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多雨,不知是不是每年的祭祀起了作用,到如今这一场雨,才是宁国十二年夏季的第六场雨。

    白昭正坐在暖阁的外头的栏杆上,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落,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心中十分平静。

    而青染的到来,忽而打破了这一场宁静。

    白昭眉眼不抬,目光兀自落在地上的水洼之中,那里叫雨滴一下一下砸出一朵一朵的小花,声音微弱得难以察觉。

    “死了?”

    青染垂首低眉,“是,属下听了您的话,自陈永平离宫便派人跟着了,他一路西行,回到常州家中没过两天便身死了。”

    白昭身侧摁在栏杆上的手陡然扣紧了些,问道:“他家中可还有别人?”

    “他似乎……是个孤儿,不曾有亲眷家属。”

    “是吗。”白昭叹道,伸出一只手去接外头飘进来的雨,“怎么死的呢。”

    这一句虽是问句,但听起来却并无半点疑问的情绪,青染听着他不带一丝感情而去探问别人的生死,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回道:“一杯毒酒。”

    白昭轻喃:“阎王要他三更死,怎会留他到五更。”

    他的语气自始自终没有太大的情绪。对于一个一面之缘的人,似乎心里也不应该有任何的情绪,但他心里却觉得很悲哀。

    “陛下是天……”

    这样一番话叫白昭记忆犹新,陈永平说得铿锵,犹如锋利的刀剑。不知这把刀剑是否近了“天”一丝一毫。只知,一个两袖清风,无论生死而一心谏言的人,已经被他的“天”杀死了。

    “属下在他们走后,在他的屋子里发现了这个。”青染一面说着,一面将破布包裹着的一个东西呈上来,“属下原不知该如何处置此物,思量许久仍觉得应该交予殿下。”

    那物已然陈旧了,却仍可见是一卷画轴,许是要呈交,已经被青染擦拭干净,不沾尘埃。但画纸已然泛黄翘边,破烂不堪,两侧木轴上的红漆也已掉色,露出淡淡的木黄色,如此种种痕迹可见有些年头了。

    画卷缓缓展开,便纷飞出许多纸屑毛边,一道干练身影立在纸上,是一个少年,身穿月白衣裳,手中执一把白玉骨扇,站在朱红的宫墙底下,一如雪落红梅。不知为何,画上之人的脸已然模糊不清,但仅凭着那扇上的“风月”二字,白昭亦可看出,这画中人,是自己。

    青染见他展开画卷的手滞了一瞬,方道:“属下见此物之时,此物正挂在陈永平家中,正对着床头。而他也喝了毒酒趴在床上,双眼浑圆,滴溜溜看着这幅画卷,样子十分骇人,颇有些死不瞑目之相。”

    白昭转脸吩咐宫婢去取一个火盆,又朝青染道:“可有别的发现?动作可隐蔽别叫人发觉才好,否则陛下到以为他是我的人,我倒真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青染回道:“不曾有了。”

    “那便去吧,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是知晓的,若我闻得半点风言风语,拿你脑袋是问。”

    青染应声离开,碰巧此时宫婢也已将火盆端来,里头是满当当的烧得通红的火炭,白昭示意她将火盆放在地上,随即将那泛了黄的画轴扔进火盆,道:“烧干净了,一点余烬都别叫我看见”

    画卷之落进火盆的一刹那,发出不轻的声响,惊得青染回头看去,只看见火盆中燃烧得轰然大盛,而后又看见白昭走得决绝的背影。

    往日里禁足的都是白商,如今轮到了白昭,果然体会到了禁足之无聊寂寞,心中竟心心念念自己的妹妹不曾来看望一眼,而又转念想起半月之前白帝夜召白商,便是为了国公府与李氏的婚事。

    原本年轻人的婚事并不着急,却不知为何偏要提前至八月十五这日,细想而来,此事多与那些妖僧邪道脱不了干系。

    *

    说是十二年夏季的第六场雨,却不知为何这一场雨下得那样连绵,先是下了几日淅淅沥沥的小雨,而在某一日忽而转变为了如瀑的暴雨,几乎要将朱红得宫墙冲刷一个干净。

    原先因着下雨解了暑气而开心的宫人们,也不由得生了些怨气。李公公站在玉清宫的案几一侧,手执羽扇为白帝消磨热气,外头磅礴的雨声与风声和着白帝翻阅奏折的声音,在这暑日里使人心中多生出一丝烦躁,于是手上的扇子也有些拿不稳了,几欲落地。

    白帝额上流的汗几次快要滴到折子上,他未曾抬头,便道:“李明,是否年纪大了拿不稳了,该换一个太监总领了?”

    李明忙跪在地上,道:“陛下,老奴一心侍奉陛下。”

    未听见言语,只听见白帝忽然笑了几声,才道:“朕不过是逗一下你罢了,你是宫里的老奴了,在御前侍奉得尽心,若换了人,朕倒是不适应了。”见他面上苍白褪去,才缓声道:“你且让一让,也不必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扇扇子这样的小事,叫旁的来便行了。”说着便指了两个小太监,道:“就你们两个吧。”

    李明半晌才回道:“奴才谢陛下体恤。”

    白帝又皱着眉头道:“你且看看外头的雨停了没,总觉得这雨下得我心里不安生。”

    李明应声,走到殿门前头,轻声轻脚开了一道窄缝,顿时便有风携雨雾扑面而来,差点将殿门吹开,将他吹翻在地。他稳了稳,往外伸头看了看,乌云密布,雨大得溅起雾气来,天地不分,只看见雾茫茫一片。

    而那白雾之中仿若有一个身影在其间奋力奔跑,声音淹没在雨声之中。忽而一道闪电落了下来,他方看清确有一个宫人双手捧着什么,朝着玉清宫跑过来。

    他登时变了脸色,从门缝中走了出去,顿时叫外头的雨雾打湿了衣帽。那个宫人急匆匆上了墀阶上,不及殿门便跪了下来,浑身失了力气,又冰冷颤抖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明忙问道:“出了什么事这样着急。”

    那宫人已然是一个水人,却也来不及整顿衣衫,只努了努嘴,努力匀出一口气道:“定州……失守了!”张口却是结舌音,叫他自己吓了一跳,又深吸一口气喊道:“陛下!定州失守了!”

    屋内陡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响声,而此瞬间一道惊雷落下,李明只觉得仿若炸在耳边,腿脚顿时木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殿里,方看见地上遍地地折子和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的白帝,不由得大呼道:“快传太医!”

    *

    约莫酉时,太医方从承安殿暖阁之中出来,一个一个皆面露苦愁之色。白昭、白商、白廷、白安等人已然齐聚在暖阁之外等候,一步也不离开,一步也不敢离开。

    如此又等了半个时辰,方见几个僧人和巫师从暖阁之内走出,白昭的面色立马严肃了起来,声音却不显露,带着些急迫:“陛下如何了?”

    几个僧人巫师并不答话,李明最后从暖阁中出来答道:“陛下已无大碍,一时气急攻心,略显中风之症,只是还好久了回来,否则老奴有死而已。”

    几个殿下齐聚一团问李明道:“到底发生了何事?”

    李明未敢言说,方才白帝昏倒得突然,并未对定州一事作交代,只是按理来说几位殿下都该听到一些风声,如此正犹豫是否开口,方听见暖阁内又传来了声响,便慌忙转身进去了。

    白帝躺在床上,似乎一下子瘦了一大圈,面色青青白白,嘴唇发乌,着实不像“已无大碍”。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微弱如同呼吸,李明实在听不清,便将耳朵凑了上去,才听清他的言语,便慌忙转身走进书房,半晌方出暖阁。

    门外的几个人见他再次出来又忙不迭地围了上去,放看见他手里拿着的圣旨,登时心里一惊,齐齐下跪。

    雨下得大,从屋檐里飘进来的雨在地上积聚成水洼,白昭跪在水洼里,端正了气质。一众人等了半晌,方听见李明开口道:“传陛下口令,定州羽军兵权即日起移交韵王殿下……”

    此言一出,几人顿时一愣,白廷、白安转头去看他的神色,却只见他面上悲痛,又见他俯身跪地,沉痛道:“臣接旨。”

    二人才如梦初醒,一同跟着俯身下去。李明将圣旨交给白昭,沉声道:“望殿下收复定州,才不负陛下期望。”

    白昭落下几滴泪来,望着暖阁道:“本王定不负陛下所托。”临了又问李明道:“莫怀章和定远将军呢如今……”

    李明沉声回道:“殉国了。”

    白廷这时走上前来,握住白昭的手道:“弟弟虽久经沙场,然此次炎军集聚兵力,弟弟千万小心。”

    白昭虽是嫌恶,然在承安殿中,还是做足了戏,道:“哥哥放心。”

    不多时,钰妃、慧妃等携着一众嫔妃赶来,一群人忙在此处,却其实并无甚可忙,又像先前一样抓住李明将白帝的病情问了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几个嫔妃在此处七嘴八舌的言语,低声呜咽哭泣了一通,扰得整个暖阁外头不得安宁。

    白昭见此情景,隐隐约约泛起头疼,只叫李明传来青染,又与青染说了一干事体算是远去定州的准备,待到再晚些时候,雨渐渐转得小了,听得太医张致道:“陛下此时已然安睡了,各位娘娘、各位殿下们快回去休息吧。”

    如此,一群人方迎着细雨各自回了各自的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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