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殿侧殿月色笼罩，纱窗前人影清瘦，被透进的月色镀上一层玉色寒光。
好像怎么都暖不透似的。
白商伸手触碰纱窗上的寒影，顺着他的轮廓描摹，手指不由轻颤。
“商商。”
沈瑞叶唤她，伸手隔窗贴在她的手上，传来淡淡的温度，像是要透过窗子抓住她的手一样。
白商喉头忽然哽塞，背过身道：“谁准你唤我的名字。”
她说着从窗前离开，但只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沈瑞叶的声音急切地从阁内追了出来：“商商！”
白商回头，一道消瘦许多的身影立在门前阶上，他久病在床，整个人清减了不少，站在月色底下，宛如一柄散着寒气的利剑。
事实上，于宁国而言，沈瑞叶确实就是一把经过千锤百炼而锻成的利剑，上阵杀敌，无往而不利。他这个人似乎天生具有某种魔力，将那些曾经刻在他体肤上的苦难，被他揉碎融入自己。
他被打破，他便亲手将自己拾起来，重新拼接积累在一起。这样的沈瑞叶，美好破碎而又深缄其口。
白商想着，脑海中出现了一幅画面，小小的沈瑞叶赤脚走在雪地里，沿途弯腰拾物，他拯救自己于水火，而后露出纯真温和的笑。
如此想着，白商立在原地忘记了动作，沈瑞叶便又想往前走，却听她道：“你别过来。”
“可是……”
他当真站在阁前阶上不敢再动，因久病而沙哑的嗓音顺着晚风被吹到了白商的耳边。
“可是……我很想你。”
其声轻柔无措，甚至还有一丝委屈，白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月朗星稀，庭树乱影摇晃。沈瑞叶笑了笑，从阶上走了下来，“臣说，臣想殿下了。”
白商望着他的双目，夜色在他的眼上投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他凝着望着对面的双目，柔情似水。
白商的两颊一下子烧了起来，只庆幸夜色尚浓，难以察觉。
她安了心，与他拉开一步距离，宛如一个上位者审犯人那般说道：“是谁准你想我了？”
说完，她直直的望着他，拼命压制胸口的酸涩，“你不是说，要与我诀别吗？你不是跟哥哥说要我再觅良人？”
沈瑞叶静静听白商说完，走到她面前，二人之间只有一步距离，他清晰的看见她乌黑的发在月光中如同绸缎。
“你说的什么幸不辱命？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只觉得你一下子就要撂了手了，你真狠心啊……”
白商没有再退，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在他的左胸口处，泄愤一般。
只是沈瑞叶丝毫感受不到这份愤恨，她的每一句责骂，也代表着一句关心问候。他忽而握住了她那只手，手伸而袖落，
白商一怔，他露在月色下的半截手臂上，还带着触目惊心的伤痕。
类似那样的伤痕，还遍布在他身上各处。
她不忍看，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未说完的话也被顺带着一下子说了出来。
“你这么狠心，你委屈个什么劲儿啊？”
“说完了？”
他淡淡问了这么一句，温和的呼吸扑在白商的发顶，有些痒。
白商没有听懂他的语气，她还有一肚子要骂的话，但此刻都有些说不出口。
但也并未等她梳理好言辞，沈瑞叶便径直将她拥入怀中。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白商一怔，竟有些不忍推开，只口上纠缠道：“你放开我。”
沈瑞叶到底没放，环在她腰间的手反而收得更紧，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寻到了这样一个安稳妥帖的支点，他一点都不愿意放手了。
“商商，今夜的月色很清亮，你的脸很红，我能看见。”
说着，他的声音似乎夹杂了一丝轻颤，“你也很想我，对吗？”
这一幕竟有些千帆历尽，而洗尽铅华守孤勇之感。
白商心头一软，心里有再多要骂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是醒了，看起来完好无损地站在她身边。但张蕴说过，若找不到神医，他不过几个月的活头。
须臾数月与人生百年相比，是太过短暂的存在，她其实很自私、很自私地想要一直拥有眼前的这个人。
“傻瓜，你不是说愿意为我舍生？那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
夏季衣衫单薄，沈瑞叶胸前透过一阵湿濡，一圈一圈，似落雨般也将他的心打湿。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回道：“好。”
**
八月廿，中秋节的余兴早消。
旭日金光初破天际，为人衣镀金边。
白商与沈瑞叶携手站在宫门之前。
素萍则紧跟其后已经落了一番又一番的泪。
沈瑞叶初醒之后，白商便马不停蹄的准备离宫的事，白昭为其准备北上新政之事，耽搁了几天。
宫墙边玉兰探首，满地飘雪。
白商回首望了眼身后，空荡荡的宫道上不见一人，唯有素萍还在啜泣。
“素娘，不要再哭了，我已经向陛下说了，日后你是留在宫中也好，还是出宫也好，都可以随时向侍府递帖子。”
白商说完，感觉这样的话似乎之前说过，只不过心境倒是完全不同了。
素萍伸手擦着眼泪，道：“殿下，您这一走奴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
说完，她望向一侧的沈瑞叶，“沈将军，您一定要好生照顾我们殿下。”
她哭得眼肿鼻红，白商望了一眼，握住她端在腰前不断抠扯的双手。
“素娘，有缘自会再见的。”
一侧沈瑞叶应道：“素萍姑姑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正这时，白商又往宫门里看了一眼，当真没有来人。
“走吧。”
沈瑞叶看着她道：“不再等等？”
“不等了，若是他想来，早该来了。”
说罢，白商撩开车帏上了马车，沈瑞叶紧随其后。
马车缓缓启动，白商掀开帘子，这座皇城最后的物影从窗口上一应掠过，她探头往外望去。
夏日里，炎热的暑气从地里冒出来，在空中挥发出一股子干燥的土味儿，而后头的那座皇城，就这样站在土里，在风吹日晒雪淋之中，不知度过了多少年的时光。
那是她的家，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只是，过去的一切，终究可以随着车辙而逐渐离他们远去，逐渐被碾成紧贴在地面上的尘土，成为人成长道路上基石的一部分。
**
宫墙之上，微风卷香，如浪如潮。
青天下，孤雁鸣飞，其声凄厉入耳，白昭立在宫墙上，忽然感受到与之相同的孤独，就像烈酒入喉肠，初品不觉，其余味一反，格外辛辣刺激。
素律站在他的后侧方，与他一同注视遥遥的车马，直至其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远处。
她收回眼，接过宫人手中的披风为他披上，“这么不舍，让你去送送，你还偏不去，你明知道这一去，商商不知道多久才回来了。”
“也好。”
其声疲惫，但素律仿佛刻意忽略了他的疲累。
“好？”
素律问道：“哪里好？你见不到她了，我也见不到她了，宫里再没有玩伴了，多无聊啊。”
她说着凑到白昭面前，“要不，你再多纳几个妃子？”
几日前，已经有一些大臣让自家夫人明示或暗示过素律，要早日诞下子嗣，或是让别人诞下子嗣。
是以这并非是一句玩笑话。
谁知白昭立时甩了袖子，“胡闹。”
“我哪里是胡闹？你是皇帝，你当真该有好几个妃子的，不然大臣们就该将目光都放在我身上了，到时候，大臣们的文书一呈，累得还不是你？”
“怎么？”
白昭睨向她，“你这是心疼朕？”
说完他似乎察觉到这句话其中的虎狼之意，也不等回复，撩着袖子往宫墙下走，“你关心则乱了。”
只是素律却没有品味到那一层意思，在他身后叫道：“不是……谁关心你了，我是关心我自己。”
这一句话说出来，却有些越描越黑之意，只是她未察觉牙缝里“啧”了一声，然后慌忙追撵他，却脚下一扭，差点摔了下去，幸好拽住了他的手臂才勉强稳了稳身子。
素律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望着阶面暗自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却看见白昭递过来的手。
他的手向来干净修长 ，十分好看，无论是执棋还是执扇，都儒雅随和，带着一股文气。
“干……干什么。”
白昭则是用动作回答，径直抓过她的手，拉她慢慢下台阶。
“皇后要握着朕的手才能走得稳当吗？”
素律顺从的握着他的手下了宫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夏日里，这番话入耳后格外的燥热，两颊好似有火在烧。
**
绿荫渐浅，百花折堕，秋色悄无声息的染遍皇城。
裕华殿的桂花开得同往年一样茂盛，几场秋雨下过却也很快凋零，在伶仃的秋千上落得满满当当。
北地的新政很快跟上了整个国家的步伐，皇帝派去的一支军队安稳的蛰伏在那里，像一头随时可醒的猛兽，震慑人心也安定人心。
九月末，炎国俘虏送至京城后，皇帝亲往大理寺狱探监，安王贬为庶人秋后问斩，杜允杖责流放，朝中杜党皆清，与此同时，皇帝下令派兵驻往炎国，其附属国业国则瑟瑟缩缩，感受到了唇亡齿寒的道理，再不敢妄动。
十月初，加强炎宁两地交涉，划炎为州城。十月中，皇帝下令抚恤各地战士亲属，以安英魂。亲勾沈氏一案卷宗，为沈氏一族冤魂立碑。
而后，几场冬雪摇曳，宁国十四年便也到了。
新年伊始，因国政清明而各地百废俱兴，年味十足。新政终究还是落在了实地上。
因年下免了常朝，这日，白昭便可躺在寝殿之中安安稳稳地睡个懒觉，只是伸手侧揽的时候，却发觉身侧空无一人，只余温热。
正要起身，便听见殿外传来不大不小的脚步声，频率很快，朝着床榻直奔而来。
紧接着，素律披着披风跺着脚开门进来，她只穿了一身里衣，冻得直发抖，进了阁见白昭醒了，忙道：“快往旁边让让，我要冻死了。”
白昭还未来得及挪动，她便一股脑钻进被窝里，白昭被她冰冷的体温一激，打了一个寒颤。
“你干什么去了？”
素律麻溜地将自己的双手塞到他袖子里暖着，“你猜。”
白昭搂住她，却只感觉到困倦再次袭来，他打了个哈欠。
“你的心思，朕怎么猜得到。”
“你不猜，自然猜不到。”
“是哪里有什么好玩的，你要去玩？还是你要出宫？朕都依你。”
“不是。”
素律笑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你看这是什么？”
白昭接过，“北地来信？”
“正是。”
素律说着，两眼晶晶发亮，她很好奇白商和沈将军写了些什么，但是她至今所识的字不多，也不敢擅自看信。
往常北地也曾来过信，但大多是直接送到玉清宫内，此刻送到了清风阁，自然与政事无关。
白昭将那信塞回至她手中，“你来念给朕听听。”
素律心虚道：“我还没有认那么那么多字呢，我念错了你可不准摆脸色。”
白昭点了点头，一手撑头，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炉中炭旺，素律体温渐热，一手掀了被子，坐在床上念信。
白昭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胸口上清了清嗓子，“就在这儿念。”
他力气使得不大，但因着姿势，素律耳廓渐烫。
她索性他胸膛上撑起手臂，看着信缓缓念道：“哥哥亲启，什么于十一月寻神医，什么神医……高明，什么解毒……痊什么……什么多谢哥哥……”
还未念完，白昭就明快地笑了出来。
素律一把将信扔到他面前，把脸埋到他胸前，“我不念了，不念了。”
“你已有长进啦，重要的都念了。”白昭说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当真？”
“当真。”
素律一笑，“那也算是没有给你丢脸了。”
说完，她重重地打了一个哈欠，起身缩回被子里，“好困……”
一侧白昭声音却悠悠地传来过来，“朕把皇后教得那么好，皇后就没有什么奖励要给朕？”
“什么奖励？”她在被子里转了个身正对着他笑道：“难道不是我学的好，应当是你给我奖励才对。”
“皇后亲自向朕来讨，没有不施的道理。”
她笑得纯净，但是他笑得却别有深意，只是她还没有体悟到其中深意，面前的那副身躯便已经翻身过来。
天旋地转，意乱情迷之际，素律咬着他的肩头骂道：“白昭你当真无耻。”
**
宁国北地城，从上空俯瞰，仿若一块儿精美冰玉。
晶莹雪光终年包裹着这里，北风啸如野兽，帅旗铮如鬼嚎。
天气严寒，清晨街上人少，稀稀落落的几个小贩在路边摆摊，吆喝声夹杂着车马声，依旧热闹地传入了白商耳中。
温暖而实际。
她曾经听说过很多关于北地的言语词论，那些话无一不把北地描述成一个混乱而又粗俗的地界儿。
但她望着街边升起的滚滚烟气，和嬉笑逗乐的妇孺，只觉得那些话都是妄论，从来没有建立在实际上。
“娘子，这都是刚出炉的包子，来两个不？”
卖包子的摊贩双手插在袖子里，笑盈盈的，操着一口标准的北地方言。
白商尚未听清，沈瑞叶便牵着她的手走了过去，“要两个。”
“好嘞。”
摊贩掀了笼盖，一股热腾腾的白气登时飞了出来，四散下来抚在人身上十分暖和，白面包子的味道有意识一般朝人的鼻腔和胃里扑钻。
原本想拒绝的白商，肚子登时咕噜叫了两声。
“好香。”
“都是我家娘子自己做的，亲手和的面调的馅儿。”
摊贩说着，将两个包子包好送到沈瑞叶手中，笑道：“小娘子要是喜欢吃，下次还叫你家郎君给你买。不过小娘子便不用出来了，这大雪天路滑，多少走不稳当。”
白商面颊一热，正好迎上了沈瑞叶投过来的目光，他将包子递给她，笑道：“店家说的是。”
说完忽然感觉到手臂上一紧，白商已经倚在了他的身侧。
“两个人走，互相扶着就会很稳当啦。”
蒸腾的白气收拢，天上乌云翻腾，沈瑞叶替她将氅衣上的帽子戴上系好。
“走吧。”
“嗯。”
白商应了一声，一手挽着沈瑞叶的手臂，一手拿出包子，香喷喷的包子拿在手里格外的暖和，丰满的肉馅从里头渗了一层油光出来。
“小叶子，张嘴。”
沈瑞叶低头咬了一口，油渍染唇，添上一抹亮色。
白商笑了一声，伸手拿出绢子替他擦了一下，“小叶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可爱。”
沈瑞叶无辜且茫然的“啊？”了一声，旋即红了耳廓。
白商没有料到他的反应，扯着他的衣裳笑得更明快，“走吧走吧，大神医还在等我们呢。”
二人一同走在白玉一般的雪道上，过往车马扬起晶莹的雪粉累在道两旁。
忽然，街道边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下雪了~”
白商望向天幕，雪花轻盈的舞在她的发上。
“沈瑞叶，我们终于过了一个好年。”
沈瑞叶一愣，细思过往，眼眶溢泪，“是啊商商，瑞雪丰年，来年必定顺遂如意。”
雪势渐大，风吹雪舞，袅娜若春絮。
白商踮脚在他额上印在一吻，“有你这个瑞叶在我身边，还怕我守不到丰年？”
好像怎么都暖不透似的。
白商伸手触碰纱窗上的寒影，顺着他的轮廓描摹，手指不由轻颤。
“商商。”
沈瑞叶唤她，伸手隔窗贴在她的手上，传来淡淡的温度，像是要透过窗子抓住她的手一样。
白商喉头忽然哽塞，背过身道：“谁准你唤我的名字。”
她说着从窗前离开，但只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沈瑞叶的声音急切地从阁内追了出来：“商商！”
白商回头，一道消瘦许多的身影立在门前阶上，他久病在床，整个人清减了不少，站在月色底下，宛如一柄散着寒气的利剑。
事实上，于宁国而言，沈瑞叶确实就是一把经过千锤百炼而锻成的利剑，上阵杀敌，无往而不利。他这个人似乎天生具有某种魔力，将那些曾经刻在他体肤上的苦难，被他揉碎融入自己。
他被打破，他便亲手将自己拾起来，重新拼接积累在一起。这样的沈瑞叶，美好破碎而又深缄其口。
白商想着，脑海中出现了一幅画面，小小的沈瑞叶赤脚走在雪地里，沿途弯腰拾物，他拯救自己于水火，而后露出纯真温和的笑。
如此想着，白商立在原地忘记了动作，沈瑞叶便又想往前走，却听她道：“你别过来。”
“可是……”
他当真站在阁前阶上不敢再动，因久病而沙哑的嗓音顺着晚风被吹到了白商的耳边。
“可是……我很想你。”
其声轻柔无措，甚至还有一丝委屈，白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月朗星稀，庭树乱影摇晃。沈瑞叶笑了笑，从阶上走了下来，“臣说，臣想殿下了。”
白商望着他的双目，夜色在他的眼上投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他凝着望着对面的双目，柔情似水。
白商的两颊一下子烧了起来，只庆幸夜色尚浓，难以察觉。
她安了心，与他拉开一步距离，宛如一个上位者审犯人那般说道：“是谁准你想我了？”
说完，她直直的望着他，拼命压制胸口的酸涩，“你不是说，要与我诀别吗？你不是跟哥哥说要我再觅良人？”
沈瑞叶静静听白商说完，走到她面前，二人之间只有一步距离，他清晰的看见她乌黑的发在月光中如同绸缎。
“你说的什么幸不辱命？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只觉得你一下子就要撂了手了，你真狠心啊……”
白商没有再退，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在他的左胸口处，泄愤一般。
只是沈瑞叶丝毫感受不到这份愤恨，她的每一句责骂，也代表着一句关心问候。他忽而握住了她那只手，手伸而袖落，
白商一怔，他露在月色下的半截手臂上，还带着触目惊心的伤痕。
类似那样的伤痕，还遍布在他身上各处。
她不忍看，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未说完的话也被顺带着一下子说了出来。
“你这么狠心，你委屈个什么劲儿啊？”
“说完了？”
他淡淡问了这么一句，温和的呼吸扑在白商的发顶，有些痒。
白商没有听懂他的语气，她还有一肚子要骂的话，但此刻都有些说不出口。
但也并未等她梳理好言辞，沈瑞叶便径直将她拥入怀中。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白商一怔，竟有些不忍推开，只口上纠缠道：“你放开我。”
沈瑞叶到底没放，环在她腰间的手反而收得更紧，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寻到了这样一个安稳妥帖的支点，他一点都不愿意放手了。
“商商，今夜的月色很清亮，你的脸很红，我能看见。”
说着，他的声音似乎夹杂了一丝轻颤，“你也很想我，对吗？”
这一幕竟有些千帆历尽，而洗尽铅华守孤勇之感。
白商心头一软，心里有再多要骂他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是醒了，看起来完好无损地站在她身边。但张蕴说过，若找不到神医，他不过几个月的活头。
须臾数月与人生百年相比，是太过短暂的存在，她其实很自私、很自私地想要一直拥有眼前的这个人。
“傻瓜，你不是说愿意为我舍生？那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
夏季衣衫单薄，沈瑞叶胸前透过一阵湿濡，一圈一圈，似落雨般也将他的心打湿。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回道：“好。”
**
八月廿，中秋节的余兴早消。
旭日金光初破天际，为人衣镀金边。
白商与沈瑞叶携手站在宫门之前。
素萍则紧跟其后已经落了一番又一番的泪。
沈瑞叶初醒之后，白商便马不停蹄的准备离宫的事，白昭为其准备北上新政之事，耽搁了几天。
宫墙边玉兰探首，满地飘雪。
白商回首望了眼身后，空荡荡的宫道上不见一人，唯有素萍还在啜泣。
“素娘，不要再哭了，我已经向陛下说了，日后你是留在宫中也好，还是出宫也好，都可以随时向侍府递帖子。”
白商说完，感觉这样的话似乎之前说过，只不过心境倒是完全不同了。
素萍伸手擦着眼泪，道：“殿下，您这一走奴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
说完，她望向一侧的沈瑞叶，“沈将军，您一定要好生照顾我们殿下。”
她哭得眼肿鼻红，白商望了一眼，握住她端在腰前不断抠扯的双手。
“素娘，有缘自会再见的。”
一侧沈瑞叶应道：“素萍姑姑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正这时，白商又往宫门里看了一眼，当真没有来人。
“走吧。”
沈瑞叶看着她道：“不再等等？”
“不等了，若是他想来，早该来了。”
说罢，白商撩开车帏上了马车，沈瑞叶紧随其后。
马车缓缓启动，白商掀开帘子，这座皇城最后的物影从窗口上一应掠过，她探头往外望去。
夏日里，炎热的暑气从地里冒出来，在空中挥发出一股子干燥的土味儿，而后头的那座皇城，就这样站在土里，在风吹日晒雪淋之中，不知度过了多少年的时光。
那是她的家，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只是，过去的一切，终究可以随着车辙而逐渐离他们远去，逐渐被碾成紧贴在地面上的尘土，成为人成长道路上基石的一部分。
**
宫墙之上，微风卷香，如浪如潮。
青天下，孤雁鸣飞，其声凄厉入耳，白昭立在宫墙上，忽然感受到与之相同的孤独，就像烈酒入喉肠，初品不觉，其余味一反，格外辛辣刺激。
素律站在他的后侧方，与他一同注视遥遥的车马，直至其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远处。
她收回眼，接过宫人手中的披风为他披上，“这么不舍，让你去送送，你还偏不去，你明知道这一去，商商不知道多久才回来了。”
“也好。”
其声疲惫，但素律仿佛刻意忽略了他的疲累。
“好？”
素律问道：“哪里好？你见不到她了，我也见不到她了，宫里再没有玩伴了，多无聊啊。”
她说着凑到白昭面前，“要不，你再多纳几个妃子？”
几日前，已经有一些大臣让自家夫人明示或暗示过素律，要早日诞下子嗣，或是让别人诞下子嗣。
是以这并非是一句玩笑话。
谁知白昭立时甩了袖子，“胡闹。”
“我哪里是胡闹？你是皇帝，你当真该有好几个妃子的，不然大臣们就该将目光都放在我身上了，到时候，大臣们的文书一呈，累得还不是你？”
“怎么？”
白昭睨向她，“你这是心疼朕？”
说完他似乎察觉到这句话其中的虎狼之意，也不等回复，撩着袖子往宫墙下走，“你关心则乱了。”
只是素律却没有品味到那一层意思，在他身后叫道：“不是……谁关心你了，我是关心我自己。”
这一句话说出来，却有些越描越黑之意，只是她未察觉牙缝里“啧”了一声，然后慌忙追撵他，却脚下一扭，差点摔了下去，幸好拽住了他的手臂才勉强稳了稳身子。
素律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望着阶面暗自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却看见白昭递过来的手。
他的手向来干净修长 ，十分好看，无论是执棋还是执扇，都儒雅随和，带着一股文气。
“干……干什么。”
白昭则是用动作回答，径直抓过她的手，拉她慢慢下台阶。
“皇后要握着朕的手才能走得稳当吗？”
素律顺从的握着他的手下了宫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夏日里，这番话入耳后格外的燥热，两颊好似有火在烧。
**
绿荫渐浅，百花折堕，秋色悄无声息的染遍皇城。
裕华殿的桂花开得同往年一样茂盛，几场秋雨下过却也很快凋零，在伶仃的秋千上落得满满当当。
北地的新政很快跟上了整个国家的步伐，皇帝派去的一支军队安稳的蛰伏在那里，像一头随时可醒的猛兽，震慑人心也安定人心。
九月末，炎国俘虏送至京城后，皇帝亲往大理寺狱探监，安王贬为庶人秋后问斩，杜允杖责流放，朝中杜党皆清，与此同时，皇帝下令派兵驻往炎国，其附属国业国则瑟瑟缩缩，感受到了唇亡齿寒的道理，再不敢妄动。
十月初，加强炎宁两地交涉，划炎为州城。十月中，皇帝下令抚恤各地战士亲属，以安英魂。亲勾沈氏一案卷宗，为沈氏一族冤魂立碑。
而后，几场冬雪摇曳，宁国十四年便也到了。
新年伊始，因国政清明而各地百废俱兴，年味十足。新政终究还是落在了实地上。
因年下免了常朝，这日，白昭便可躺在寝殿之中安安稳稳地睡个懒觉，只是伸手侧揽的时候，却发觉身侧空无一人，只余温热。
正要起身，便听见殿外传来不大不小的脚步声，频率很快，朝着床榻直奔而来。
紧接着，素律披着披风跺着脚开门进来，她只穿了一身里衣，冻得直发抖，进了阁见白昭醒了，忙道：“快往旁边让让，我要冻死了。”
白昭还未来得及挪动，她便一股脑钻进被窝里，白昭被她冰冷的体温一激，打了一个寒颤。
“你干什么去了？”
素律麻溜地将自己的双手塞到他袖子里暖着，“你猜。”
白昭搂住她，却只感觉到困倦再次袭来，他打了个哈欠。
“你的心思，朕怎么猜得到。”
“你不猜，自然猜不到。”
“是哪里有什么好玩的，你要去玩？还是你要出宫？朕都依你。”
“不是。”
素律笑着，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你看这是什么？”
白昭接过，“北地来信？”
“正是。”
素律说着，两眼晶晶发亮，她很好奇白商和沈将军写了些什么，但是她至今所识的字不多，也不敢擅自看信。
往常北地也曾来过信，但大多是直接送到玉清宫内，此刻送到了清风阁，自然与政事无关。
白昭将那信塞回至她手中，“你来念给朕听听。”
素律心虚道：“我还没有认那么那么多字呢，我念错了你可不准摆脸色。”
白昭点了点头，一手撑头，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炉中炭旺，素律体温渐热，一手掀了被子，坐在床上念信。
白昭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胸口上清了清嗓子，“就在这儿念。”
他力气使得不大，但因着姿势，素律耳廓渐烫。
她索性他胸膛上撑起手臂，看着信缓缓念道：“哥哥亲启，什么于十一月寻神医，什么神医……高明，什么解毒……痊什么……什么多谢哥哥……”
还未念完，白昭就明快地笑了出来。
素律一把将信扔到他面前，把脸埋到他胸前，“我不念了，不念了。”
“你已有长进啦，重要的都念了。”白昭说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当真？”
“当真。”
素律一笑，“那也算是没有给你丢脸了。”
说完，她重重地打了一个哈欠，起身缩回被子里，“好困……”
一侧白昭声音却悠悠地传来过来，“朕把皇后教得那么好，皇后就没有什么奖励要给朕？”
“什么奖励？”她在被子里转了个身正对着他笑道：“难道不是我学的好，应当是你给我奖励才对。”
“皇后亲自向朕来讨，没有不施的道理。”
她笑得纯净，但是他笑得却别有深意，只是她还没有体悟到其中深意，面前的那副身躯便已经翻身过来。
天旋地转，意乱情迷之际，素律咬着他的肩头骂道：“白昭你当真无耻。”
**
宁国北地城，从上空俯瞰，仿若一块儿精美冰玉。
晶莹雪光终年包裹着这里，北风啸如野兽，帅旗铮如鬼嚎。
天气严寒，清晨街上人少，稀稀落落的几个小贩在路边摆摊，吆喝声夹杂着车马声，依旧热闹地传入了白商耳中。
温暖而实际。
她曾经听说过很多关于北地的言语词论，那些话无一不把北地描述成一个混乱而又粗俗的地界儿。
但她望着街边升起的滚滚烟气，和嬉笑逗乐的妇孺，只觉得那些话都是妄论，从来没有建立在实际上。
“娘子，这都是刚出炉的包子，来两个不？”
卖包子的摊贩双手插在袖子里，笑盈盈的，操着一口标准的北地方言。
白商尚未听清，沈瑞叶便牵着她的手走了过去，“要两个。”
“好嘞。”
摊贩掀了笼盖，一股热腾腾的白气登时飞了出来，四散下来抚在人身上十分暖和，白面包子的味道有意识一般朝人的鼻腔和胃里扑钻。
原本想拒绝的白商，肚子登时咕噜叫了两声。
“好香。”
“都是我家娘子自己做的，亲手和的面调的馅儿。”
摊贩说着，将两个包子包好送到沈瑞叶手中，笑道：“小娘子要是喜欢吃，下次还叫你家郎君给你买。不过小娘子便不用出来了，这大雪天路滑，多少走不稳当。”
白商面颊一热，正好迎上了沈瑞叶投过来的目光，他将包子递给她，笑道：“店家说的是。”
说完忽然感觉到手臂上一紧，白商已经倚在了他的身侧。
“两个人走，互相扶着就会很稳当啦。”
蒸腾的白气收拢，天上乌云翻腾，沈瑞叶替她将氅衣上的帽子戴上系好。
“走吧。”
“嗯。”
白商应了一声，一手挽着沈瑞叶的手臂，一手拿出包子，香喷喷的包子拿在手里格外的暖和，丰满的肉馅从里头渗了一层油光出来。
“小叶子，张嘴。”
沈瑞叶低头咬了一口，油渍染唇，添上一抹亮色。
白商笑了一声，伸手拿出绢子替他擦了一下，“小叶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可爱。”
沈瑞叶无辜且茫然的“啊？”了一声，旋即红了耳廓。
白商没有料到他的反应，扯着他的衣裳笑得更明快，“走吧走吧，大神医还在等我们呢。”
二人一同走在白玉一般的雪道上，过往车马扬起晶莹的雪粉累在道两旁。
忽然，街道边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下雪了~”
白商望向天幕，雪花轻盈的舞在她的发上。
“沈瑞叶，我们终于过了一个好年。”
沈瑞叶一愣，细思过往，眼眶溢泪，“是啊商商，瑞雪丰年，来年必定顺遂如意。”
雪势渐大，风吹雪舞，袅娜若春絮。
白商踮脚在他额上印在一吻，“有你这个瑞叶在我身边，还怕我守不到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