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结果带头大哥走上前来,取下墨镜,挂上一副亲切的微笑:

    “你好,请问你是赵小姐吗?”

    “对,我是。”赵语桥嘴上镇定,脚底已经比平时踩着高跟鞋时还晃荡。

    带头大哥微微点头,继续说:“赵小姐你好,我叫高树仁,是明阳省人。我和我几个哥们,原本都是普通的农村青年,当年因为赵书记的政策,现在不敢说发家致富,好歹有了点小钱。听说赵书记突然去世,我们非常震惊,也非常悲痛,所以得到消息后,就立即赶过来了。”

    话到此处,现场气氛才慢慢变得温暖起来。

    赵语桥望了眼高树仁背后的几个青年,和他差不多,都是四十左右的年纪,应该就睡他口中的“几个哥们”。至于再后面的几十号小伙子,那就各个朝气蓬勃,甚至比她和周梦雯还小,这就令她颇为疑惑。

    “高大哥,你身后那几十号兄弟,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啊,难道他们也。。。。。。”

    “哦,是这样的,我现在开了个安保公司,他们都是公司里的小伙子。”

    “那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因为受赵书记思想的感召,我一直做电商,想要在家乡搭建一个物流平台,方便父老乡亲卖东西。”

    此时此刻,赵语桥忽然觉得,其实父亲并没有完全离开这个世界。尽管□□在烟火中消散,但他的精神已经根植于众人的心灵深处。只要这种信念常在,父亲的魂魄也就实现了永生。

    想到这里,她不禁发出一阵感慨:“父亲在世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大家都过上幸福的日子。此时如果泉下有知,他也会非常欣慰的。”

    高树仁听了,泪眼朦胧,甚至从兜里拿出纸巾擦拭眼睛。在他身后,几位朋友的难过之情也喻于言表。

    高树仁抬起头,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成了他此刻内心的投射:

    “世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当年的穷孩子一心报恩,恩公却已然不在。赵小姐,我高树仁没什么大本事,但这几年做生意,有点自己的心得和见解。”

    高树仁掏出自己的名片,双手奉上。

    “如果将来有什么需要使唤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不敢说为赵小姐赴汤蹈火,但一定会全力以赴。”

    赵语桥弯腰接过名片,异常沉静地说:“高大哥,你大不可不必如此遗憾。父亲于你,并不存在恩典,这是他作为父母官应尽的职责,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认为的。如果高大哥发自内心希望以后能帮到我,那我感激不尽;可如果是为了报恩而给自己施加一份责任,那我真的消受不起。”

    此言一出,高树成的几位朋友纷纷点头。

    高树仁长吁一口气,似乎是把积郁在胸膛的压抑全部倾吐出来:“赵小姐,有你这番话,我就真的心安了。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是发自内心那么想的。今天就此别过,还望赵小姐多多保重。”

    在祭拜了赵衡哲的墓碑后,高树仁一行人当即离去。

    空气开始变得湿润,零落的雨点开始敲打众人的肌肤。赵语桥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和周梦雯一同离开。

    并肩走下台阶时,周梦雯突然靠拢赵语桥耳畔,轻轻说道:“人不可貌相啊,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却这么善良。”

    赵语桥嫣然一笑:“我知道,下句话就是说张永怀道貌岸然了。”

    处理完相关善后事宜,赵周二人坐飞机返回上海。由于周梦雯事先已经把车停在浦东机场,所以下机后她就直接开车送赵语桥回家。

    坐在副驾驶,赵语桥出神地望着窗外,满眼尽收的,是一路疾驰的模糊。

    车速很快,风景很慢,人心又异常忐忑。还没在灵魂深处和父亲彻底告别,映入眼帘的又是别人家情意无边的美好。

    和煦的阳光,嫩绿的草坪,湿润的空气,年轻的妈妈带着小孩酣畅地玩耍。在摄影师的指导下,盛装的俊男靓女爱意无限,摆弄着各种幸福甜蜜的造型。

    这时候,一抹淡黄色的苦笑抚摸着赵语桥的脸颊。

    “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漂亮的新娘就这样定了终身。”

    周梦雯顿时侧目而视:“感觉你很羡慕她?”

    “有一点吧,至少她当下感知到的是幸福。”

    “有啥好羡慕的,你不也迟早的事嘛。”

    突然,赵语桥很认真地看着周梦雯。

    “以前不觉得,今天看着有人出生,有人结婚,还有人突然离去,顿时想起一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确实哦。。。。。。这话是徐志摩说的吧?”

    之前赵语桥的眼泪没哭出来,现在却快被周梦雯笑出来了。

    “什么徐志摩,你们周家大佬鲁迅说的。”

    “鲁迅不是姓鲁吗,怎么跟我们周家扯上关系了。”周梦雯意识到自己出了洋相,干脆将计就计。

    赵语桥发出灵魂拷问:“鲁迅姓鲁,那科比是不是姓科啊?”

    周梦雯顿时大笑:“哈哈哈,真有可能哦。”

    赵语桥用手做出一个可爱的爪子姿势,宛若侠女。

    “要不是看你开车,我这九阴白骨爪一定给你招呼上。”

    “怎么?想当周芷若啊?你不是那挂气质,还是赵敏适合你。”

    “行,我不跟你抢周芷若了。”

    “话说,咱俩一赵一周的,那张公子呢?”

    “雯雯,我才不跟你抢男朋友呢。”

    “哈哈,那物色个小昭来当妹妹呗。”

    “等未来有机会,咱俩认个可爱灵秀的妹妹,就权当是小昭了。”

    姐妹俩一路有说有笑,恍然间,就到了赵语桥家的院子外。

    赵语桥解开安全带,然后深情望着周梦雯:

    “雯雯,都到这里了,也不进去喝杯茶坐坐?”

    周梦雯摇摇头:“先不了,这个时候,你们母女俩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宋妈妈也会给你交待很多事情。于情于理,我这个外人站在那里都显得别扭。”

    这番话,反倒让赵语桥觉得味同嚼蜡。

    “你说到她,我就不高兴。本来该她出面的场合,临阵脱逃,让自己女儿顶上。。。。。。”

    “嗨嗨嗨,什么话呢?”周梦雯从来不会打断赵语桥说话,但这一次,她破例了。

    “娇娇,你也不是三岁小孩了,为什么就一定要宋妈妈当面去处理这些事情呢?她年纪也不小了,跟赵叔也是多年夫妻,而且临走时她专门跟我解释了,她怕自己在现场兜不住。”

    当下的周梦雯,让赵语桥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往日那个时时处处无条件站边她的姐姐,这次也改变了自己的立场。

    “嗯。。。。。。也许吧。”赵语桥很想反驳,但欲言又止。

    周梦雯身子□□,轻轻抚摸赵语桥的柔顺长发:“乖,听姐姐的话。等这段时间过了,我一定来探望宋妈妈,去忙吧,有事多担待点。”

    赵语桥的脸上,绽放出富有深意的微笑:“这几天机场的停车费,我一会儿转给你哦。”

    哪知道周梦雯一听,勃然变色:“你敢转我就敢不收,当我周梦雯什么人啦?我爱钱是爱男人的钱,不是爱闺蜜的钱。”

    赵语桥顿当即抛出飞吻的姿势:“有你真幸福,拜拜。”

    辞别周梦雯,回到家中,客厅里空无一人,四顾寂寥。

    奶奶住院,保姆张阿姨在一旁陪同,那么剩下的只有自己母亲宋兰英。按道理,身为大学副教授的宋兰英,这个时候也该回家吃饭,但依旧不见踪影。

    心里的成见尚且在搅拌发酵,对母亲深深的不满使得赵语桥连一个电话也不想打,就径直换掉拖鞋。

    回到卧室,赵语桥脱掉脚上的白色短袜,放进洗衣盆里泡着,然后快速冲了个澡,换上睡衣坐在床上。

    终于,她得到了一个直面自己灵魂的安静机会,没有任何来自周围的干扰。

    长吁短叹间,房间的一切开始虚化,她坐上了回忆的列车。

    第一站,二十年前的区委活动室。

    赵衡哲正在跟几个同事聊天。忽然间,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赵衡哲喊道:“进来吧。”

    门推开了,一个梳着马尾辫的漂亮女孩喜笑颜开:“爸爸,我考了年级第一名。”

    一秒钟后,她意识到现场不只有爸爸,还有一群陌生的叔叔阿姨。于是,她赶紧鞠躬:“叔叔阿姨们好,希望没打搅到你们。”

    李局长率先回应:“没有没有,咱们也是在跟你爸爸聊天呢。”

    方主任感到略微惊讶:“赵区长,这是你家闺女啊?”

    赵衡哲摆出深沉的微笑,活像一个运筹帷幄的教父:“那不然呢?”

    怀处长听了,连连赞叹:“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啊,将来,准是个才貌双全的大美人。”

    赵衡哲笑道:“老怀,你是夸我基因好呢?还是夸我教女有方呢?两个总得占一个。”

    “哈哈,都有,都有!”

    赵语桥渐渐露出羞涩的笑容。这时候,赵衡哲挥手示意:“女儿,过来,让爸爸带你挨个认识下叔叔阿姨们。。。。。。”

    突然,回忆逐渐虚化,转入下一个场景。

    第二站,五年前的英国。

    冬日曼彻斯特的街头,略显萧瑟与清冷。精灵般飘舞的落雪随处绽放,誓要把天堂的惊喜传递到每个角落。

    由于圣诞将至,人们争先恐后地去超市抢购食物和日用品,为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做储备。

    在约定的餐厅外,赵语桥百无聊赖地徘徊着。按照原定的圣诞节计划,她要去苏格兰的同学家做客,结果赵衡哲刚好到欧洲考察,于是父女俩一拍即合,决定在曼城见一面。

    突然间,一双大手从后面遮住了她的双眼,并同时传来充满磁性的嗓音:

    “美丽的小姑娘,猜猜我是谁?”

    赵语桥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大喊:“是爸爸!”

    赵衡哲旋即松开手,赵语桥转过身,一把扑到他怀里。

    “想不到在异国他乡,还能逮住我这个日理万机的老爸。”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爸爸肯定归心似箭啊。”

    赵语桥半撒娇嘟着嘴,眼神中充满着依恋:“归心似箭?才见女儿一分钟就想走啊。”

    赵衡哲连连大笑:“走什么走?你这件小棉袄,就是爸爸内心的归宿啊。”

    霎时间,一股暖流涌上赵语桥的心头,涟涟泪光就要夺眶而出。

    “坏爸爸,下雪天看雪花纷飞不过瘾,还想看自己女儿的泪花。”

    “傻孩子,你应该高兴才对嘛。咱先不吹风了,进去坐吧。但是,今天你就别跟爸爸抢东道主了,在洋人的地盘上,我就是要反客为主。”

    父女俩并肩进入餐馆,随后回忆再度虚化。

    第三站,半个月前的三亚。

    温润的海风中,赵语桥长发披肩,恍若特洛伊夕阳下的海伦。站在她身旁的,是面目慈祥的赵衡哲。

    赵衡哲一边眺望夕阳的余晖,一边说道:

    “女儿啊,爸爸一直决定送给你一样东西。在此前呢,总是顾虑颇多,找不到最合适的时机。但到了当下,我的这股冲动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赵语桥秀眉微扬:“哦?陪爸爸出来玩一天,还有礼物等着我啊?真是太好了。”

    赵衡哲将随身的公文包递给了赵语桥,语重心长地说:“孩子,这里面装着一本爸爸的自传,没有出版,也不打算出版,每一个字都是我亲笔写下的。在今天,爸爸把它送给你,但请你不要马上打开。”

    赵语桥满面疑惑:“为什么呢?”

    赵衡哲略微迟疑,随后说道:“因为这是爸爸对自己人生的一个完整回溯,等一切尘埃落定了,你才能读出其中真正的意蕴。”

    赵语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嘟着嘴,“爸爸,您真讨厌,大好时节说什么尘埃落定。女儿不要尘埃落定,就要跟爸爸天长地久。”

    赵衡哲赶紧搂住赵语桥,连连安慰:“哈哈,女儿教训的是,爸爸不该那么说。”

    搂抱女儿的间隙,赵衡哲的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这动作隐蔽且快速,以至于赵语桥并没明显察觉。

    半个月后,赵衡哲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回到当下,赵语桥的手指在父亲的自传上快速翻腾。她的素手依旧白皙,但此情此景中,却笼罩上了一抹朦胧的惨淡。

    翻了好几十页,她根本没看清写的任何一个字,脑袋不自觉地晃动,手部动作也渐渐停止。

    想起自己和父亲之间一桩桩美好的往事,再看看当下四顾寂寥,无处倾诉的周遭,赵语桥心中强行维持的那份坚韧,在一瞬间被情绪的激流冲得七零八落。她推开自传,眼泪顿时如海潮般奔涌而出。随后,撕心裂肺般掩面而泣。

    “爸爸,您就这么走了,以后在婚礼上,谁牵着我的手走过通往幸福的通道啊!”

    赵语桥把头埋在床单里,伤心欲绝的恸哭仿佛把心房撕扯得鲜血淋漓,哀转久绝,如泣如诉。此时此刻,她不再是那个强忍眼泪的赵家千金,只是个失去父亲,灵魂无处安放的普通女孩。

    眼泪流得燃灯枯尽时,手机响了,是公司营业总监萧远发来的微信:

    “不好意思赵总,你那边忙完了吗?公司业务上有点状况,我要请示下你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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