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则远前往定州之后,白帝的病情逐渐好转,却开始从各地请来僧人和各种巫师,并逐渐对这些深信不疑。

    此前的上疏,白帝置若罔闻后又在宫中大兴了邪术,众位大臣皆如坐针毡,齐立在玉清宫门外,烈日高照,每个人都出了汗,汗珠滚在眉毛胡子上,狼狈不堪。

    约莫站了两个时辰,几个年老的官员快要站不住了,张尚书看不下去,心中怒气滔天,却也只能将袖子一摆,冷哼一声率先走了。其余的官员见有人离开,便也只能陆续离开。

    白帝坐在玉清宫内,听见外头得嘈杂声音,问道:“走了?”

    李明回道:“是。”

    他才不由得冷冷一笑,如今自己的身体操劳国事日益劳累,寻几个巫师高僧诵佛作法便不行了?这一群韵王之派自诩清流,却不过是帮着韵王来觊觎自己的位子罢了。

    想罢更是生气,从今日这些人中随意指了两个,贬了官职,以解心头之恨。

    只是如此一来,众臣齐聚玉清宫外,而皇帝拒而不见又贬其官职这一件事又是传得沸沸扬扬。

    白昭在庆华宫听青染将此事叙述完毕时,面色已然难看到了极致,菩萨低眉翻作金刚怒目,伸手拿起桌边的杯子高高抬起就要往地上摔,却又忽然冷静下来,将杯子轻轻放下。

    一旁被吓得战战兢兢的青染,看见他放下杯子,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逐渐放下了。

    白昭抬抬手示意他退下,又自己仔细思想近日来发生的事,陛下为何忽然喜好邪术?为何连君臣之间的体面都不顾了?

    想着想着忽而愣了一瞬,眼中全是深不可测,不由得拿起杯子猛地敲了一下桌子,让一旁的人将青染喊回来。

    青染方走出庆华宫抱厦之外,就听见身后有宫婢呼唤的声音,才得知是殿下传召,便又折返。

    白昭将一旁侍奉的人全都屏退了,嘱咐道:“之前所查的人证物证可保护好了?”听见青染应答,又道:“增加一层防守,不日或会用到。”

    ……

    次日,朝阳殿照例早朝,照旧商议了一些常事,随后几位大臣站出来联合上奏了定州一事,自郑则远前去定州,炎军非但不曾退缩反而更加猖狂,加大了兵力一股誓不罢休的冲劲,此时羽军已然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以,请求陛下将兵权交还予韵王殿下,以平息战乱,让百姓安康和平。

    白帝道:“我大宁众多军队之中,羽军这一支,算是精兵强将,训练得最为用心,只是换了一个将领便不行了?传我令,再派五万精兵前去支援郑则远,必要安定定州。”

    众位大臣一齐跪下,哭喊道:“陛下!三思啊陛下。兵为利剑,但将乃执剑之人,若无知悉敌军的良将,如何用得好精兵啊陛下。此番折腾只会平白折损国帑民财,只会损失精兵。”

    “陛下,百姓苦战久矣啊!”

    众位大臣的声音合成一块,仿若洪钟,又在大殿之上来回的飘荡,震得人五脏六腑颤动。白帝一时间难以言语,手在空中颤抖了半晌,方强项道:“尔等,尔等皆是……韵王之爪牙!”

    白昭在大殿之上,闻得这一句言语顿时惊恐跪地,道:“陛下,臣不敢,陛下明察,此事与臣无半点干系。”

    “你不敢,什么事你不敢?四年前你便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罪臣求情,如今又勾结朕的朝臣,若是不知道的,该以为你韵王是皇帝了吧!”

    白昭听见他提及四年前的事,一时间愣了神,又慌忙辩白道:“陛下,臣……臣从未勾结朝臣……臣从前在定州抗敌,与朝中大臣皆无时机来往。”

    白帝见他一双泪眼汪汪,却仍无动于衷,厉声斥道:“休要再提定州一事!大宁无你难道就不成了?身为臣子你不安分守己,勾结朝臣,是为不忠。身为儿子你将父皇置于万人指摘之下,是为不孝。你哪来的脸面再提!”

    白昭一愣,四肢百骸冷了几分,大殿仿若一个冰窟将他笼罩,额上的冷汗滚落进眼里的一瞬之间,四周都暗了几分。

    他慢慢的抬起头,一张布满泪水的脸朝向白帝,一双泪眼对上白帝充满怒气的脸。

    他已然不知自己面上的泪水是真是假,也不知眼里的泪为何而来,只是那些泪缓缓地,源源不断地落了下来,挂在脸上,明晃晃,冰凉凉。

    白帝见此场景,陡然一惊,不自觉捏了捏手指,思索着自己方才的言语,看了看周围的臣子,又看了看他,只觉得他面上的泪水化作无数凌然的刀剑刺了过来。

    众臣只看着此番场景,已觉白帝言之过重,当初韵王殿下年幼,一时之间看不清也是正常,且已受到了惩罚,如今白帝平白无故提起,多少有些无理取闹。

    然尽管这样思想,却无一人敢起身为白昭分辨,为他仗义执言。

    他的伤痛和悲哀,曾经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一如他的泪水明晃晃地摆在这里,全世界都能知道,但是全世界都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站在大殿最外侧,距离白帝与他最远,几乎是站在殿门前头的一个言官站了出来,道:“陛下。”

    他慢慢走上前头,边走边将自己头上的官帽摘下,边走边将腰上的方团腰带摘下,将一身惨绿官袍解下,待走至殿前,又已然整理得端正洁净,仿若当初他从内宫宫人手里接过的那样。

    他将这些服饰放在白帝正前方的地上,跪拜道:“陛下,臣请辞官还家。”

    白昭转眼,只看见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身中衣跪俯在那里,他曾听大臣们提起过他,陈永平,时年二十二岁,是朝堂之上言语最为锋利的言官。

    “为何辞官?”白帝问道。

    陈永平道:“为大宁是非不分,黑白不辨,昏聩无能的皇帝。为尽职尽责仍遭贬谪的臣子,为……”

    他顿了顿,原本直视前方,目中无物,却忽而看向了白昭,只见白昭也看向自己,便安心道:“为值得可怜的韵王殿下。”

    白昭布满泪痕的面上原本已无表情,却骤然白了一瞬。

    白帝怒道:“可怜?”又嗤笑一声,“生而为我大宁的皇子,享受荣华富贵,有何可怜?你且说说。”

    “可是陛下,您是天,除您之外的所有人,就算爬得再高都不过是地。”

    “然天高,却不知地之低,不知地上人的艰辛。”

    “不知荣华与苦难并存,拥有权力必然伴随着失去。不知天心的随意,带给天下黎庶是何等的苦难。”

    “不知身为臣子面对皇帝是如何的剖心剖腹,不知一个自幼不得父爱的皇子居于深宫,面对兄弟的冷眼,宫人的漠视,是何等的无助。而他为国调教好了羽军,靖乱立功却被削权,重让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是何等的可悲。”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带着视死如归的坚决和孤勇,在大殿之上来回震荡。

    话毕的这个刹那,大殿之上沉默无声犹如死寂,每个人看向他的眼神都不一样,或有蔑视,或有怜悯,或有钦佩。忽而一阵狂风乍起,将殿门吹出吱呀一声,几个胆小的朝臣登时被吓得腿软,一下子栽倒在地。

    白帝听他说完这些,面上已然暴怒成一片青紫之色。

    白昭缓过神来,忙怒斥道:“住口!此地乃是朝堂,岂能容你等在此胡言乱语,挑拨我天家父子关系!”

    陈永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却真的不再言语,只又俯下身道:“臣已遵照陛下的口谕说完,臣仍请辞官。”

    “陛下,此人说了这么多胡言,万不能叫他轻易归去,万不能……”

    白帝看着白昭这样着急的模样,忽而笑了一下,道:“这样厉害的人物,居于小位便洞悉朝廷后宫上上下下,这样打探,不知怀拘着怎样的心思,如何留在朝堂之上?”

    “撤去陈永平的官职,永世不得再入宫。今日叫诸位爱卿看笑话了,退朝。”

    众位官员才恍然从这一场前廷后宫秘辛之梦中醒来,再无人敢言语,一个个皆拿着笏猫着腰从朝阳殿中三步作两步出去。

    大殿之上,一瞬间只剩下白昭与陈永平。

    见白昭站起身子,陈永平也站了起来,向他鞠了一躬,便转身要离宫而去。

    “陈大人且慢……”

    陈永平转过身道:“殿下,草民已经不做官了。”

    “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你与我无缘无故,为什么。”

    陈永平抬起眼来望他,一张俊秀面容上,是一双纯净的眼眸,不掺杂一丝杂质。

    白昭双眼只看见这双眸子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含着他看不出的情绪,双耳又听他言语。

    “草民只切实担忧殿下,见不得殿下受此屈辱,此番离宫便再见不得殿下,万望殿下在宫中照顾好自己,方不负草民此番心意。”

    说罢,陈永平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白昭看着那一道洁白身影,才想起他穿的仍是中衣,虽天不热,却不好看,方想让人拿一件披风递给他。

    可大殿之上哪里有人?再看陈永平,也已经下了丹墀,白色的身影逐渐化为一个小点,再看不见。

    再看殿外一派天朗气清,阳光却被屋檐隔绝在外,进不来一点。

    他已经朝着阳光走去了,他却还徒留在阴影里,未来是什么样的,该往哪里走,今天之前似乎明了,今天之后似乎并不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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