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不过弹指一挥间便到了,天气日渐寒凉,皇宫之中绿瓦上霜,朱墙可摧。

    延福宫暖阁之内热气弥漫,热雾溢出。白帝站在地上,任由钰妃服侍他穿衣,金盆玉盏在侧,盛着琼浆玉露。

    穿衣洗漱完毕,白帝望着眼前已然忙碌了半晌的美娘子。

    她两靥微红,香汗薄出,一身抹胸襦裙,露出光洁双臂上带的金玉臂钏,一如白梅缀金光,灿灿生香。眉目如勾似画,眼波如烟,站在身前,却如隔纱隔雾相望。

    于是轻声唤道:“茹卿……”

    钰妃微微一震,听着这声久违的称呼,已然忘记要做什么。

    “茹卿到底是名闻天下的绝色。”

    白帝这一声夸赞才忽然叫钰妃缓过神来,心中却不知为何弥漫开一股嫌恶来,理了理耳边的散发,回道:“臣妾如今已然半老,怎还称得上这样的称赞。”

    白帝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他的手指苍老粗糙,捏在她的皮肤上,磨出一阵疼痛来。

    “茹卿不过才……三十过半吧?”

    钰妃到底是忍着下巴上的痛楚,凤目微狭,看不出情绪,答道:“正是了,臣妾如今老了,听见这一声称呼,恍如隔世。”

    “你怎么会老,你如今这般,与朕当年见你之时并无不同。倒是朕,如今都快六十了。”

    他将手抽走,钰妃便立马上去为他整理衣襟,又听他道:“韵王和怀安都像你,也都出落得端正。”见她不语,又接着道:“你可知炎国以何求和?”

    钰妃听他问到这里,心中隐约猜到,方缓缓回道:“莫非是和亲吗。”

    “正是了。”

    钰妃闻言心中猛然一痛,又听他问道:“朕的这几个儿子里,唯有烨王,安王和韵王未曾娶妻,爱妃可有建议?”

    钰妃松开他的衣袖,看着他一身华服上的金玉纹路,不由得暗暗出神,想到十几年前初入宫闱的小公主,到如今满腹仇恨,心狠手辣的宠妃。她经历了什么,背弃了什么,才一步步走上这样的高位。

    “爱妃?”白帝出声唤她。

    钰妃回过神来,小心思忖了片刻,仍不愿那素未谋面之女子的命运被她所轻易左右,于是回道:“回陛下,几位皇子皆是人中龙凤,臣妾实在说不好。”

    白帝盯着她的面色,良久方点点头,于是出了阁,上玉清宫去了。

    方才并没有觉得,直到连他的背影都看不见,钰妃方觉得自己浑身失力,年轻时便因受宠爱而身居高位,她自然知晓自己在宫里过着怎样嚣张的日子。是以,这样的感觉已经许久未曾有了。

    白帝在玉清宫内批了半晌的折子,忽而听见外头脚步声匆匆,片刻之后李明匆匆上前来,将一封书信呈给他。

    拆开一看,正是顾棠的书信,方一看罢,眉头便皱了起来,李明看在眼里不由得心都揪了起来,,只见他又忽而缓和了面色,提笔书写罢交给了自己。

    “越快越好。”说罢又想起什么,道:“怀安的生辰可是要到了?”

    “回陛下,正是。”

    “让侍府按照往年办就是了,应有的要有。从朕的私藏里随意挑几个,算是生辰礼了,你亲自送去。”

    “是。”

    *

    午后下了细雨,算是十二年的第一场秋雨。

    烟雨蒙蒙,石板路湿漉漉的反映着天光,公主府内的两颗桂树已经落了一地的橙红,公主府外今日热闹,一辆马车停在外头,几个小厮抱着礼盒站在外头,为首的那一人不曾撑伞,一身青灰色宽袖长袍,头上的发冠将头发笼得丝丝不差,只是面色苍白,身形也单薄了些。

    李明到时,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忙走上前去为了他撑了伞,行礼道:“杜太史令,您在此处是来见怀安公主的?”

    杜孟秋微微点头,罕见的没有脸红,看着素萍迎了过来,见到自己时面露诧异,旋即先将李明迎了进去。

    不多时李明走后,白商便从里头出来,站在屋檐底下,屏退了素萍。见他一身衣衫叫烟雨打湿了大半,发丝睫毛下巴上都是水珠,想来是在门口徘徊许久了。

    便问道:“公子为何不撑伞?来了为何不叫人通报呢?”

    杜孟秋嘴唇也叫雨水打湿了,泛着一层光洁,他望着白商,眸中的悲伤如利剑一般刺人,却忽而憨憨一笑,道:“殿下生辰,臣特来祝贺。”

    “杜公子进来坐吧。”白商注视他的眸子淡漠如水,忽而想到几日前听说的旨意,问道:“杜公子可是要北上了?”

    半月前白帝忽而下旨,派人前往北地考察风俗民情,朝中无人敢应,杜孟秋作为丞相之子,六公主的准驸马,便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北地苦寒遥远,朝廷常年无暇去管,若是派人也只是轮到一些不知名的九品芝麻小官前去,此次却派了丞相之子,不免在宫中流传了起来,白商亦有耳闻。

    杜孟秋面色原本苍白,又叫雨水淋了这么好一会儿,秋风一刮几乎把冷气刮进他的骨子里,但他仍坚持道:“臣站着与殿下说说话便好。”

    这般坚持却叫白商皱了眉头,仔细打量才发觉他似乎瘦了好大一圈,不似双九那日有精神。

    正思想着,见他往前走了两步,却不进到屋檐底下,只站在外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她。

    “这是臣赠与殿下的生辰贺礼。”

    白商接过,那盒子是雕花红木,不曾被水淋湿,打开一看,一根通体烙金的簪子躺在里头,簪头是盛开的白色梅花,白玉质地,以织金镶嵌,天光照耀之下,通身泛着光芒。

    白商也算见过了许多奇珍异宝,不用手触,不用光照,只一眼便可看出这快白玉是何等的质地,通透纯净,温润至极,是全大宁都难得的。

    为何朝中官员众多,而白帝却一反常态择他入北地?为何他于此处久立而不通报?为何他于临行之前将此贵重物什赠于自己?

    白商思来想去,唯恐自己勘破到那最深之处,且不说前两个疑问,单单是最后一问——落在了那一个情字上。

    她便无法收受。

    “是很好的东西,是很好的情意,公子也是很好的人。”

    她今日的唇色涂得艳丽了些,是淡淡的红色。红唇一张一合之间,却说出这样伤人的话语。

    或许话语本不伤人,但不是听见的人所愿意听的,于是觉得格外受伤心痛。

    杜孟秋只觉得眼睫之间是潮湿的,酸涩的。但却不知是因为雨水还是因为落了泪。

    白商还想再说什么,杜孟秋忽而低下头,道:“殿下别说了……臣都知晓。”

    那便好,白商心道,即便心中确实怀着一些出言伤人的愧疚和预备,却还是觉得,知晓便好了。

    如此,有心人无需费心,无心人亦无需多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实乃世间常事。便不会受扰。

    杜孟秋转过身,身后的仆从便迅速撑伞从马车里抱出一把古琴来。

    此一日烟雨蒙蒙,他却不自己撑伞,而为古琴撑伞,白商亦是擅乐器之人,这一幕落在她眼中,十分刺痛。

    凳子,桌子,一把清雅古琴,一个淋成落汤鸡一般却依旧翩然的公子。

    杜孟秋见琴架好了,也不回首,站在原地道:“明日或许,臣便会北上。”顿了顿,“今日为卿奏一曲,愿卿长安。”

    白商未曾说话,只见他背对着自己坐在那把凳子上,用心弹起琴来。琴声亦此今日之烟雨,细软如雾,飘入人心。

    忽而,杜孟秋开口诵道:“桃花灼灼,英之红兮。吾爱一人,如其之娈。桃花灿灿,蕊之黄兮。吾爱一人,如其之绮①。”

    他背影仍是笔直优雅的,当真配得上“淑人君子,其仪一兮。”然白商却忘了下半句,“其仪一兮,心如结兮。②”

    白商让他的仆从将雕花木盒转交给他,他始终未曾回头,不敢也不愿再看她。

    他今日已经狼狈至此,却并不在乎自身仪容,明日尚长,且看当下。将自己想要说的,想要表达的,都一并言尽了,也终究不能再作他想。

    她擅瑟,他好琴,曾以为能琴瑟和鸣,却不想走到这一步,终是没有那个缘分。

    仆从收起了琴,杜孟秋仍旧背对着白商,只轻声言语,然一开口声音却哑得可怕,他道:“臣告辞了。”

    白商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只剩下一片悲凉。

    “太史令大人,一路保重。”

    她自以为她尚且是局中人,可眼前这个男子,立必端直,处必廉方,在京中亦是万千少女心头的挚爱。

    她不能给的,未必他就不配拥有。却要困于局中……当真让人扼腕叹息。

    杜孟秋上了马车,很快离开了公主府。白商转身回了暖阁,方问素萍道:“丞相府近日可发生了什么?”

    素萍眨眨眼,只晓得素日她并不关心杜公子的事体。但仍想到半月前探子来报的事,便回道:“听闻杜大人和丞相吵了一架,便十几日不曾上朝。正是陛下宣旨让杜大人去北地之后。”

    白商思考着点点头,话音轻极:“是了,还记得我曾与你讲的腥风血雨?已经有了征兆了。”

    这便是征兆?这不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吗?素萍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浑身上下都冷了半分。

    又侧目去看白商,原是一张娇艳的面容,却显现极其相悖的高深莫测。眉宇之间的清冷疏离之气,因着双眉轻蹙而消失殆尽。

    半晌,她紧闭双眼,无尽疲惫。

    “都吩咐下去吧,无论如何,这场大火不能烧到我们身上。”

    素萍嘴唇动了动,十分想问,却终究不曾开口,只无奈应声。

    白商却忽而睁眼:“怎么?”

    声音冷得像是要把她一脚从秋天踹进冬天里。

    她慌忙回道:“奴婢……奴婢只是不解。”

    “有些事,无需你懂。”白商拢了拢袖子,“只照做便是。”

    然素萍走至暖阁门口,却忽然听见她道:“是那一个‘桃’字。素娘,无论我所为有没有被那人知晓。我都被他盯上了。”

    素萍脚步一顿,一颗心顿时乱颤了起来,她虽自认不敏,桃与逃,还是分得清,能够了解的。她也来不及回头再看她是何等神色,只觉腿脚已经软了,还是继续往外走着。

    出身低微长在乡野的人,未曾开蒙启智,不知何以改变自己的一生。

    唯尽人事,知天命。便是她至此而来,所能够明白的,最好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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