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让众人散去之后,白商便也在素萍的搀扶之下出了容卉宫。

    方一出了容卉宫,素萍望着她面上的晶莹泪珠,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她。

    她缓缓接过,轻轻擦去面上露珠似的泪,一松手,那帕子便随着风飘走。

    素萍再看她,只觉她依旧淡定如斯,甚至眼尾和颧上的红潮也消失了,仿若那些泪都从未流过。

    回到公主府时,已经是深夜了。

    素萍在浴房之中准备了浴汤,烟雾缭绕之间,白商处在木桶之中,双眼微合,满面疲惫。

    素萍一面为她揉着太阳穴,一面道:“殿下今日心力交瘁,又熬得这样晚,明日一定要吃些好的来补一补。”

    她向来如此贴心,白商只淡淡开口问道:“你可见着是谁做的了?”

    素萍回道:“奴婢不曾看见,但奴婢猜想……”顿了顿,只自觉鬼使神差一般,“或许是烨王殿下身边的婢子。”

    不想她今日看得这样透彻,白商的眉蓦地蹙了起来,哀叹道:“她身在虎狼身边,自然满身血腥,如今又刺杀了皇嗣。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素萍叹道:“殿下莫要忧心了。”

    “忧心?白青死得其所,我此刻快活得很。”

    她忽而睁开眼望着素萍,“想当初我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推我入水,我险些淹死。故意惊我的马,我差点叫马踏死。想来苍天有眼,我福大命大。”

    她所说的这些,素萍皆听说过,或从宫人口中,或从嫔妃口中。

    但此刻,她觉得这位公主的情绪并非眼前看着这样简单。

    她忽问道:“殿下在为那个婢子忧心。”不是吗?她想。

    白商胸中一窒,只觉脑子猛然嗡了一声。

    “是,或不是。”她轻道,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了。

    又续道:“处何位,谋何事。我方才只是在想,若我是她呢。处在那样一个位置,我会不会做出那些让自己永坠阎罗的事。”

    说话间,她的声音不自觉带上些许颤抖。

    素萍心中酸涩,安抚道:“殿下千金玉体,怎么会…”

    白商打断了她。

    “所谓千金,万金,不过是身处高位者所编撰出来的漂亮话罢了,素娘真信吗?”

    见她没有回话,又续道:“我早看出来了,素娘。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为了心中所存的执念,尽力活,拼命爬。若是没有那一点惦念,或许早就死了。”

    “若我不曾上过太傅教的课,便不会知晓什么是礼仪修养,我会不会像白青那般蛮横无理?”

    “若我不曾读过那些书,便不会懂得什么好坏,不会懂得立身之本,更不会深谙女子生存的不易,我会不会像那人一样成为奸佞之人的手中刀,足边臣?”

    “素娘,若这些都是真的,我未必看得清,未必做不出。我常自诩高洁,却不过也是他们的脚下泥。倘若是你们处在我的位置上,未必不会比我做得更好。”

    人之修行处事,最根本之处,要看所受教化。

    若所受非人之教化,几人能够不染淤泥呢?

    素萍即便再愚昧,这样一番话叫白商咬了嚼了再吐出来,也是稍有体悟的。

    只是,这一番话宛如冬日炉火一般炙烫,烤得素萍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她一句也不敢接。

    只慌忙递出手中的一根钗子,道:“这是在莲池里发现的,许是那个婢子的。”

    白商拿过那根钗子,仔细端详了一番,却陡然狠心将它掰成两段。

    许是因为主人出身低贱,钗子的品质并不算好,轻易折断。

    但素萍仍旧紧张地掰开她的手来看。

    却见她望着自己道:“素娘……若要认真算,那不是婢子,那是本宫的姐姐,也是白青的姐姐。”

    原来她的眼眶里不知何时蓄满了眼泪,随着她的每一个字,明晃晃地颤动。

    如清风过荷叶,惊动清晨的露珠。

    素萍登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她自是知晓白商口中那一件事。

    之前查探烨王身世之时,便查出了这一桩偷天换日,那时白商便让她再去查当年的公主在何处,却不料想早被烨王殿下拘于宫中。

    白商闭了眼,深提一口气,将汹涌上来的眼泪压下去,“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他,以解心头之恨。”

    “殿下!万不能作此言语。”

    素萍急得快要哭出来。

    那样复杂的关系与情感……素萍身处本位,实在无法言说什么。

    她思及母亲,也仅仅勉强体悟一二。

    只忽然第一次不经她的提醒,便自己清晰地觉得,那腥风血雨,就在眼前了。

    二人相顾无言,如此静默半晌,素萍只觉得自己眼眶发酸。

    “水凉了,奴婢为殿下填一些热水。”

    “不必了,我倦了。”

    *

    沈瑞叶自在乾州与父亲的旧部齐樊相认之后,便启程往京。抵达上京的时候,雨已经住了。

    一场连绵秋雨一下子带走了上京的所有暖意,使人感受到了冬天的来势汹汹。

    由南至北,沈瑞叶未曾添衣,无论是因为现下的天气,还是因着身处在这吃人的地方,都让他感到格外的寒冷。

    白帝似是急着见他,不曾给他时间休整,直接将他召入宫中。

    玉清宫,沉水香气弥漫,一旁的小宫人为二人斟了两杯香茶,便匆匆退下。

    白帝看罢了信,从案上端起茶盏,随意笑道:“沈树?”

    面见圣上,沈瑞叶早已将身上的刀剑卸了,此刻听闻他发问,便躬身上前,应道:“是。”

    “信上说,是你一人抓了炎国的一支队伍?”白帝问。

    “正是。”

    “朕有意封你为安南将军,你看如何?”

    沈瑞叶沉默一瞬,不知作何回答,方抬头望他,只看见他也望着自己,面上仍旧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

    若是寻常人,便以为这样的笑容不过平常笑容,他从前也以为露出这样笑容的人该是十分和善的。

    可眼前所坐之人,是他的仇人……他生生从那样的笑容里体会出一把锋刃。

    白帝一口香茶顺喉而下,见他未曾应答,问道:“可是觉得四品官太过低阶?可是寻常人要想从一个新兵爬到这样的位置,恐怕要从满头青丝爬到白髯飘飘……”

    他的笑容更甚,沈瑞叶便更觉阴森可怖,忙回道:“圣心厚爱,臣受宠若惊,臣谢陛下。”

    至此,白帝又笑着夸赞了他几句,便拟了旨意,赐豪宅良田仆婢,又命人为他整理侧殿,便叫他再宫中先住着。

    不过一日,朝堂之上凭空出现一个四品安南将军的事体,便传遍了各路人耳中。

    此后的几日,白帝日日召见沈瑞叶商讨军事,或是关于乾州,或是关于定州,远州的地图也叫人摆在了玉清宫的案几上,供二人讨论。

    白帝时常将他留下用膳,这对于一个新晋升的将军来说,着实是一种殊荣。

    也正是因为此等殊荣,沈瑞叶发觉眼前的白帝似乎……有些操之过急?

    他的亲臣莫怀章和那个容易操控的郑则远,皆已死在夏日里的那场糊涂祸事中。

    他此刻急于为自己寻到左膀右臂,急于为自己培养亲臣……

    是以,无用于天下棋盘之人,他必不会重视。

    而自己这个初出茅庐,初立战功的年轻将军,便如极需兵权的凌衍一般,成了他的亲臣的选择。

    成了他选中的棋子。

    此一日,沈瑞叶与白帝商讨完事体,方从玉清宫出来。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这一日的天空,一如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一样的纯澈。

    只如此想着,他便鬼使神差一般往短巷去了,过了短巷,又往内宫之中转。

    如此七拐八拐,不知走了多久,他许久未曾一人来过,只觉得这一段路走了半辈子。

    才走到公主府墙外。

    却也不敢走近,只站得远远的,看着公主府朱红色的大门。想象着眼下她在宫中会在做什么?是悲是喜?

    是否也像自己此刻想她一般,也想着自己。

    约莫站了一刻,忽而见一个身穿深绿色宫服的婢子进了公主府的大门。

    不过片刻,白商便被领着从里头出来。那婢子脚步很快,带着白商往内宫更深处去了。

    沈瑞叶只一看见白商的身影,便觉得自己的脚步不受控制地要跟上前去。

    然却有一道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大人在这里,老奴好找……”

    沈瑞叶将要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

    回头一看,李明正朝他躬着身子,脸上的笑容将褶子挤压在一块儿。

    “我才从玉清宫里出来……是又有什么事吗?”他问道。

    李明回道:“陛下看重大人,方从自己的收藏里精挑细选了两件物什,要赠与大人。”

    “是么?”沈瑞叶说着,便跟着李明往玉清宫方向走去。

    方走出短巷,豁然开朗。

    距离玉清宫门和门前的墀阶还有好一段距离,便看见一个小太监疾步飞奔过来,见了李明和他也并不行礼。

    摔倒了又连忙爬起来,灰也顾不及拍,帽子掉了也顾不上拾起来,形容慌张,步履匆忙。

    “这小毛孩是赶着去投胎吗,这样着急?”李明望着那小太监的背影,怨道。

    沈瑞叶方叫他的言语逗笑了,便听见那小太监跪在玉清宫门前大喊。

    “烨王……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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