了作翻书状。

    傅淮远眼中,秦捷虽依旧贵气不见,然而比起以往步步生风,今日步子显然迈得小些,板子在身上留了伤时可想而知的。

    宋九山先生今日也走得拖拖慢慢,“今日便是我任教国子监最后一日,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热土难离,不日南归。此后会有新人前来教习。”

    学堂里除了个别强塞进来不学无术沽名钓誉者外,大多是真心想要求学的人,一听此言,立马纷纷请留。宋九山也是舍不得这些好苗子,差点老泪纵横,然而心一横,说到:“心意已决,强留不得,莫要再多言。”

    及至散学,窗外下着大雪。众人心怀不舍,终是离去。只有,秦捷干脆没有整装书本,也没有清洗笔砚。看在眼里,傅淮远磨磨蹭蹭地收拾着。

    “天色尚早,若是不急着回家,不如陪我下盘棋。”子杰每说一个字,便随之和呵出一团小小的白雾。众人衬托下的贵气乃至霸气,在无人处却成了冷清寂寥。这种孤独与矜贵,看得傅晋安心中一动,微微失神,子杰从棋盘上抬起头,恰好对上他的眼神,她有些微愠,失落与挑衅:“觉之向来谨慎,但一盘棋而已,何必斟酌许久,不愿便是不愿。”不待她再说些什么,淮远已径直坐下,抬手落子。

    许久,窗外的雪已停了,这一盘却还胜负未决。傅晋安似笑非笑地看着棋局道:“无路可逃。”秦捷执一枚白子无从下手:“又是一枚白子。这次,甘拜下风了。”

    门外突然闯进一群敬意宫人,带头的拖着长长的尾音道:“太后有请公主!”傅淮远看到子杰要弃子投降的手又转了个方向,落在了最无用的一处:“不妨让我下完这盘棋。”

    宫人尖着嗓子说:“太后相召,还请公主务必速速前去。”秦捷又拈起一颗棋子擅自落下:“我若是不从呢?”宫人缓缓上前两步变了音调:“不从就不便了,”他频频扫了淮远几眼,“实不相瞒,您若是不肯,奴才们还得想别的法子。”说这话之间,他又把傅淮远多看了几眼。秦捷仍地打量棋盘。

    忽然,她转头冲着太监莞尔一笑:“阮公公真是给足了我面子。”说罢便盛气凌人地向门外走去。大概是没想到这么痛快,或是被这个小丫头的气势一下吓住,敬意宫人们一下愣在原地。“怎么,别的法子没派上用场,公公有些无趣吗?”

    宫人们偃旗息鼓离开了。纵使学识渊博,见识不凡,然而没经过权力的腥风血雨,傅淮远眼看着秦捷从棋盘边上离去。若是他见识过太后,若是他知道皇家的责罚不是要治人而是要治命,若是他知道秦捷被带入宫意味着什么,当场,他断然不会什么也不做的。

    长街上行人寥寥,谢绝车马迎送,傅晋安一人在雪地里行着。松松厚厚的雪被一步一步压紧,发出声响,他心中无法宁静。

    急急忙忙推开家门,不免被吓一跳。院庭正中立着两个黑飒飒的人影,定睛一看,是爷爷与将行的宋九山老先生。

    爷爷脸上罕见地挂着笑,多半和蔼的宋先生却是神色凝重。傅祁礼用拐杖扒拉着脚边的雪说:“你都知道了。”

    “觉之还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宋先生叹息般地说:“不必问我们,我们知道的你都知道,你现在不懂的我们也不懂。”

    “晚生妄交朋友,误闻政事,逾越规矩自愿领罚。”淮远听见一个字一个字撞击在雪地里,发出清冽的声响。

    “觉之啊,你大事小事从来不犯糊涂的,这真的是你想说的话吗?”爷爷扒拉雪巴拉得更起劲了。

    宋老先生抬手用自己的拐杖挑住了爷爷的拐杖,没好气地说:“当初不来也是你,现在不走也是你。送谁不好,偏偏送最疼的孙子去国子监,现在说来,人家孩子本来心里跟明镜似的,还得捉摸你的心意,你倒是给个准话呀!”

    爷爷把拐杖端端正正立好,郑重地看着淮远说:“我的准话,就是按你的心意来。百年之间诸朝诸代治世不力,国运衰微,傅家这么多年来隐世而居,名则避祸,实则不愿侍昏君。然新帝十几年间励精图治,大有可为,利民之事,傅家不是不愿出力。淮远,小辈之中,你最有灵气和悟性,小时读书便显出心怀百姓,所以子弟中你先拜学国子监,当时设想的日后,是要效力朝廷的。”

    “不过现下皇帝卧病,政局变化无常,定与乱也只在翻手覆手之间。即便你过了这一关,日后也还有许许多多关。我们送你到这,要走哪条路,自己选吧。”

    宋九山补充道:“你自己选你自己的路,你爷爷这个倔脾气是留在周元不走了。傅家家大业大,行行有龙头耗得住,削起来也容易伤元气,哪方上台都想拉拢,你若愿意,陪着他留在周元做一番事业;你若不愿意,先随我回江南避避风头。”

    傅淮远心中似解下千斤重担:“我不回江南了。”

    傅祁礼负手转身:“你这一试,便是要选边站了,从此再难脱身。所谓清君侧,佐社稷,济万民,开盛世,圣人之业废而凡人之业立,你可想清楚了?”

    傅淮远低头看着爷爷的影子,“有些事想清楚再做,便已晚了。”那影子微微颔首:“好小子!有些像我”。九山撇着胡子说:“觉之早就青出于蓝了。”

    爷爷没有反驳,一闪身,就露出一个人,秦英!

    也是,也对,这时的京都,他能信得过的人,除了王将军,恐怕只有傅淮远了。“这位小朋友想来找你,又在傅家墙头逡巡不敢进,伙房逮个正着。”爷爷和宋九山朝书房走去,“你们商量你们的事情,我们商量我们的事情。”

    秦英整个人像是僵在雪地里。“太后先是说子杰抗命不尊,在雪地里罚跪,然后又子杰叫进去,个把时辰不知做些什么,外面的信息通不进去,里面的话传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太后盯上了子杰。”

    “砰砰”,门外不断传来门环的撞击声。门一开,王将军就朝中庭奔来。“内宫里有线人来报,子杰的情况不大好了。太后等得,我们可等不得,她不放人,我想只有抢了。”

    淮远没有说话,秦英问道:“你也是这么想的?”淮远依然没有说话,秦英的咬字都有些模糊了:“这事可大可小,谁一高兴扣个造反的帽子可不是说着玩的。这是最好的方法吗?”傅淮远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这是我能想到最快的方法。”

    坊间的流言也说不清,公主为什么突然被太后召去,那一夜闯进戒备森严的皇宫的到底有谁,又是使了什么样的法子把公主运了出来。

    傅淮远永远也忘不了,看见秦捷的第一眼,血液浸湿了周身几片白雪,几乎没有几寸皮肤完好,她气息断断续续,忽然剧烈地咳嗽挣扎,咳出几口血沫。他不敢伸手去碰她,即使不碰也是极度的疼痛吧。

    真是捡回来一条人命,就暂放在傅家城郊的宅邸疗养。傅淮远虽说平时与英捷二人有些交情,但傅氏避世而居,旁人不会怀疑他们管这闲事;即便有人怀疑,傅氏积淀多年,除了官场,各门各道钱财与人脉俱在,基本属于当道者不敢招惹也不想招惹的地带,因此,也就稍微平平静静混过一些时日。

    秦英找了个借口暂住在王将军府上,除前几日宫中派人去搜了一番以外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宋老先生携着他讨要几十年终于讨得几卷的傅氏藏书、驾着驴车回江南老家耕读去了,祖父原本就常常闭关修习,这次又要求父亲伴读,两人泡在静思阁里,很少在府上露面。傅府平日里只有十几个投奔而来的远房亲戚做事,门厅阔大,园林森绿,反而显得寂寥起来。

    傅淮远从小随祖父治学,天上地下,少有他不精通的东西。疗伤救人,医术自然不在话下。秦捷送入府中以来,他每日不是在自己的书房研读药方,就是诊视病人,常常伏案和衣而睡。

    也因此,秦捷醒来,从床上到地上,从门里到门外,从探花居到炊房,没有碰到一个人。

    一身的疼痛,一身的伤,感觉自己拖不起一身骨肉的重量——奈何实在太饿了,对于竹管灌食的刚刚恢复神智的秦捷来说,这是哪里已经不重要了,有饭吃就成。

    秦捷闻着香味找到了有饭食的地方。“吭哧吭哧……”秦捷心说,难道自己饿出幻觉,还没开动就听到咀嚼的声音了?“吭哧吭哧……”一个人从灶台底下冒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大鸡腿。

    秦捷看到食物,眼冒泪花;但此人显然比秦捷还要激动:“公主,您终于醒了!”秦捷显然拿错了剧本:“多谢侠客救命之恩,敢问英雄尊姓大名,缘何相救,此地又是何处?”

    对方憨憨一笑:“是我们公子救了你,这里是傅府,我叫傅何。”

    秦捷绞尽脑汁地想怎么不突兀地要点吃的,傅何就非常体贴人意地说:“公子估算着公主今日中午要醒,特意吩咐我们预备了莲子粥。”

    秦捷的感激登时达到顶峰。两人一个吃鸡腿,一个喝粥,就在厨房里聊了起来。“你不用一口一个公主,我叫秦捷。”“是,公主。您怎么伤成这样?”

    秦捷舀起一个莲子,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

    “女孩子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最怕什么也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受了伤。这次辛亏由我们公子,您睡了两日半,他折腾了两日半,不是备药就是守着您。”

    秦捷又舀起一个莲子:“辛苦他了。”

    “我们公子真是厉害,您伤成那样都能救回来,我原来只知道他善学,现在才发现他还能悬壶济世,我们公子真是厉害……”

    秦捷一个接一个舀着莲子,听着他颠三倒四地说话。

    “你醒了。”突然传来第三个声音,傅淮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衣冠整齐,衬得人略显疲惫。

    “阎王爷看了看,决定这次不要我,”秦捷吃下最后一个莲子,“你应当多多休息,往我旁边一站,倒像是一对儿病人。”

    “太后为什么突然这么对你?”傅淮远终于有时间问一问想一想,这么多天困扰心头的问题了。

    秦捷摇摇头:“我说不知道,你信吗?虽说是亲亲的曾祖母,可从我出生到现在也只见过她两面。一次是父亲登基时,还有一次,你也知道了。”

    傅淮远接过她手中的碗:“那就先把身体养好吧,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傅何插嘴道:“公子说的是,您先把身体养好最重要。”傅淮远冲着他微微一笑。

    “我先扶你回去休息。”傅淮远犹豫了一下,然后手已经架上她,他比秦捷高出一头半,这个距离,不远也不近。秦捷点点头,迈开步子来,自己几乎不用发力,重量全转移到身边人身上。少年的臂膀,也在渐渐变得更加成熟,有力,厚重。

    傅家府邸在园林之外也移栽了许多古木,绿意浓浓,洒下无数光影。傅淮远把几天来的事情一件一件叙说清楚。“下一步准备怎么办?日久天长,不可能一直如此。”秦捷低低问道。傅淮远避开她的眼神,漆黑的双眸映出园中繁茂的枝叶。

    没有回答。

    秦捷轻轻推开他,“觉之,你不必趟这浑水。”

    “你先不要操心这些,好吗?”傅淮远的低声说话时,带着无比的温柔沉静。

    该来的总会来的,秦捷心说。她没有再坚持这个话题,“我觉得傅何这人十分有趣。”

    “小何是远系旁支的孩子,族里人说他资质不够送到傅府来打下手,可是……”傅淮远似乎没想好怎么措辞,在外人眼里,小何可能显得有些愚钝,不知道子杰如何看待他。

    “可是你能够看出来,这是一块璞玉。”秦捷抬头去看树叶间漏下的光,光斑在她身上来回跃动,照得苍白的人璀璨生辉。

    “说话没有章法,很可能文也不成,武也不就,尽管如此,心田不坏。”秦捷看向傅淮远,后者急忙调转自己的目光:“嗯,天生我材必有用。”

    他的声音没有暴露出内心的动乱。

    日影西移,闲谈之中,一天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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