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后的第一百零五天是大寒食,大寒食的前一日叫“炊熟”,家家户户都拿柳条串起来挂在门头上,纪念几百年前的古人介子推。

    这一日家里满十五岁的女孩儿会完成及笄礼。

    凌言言年初的十六岁生辰,家中觉得正好炊熟可完成结发仪式,不可再拖下去了。

    于是这天一早,刘婉娘便作为仪式的主人,操持着及笄礼的准备事宜。尽管凌禄怕她忙前忙后累着,已经雇了专门帮人操办宴席的厨司、茶酒司来负责主要事务,但刘婉娘还是不放心,由王妈妈陪着在前院盯着人干活。

    正宾是司天监少监的大娘子陶氏。陶氏是刘婉娘的闺中时的好友,父亲是殿前司的副都指挥使。

    偏偏一个近臣武将的女儿看上了观测天象的神棍,刘婉娘跟自己夫君曾经偷偷如此咬过耳朵。

    陶氏虽和刘婉娘同岁,已四十有余,但眉目清丽,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灵秀,显得十分年轻。陶氏家中门楣清正,后院关系简单,一家人脑门上都若隐若现“清介有守”。

    陶氏嫁给司天监少监皋垚是两情相悦,因此婚后感情和睦,育有两子两女。

    刘婉娘和凌禄商讨后觉得陶氏做正宾再合适不过了。

    凌言言是十分亲近陶氏的,两人约定守着一个五年前的秘密,至今刘婉娘和凌禄都不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我们后话再提。

    回到及笄礼上。刘卉茹一早和自家爹爹前来,给自己表姐及笄礼担任赞者,协助正宾行礼。

    此时刘卉茹正在凌言言的房内聊天。

    “言姐姐,上次族学的事,可把我爹爹给说死我了,一直抓着这个事不放,非说我带头挑事,还没个应对之策,有勇无谋……巴啦啦……不敢暴虎,不敢冯河……巴巴巴……”

    刘卉茹所言族学之事,是那日新开《尚书》尧典的讲授,但各位姑娘抱怨内容晦涩,不与眼下贵女教养有关,读之甚乏,竟同时三位姑娘有故而不上学。

    族学的孟夫子十分生气,在还没有发作之际,被机敏的刘卉茹接了话去。

    “孟先生,卉茹有请教。”梳着双丫髻穿着杏黄对襟襦裙的刘卉茹起身福礼。

    “请讲。”

    “《尚书》为我朝以来贡举科目,自古以来也是儒家五经经典之一,对于男子求学、科考、为官都是重中之重的书目。

    昨日开课第一日,夫子便言明《尚书》敬德、重民,在明仁君治民之道,在明贤臣事君之道,这其中的关要,在座姊妹想必谨记了夫子的教诲。”

    刘卉茹这几句点明了此课的历史重要性,直接打消抱怨学之无用论的一众姐妹,紧接着说道,“昨个课后与我大姐姐同一处抄写尧典时,卉茹心中生出一问,帝尧为后世人称道其不传子而传贤的禅让之义,为禅位于舜,以娥皇女英嫁之考察其德行。至于娥皇女英之才智、贤能便不再提。另娥皇女英遵从父命,以考察、算计之心嫁于舜,又是否能在夫妻中不产生罅隙,也未曾提及。

    卉茹愚钝,不知娥皇女英一身之才于舜有何用?于国家有何用?如无用何故能得尧信任为其甄选贤明,又何故能得舜之赏识成为女子楷模?如有用为何不载于书中?

    我与姊妹如今所学,又于男子,于国家有何用?”

    言毕,学堂内安静了六弹指(三秒)后,开始有嗡嗡的声音,或质疑或讨论或纠结。

    孟夫子抬手示意,学堂再次安静下来。

    “卉茹之惑,可有人解?或是有同样疑惑也可说来。”

    “夫子”,又一十四五岁的身着粉色半臂的姑娘站起福礼,“我也有一惑请夫子指教。我遍读古诗书,皆是赞美女子容貌,如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或是皆情爱,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自古以来似乎文人志士均以女子容颜、真情为重,难有几人为女子才情、气节而感叹。我不禁感慨,若天下女子皆如我等容姿平庸,是否就会被人不喜,那我饱读诗书,比男子更努力习学,又有何用?”

    这下,学堂内的议论声更大了起来。

    孟夫子严肃观台下张张稚嫩的小脸,心中集聚出了许多念头,自知才干学识,可生不逢处,没落家族,处处是打压、冷脸,已自觉心灰,如今深刻体会到即便是身处贵族官宦人家,女子所受的打压、讥讽、桎梏历朝历代更甚。

    前朝有女帝武氏执政,续了前朝开国明君的盛世之治,一手提拔多位永载史册的治世名臣,主持修订前朝乃至之前各朝都不能比拟的更为完善、系统的前朝刑律大典,被称之为“终世之治”,其后任皇帝均不得改其典,只以疏议解释的方式补全。可无论是当时还是百年后的如今,只是骂声远远盖过了一切,甚至前朝覆灭也要算上其罪过。

    今有刘太后垂帘听政,也是朝野纷争不断,民间争论不休,但观其听政期间的一系列措施遏制光帝在位晚年的迷信狂热之风,惩治贪官污吏,可见其生性警悟,通晓书史,颇有政治才干。

    试问女子当真不如男子吗?

    这边瞧着夫子眼中复杂的神色,凌言言思忖片刻,慢慢起身福礼,“夫子,我回到为何学《尚书》的问题上表明想法,或许能间接回答今日姊妹疑惑,以下所说尚未仔细斟酌,请夫子及时提出疏漏之处。”

    孟夫子点头示意继续说。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我朝科举进士,国家以科目网罗天下之英隽,义以观其通经,赋以观其博古,论以观其识,策以观其才。因此《尚书》可见古论今,为贤能寻治国良策之用,是以天下能担者必通晓。

    再者,贤能之才必是出自书香门第或是家中有明理之人。古有孟母三迁,今有‘候皇帝春秋长,即当还政’的垂帘听政,若不是博学载物,胸怀有志,何以成佳话?若是太后亲临琼林宴,谈古论今、文德致治,又有几人能与太后辩上一辩?

    比前朝,如今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已是前所未有之变;试问,后世女子参加科举又未曾不会有之。我想真正天下为公者亦是不会反对贤能巾帼担当己任。

    皆上,《尚学》等科目是为公者之所学,为公者不限于门阀士族、布衣商贾、僧侣道友、男子女子,若胸怀大志皆是志士,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帼如何定妇人?

    姊妹不可妄自菲薄,明理有志的女子,无论嫁为人妇掌家辅助夫君,教育子侄,还是静待时机,终有一展才华之时。各个其中的所获所感所学,世间来去皆是自己之愿,岂不快哉?”

    凌言言在一众彻底无声中,对夫子一个福礼,坐下。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与家中父兄有讨论?”

    “回夫子,皆是言言心中所想,但家中长辈及兄长必也是如此所想,言言受家族教诲。”

    “好!”孟夫子抚着须,眼睛笑着眯成两条缝,漏出了牙齿,整个人往椅子上后靠去“世间来去皆是己所愿,快哉快哉!”停顿了下“胸怀大志,皆是志士!哈哈哈哈,我智识传授,你这丫头,倒是能解惑。”

    于是,这一堂课上凌言言的言论在课后就传到一楼学堂,再是接下来的三日就传遍了刘府。

    “而对那些学习不积极,对族学男女一视同仁多有抱怨的人,很多也就此打消了短视。

    毕竟刘府外孙女的学识和眼界如此的人,都在努力在族学中受教学习,其他人又有何资格认为自己已经学成,又或者认为自己已经是京中有才名之人。

    当然其中也有迂腐守旧的观点认为,女子科考简直是天下之大滑稽!是动摇国本的言论!

    刘卉茹挑了个梳妆柜里的绢花往自个头上比划着“要我说,他是在御史台呆久了,那御史台是什么地方?上谏君王下弹百官,没有点筹谋和文勇,早就关门大吉了,他是把我和监察御史们作比拟哩。”

    又挑了个梨花样式的簪花往自己的流苏髻上簪去,“不过爹爹话里话外都在夸:‘学学你表姐,剑胆琴心,蕴孙、吴之略,养在深闺却眼着芸芸,胸怀大志。若为男子,定当积功兴业也。’表姐,不行我们换换吧,我想给姨母做女儿,不唠叨我还喜欢张罗好吃的。”

    “那日若不是你先起了头,后面我们谁敢发声?当时你站起来的那一刻,我只觉得眼前千娇万态破朝霞,宛若洛川神女入尘世,从此你便是我心中的女神。”

    刘卉茹听了,居然害羞地噗呲笑出了声,两颊染上霞红,停顿了下说到:“言姐姐这话和戏文里佳人才子初见的恭维话一般,虽不大正经,但拔新领异,也只有姐姐独见独知,知我风华。那今日及笄礼上我定要好好为你梳头,诚心为你默念祈佑。”

    姊妹闺内嬉笑着。一刻钟后,刘婉娘差遣了王妈妈来告知仪式要开始了,到正厅前院做准备。

    凌言言穿了银红色的暗花绫的襦裙,腰间正中佩戴玉环绶,压住裙幅,这样正步慢走及做动作时裙身都会贴着身体,不轻易摇摆。

    凌禄开礼致辞后,凌言言走向中央向在场观礼宾客行揖礼。今日的宾客不多,虽说已过百日国丧,民间已经可行乐、嫁娶、礼乐,但凌禄为官员,不与民间一样完全解禁,家中总是要收敛低调些,不可大操大办。

    先是刘卉茹亦步亦趋走上前来,为姊妹梳头。然后陶氏净了手,走到凌言言面前,接过奉上来的发笄,为凌言言簪上,并吟诵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而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而后,凌言言需行揖礼后去更换笄礼的礼服,并重新梳发髻,不得留披发,簪好钗冠后出来向来宾展示,并再次行礼。

    最后,在摆好的醴席前行祭礼,接受陶氏正宾的祝辞,并为其取字。女子的字不如男子字来得重要,不必严格按照取字应闻字即知其名,盖名之与字相比附故的要求,陶氏便以其夫观天象占出的结果取了其中二字,为凌言言取字“微时”,望天佑其平安顺遂。

    及笄礼结束后,凌禄和刘婉娘便迎客去席间了。

    凌言言和刘卉茹,以及几位族妹前往专门为小姑娘们摆在花厅的席面。

    席面上有新法鹌子羹、莲花鸭签、酒炙肚胘、金丝肚羹、炒蟹、紫苏鱼等荤食,旋切莴笋、生菜等时蔬,又搭配了乳酪、麦糕、等小食,还为姑娘们专门准备了水果香饮子,可以边吃边喝。

    刘卉茹已经迫不及待想尝尝各个盘中滋味了,只等各位姑娘们就坐、净手,小主人凌言言一声“各位妹妹不必拘束,快些尝尝。”就第一个伸出了自己的筷子。

    用饭期间无人说话,自是家中教导食不言。刘卉茹夹了一片鸭肉,放入口中,意外没有鸭子特有腥味,能尝出酱汁中有些酸口,可能是放了梅子酱。

    瞧着诸位姊妹都在享受吃食,凌言言等量了下,便端起手中杯子说:“今日及笄,谢过各位姊妹的观礼,虽不同长辈一般饮酒,便以此代酒,愿各位姊妹顺遂。”

    各位姑娘听着,都端起手边的香饮子回敬。而后,不知是大家被鼓动了还是香饮子过于好喝,姑娘之间也都互相敬了起来。

    这时,族学上第二位起身的姑娘端着杯子站起来对着凌言言说:“言姐姐,上次族学一席话让妹妹受教了,回去便和家中父母兄弟都说了,让他们不要小瞧了我们姑娘们,也以此让他们男子更奋发些,别辱没了我们一族。”

    凌言言其实早在心里就注意了这位姑娘刘乔宜,在族学里虽不是天资聪颖的,但最是努力好强的。她是外祖父庶弟的孙女,家中如她般出身的其他子侄,或赋闲打理家中产业或挂个闲职享受刘氏荫庇,光宗耀祖的重任默认交给了嫡系出身的刘氏子弟们。

    刘乔宜的父亲、哥哥、弟弟也都深谙嫡庶有别的规矩,从不做忤逆宗族的事,也不必指望他们挑起来什么些重担来,能讨些营生养活房中老小便可。

    刘乔宜得了凌言言外祖父恩恤族中子女读书的机会,上了族学。但每次回到自己家中忙于功课时,都会被自己父母念叨几句女子读书无用,不如早早寻得夫家来得实际。

    那日族学刘乔宜听到刘卉茹的问题后,内心奔涌而出很多很多话,但是最后只化作了无奈的问题。

    因为她自己对于男女、嫡庶、门第等级都是十分迷茫,又觉得遵守代代相传的纲常是天道,但又觉得正理不该如此……直到凌言言的一席话,刘乔宜才如梦初醒,是啊,该变一变了,这世道应当朝着更美好的幻想去变化,不该一成不变、因循守旧。

    刘乔宜的想法在告知父母兄弟后,得来的是“你是读书读傻了,早知道不该让你去上学”“还不如不识字的好”“如今是魔怔了”……

    但是刘乔宜不在乎,她知道自己抓住了生命中的一抹光亮,那是一种与世俗、与守旧的纲常、与命搏斗的力量,要为自己活的果敢。

    凌言言笑着端起杯子回敬,“乔宜妹妹那日的表现,也令我刮目相看。我们姊妹们既然得族学之教,一处习学,坚持认字读书,就都是让人敬佩的。谁家有我们这群姊妹通达敏慧、博学自省的?”

    各位姑娘听这话都内心妥帖了,于是大家都欣悦着互敬互聊起来,彼此更是拉近了族中姐妹之情。

    直到正厅宴席结束,侍女过来传话各位姑娘,才互道送别,尽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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