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得明亮的灯下,凌言言低头翻着卷宗,提笔写下“当面署押契帖,除家长外卑幼不得专擅、伪署”,停笔思索起之前另一州的案件来,写到“若家长为老弱病残不得主事者,以官府当面确认并征其属意,授以同族同辈典卖权”,停下笔又觉得不妥,翻了之前手书记录,查阅起来。

    绛纱依旧在桌前缝制香囊,想到之前清明遇蛇险,自家姑娘没事,应该是当时给姑娘特制的驱蛇虫的香囊起作用了。回来屋里便被姑娘狠狠夸奖了一番,又让绛纱有时间给多做几个,准备送给几个要好的姊妹。绛纱一边高兴一边屈于姑娘掐着她的脸蛋“夸”她,只得点头答应。

    姑娘在外秀丽端庄的仪态,回到家中便是性情中人,再回到闺房中就简直是一个信口成章、举止轻浮的……泼皮。原来只觉得霄哥儿是家中异类,如今才知觉,这兄妹两是一丘之貉……哎,可是姑娘即便是有时候不大正经,但遇事沉稳有主见,跟着她又安稳又轻松,这日子是旁家奴仆盼都盼不来的。

    想到这,绛纱心里升起对姑娘的依赖感恩之情,手里的活更加迅速起来。

    思忖片刻,凌言言又补写“凡卑幼、同族有损其家长之财者,依法重断。”

    与此同时,内城城西口的一处宅院里,屏风分隔出办公区与寝居区,着月牙白交领袍的司空谚在书案前翻出纸张上写的几个案例,然后细细研究。

    今日在刑部卷宗房翻阅卷宗时,在益利路的死刑复奏卷宗中发现一张纸,上面墨字写着 “宗帝拾捌年成都府卷叁拾伍” “光帝叁年益州卷柒”“光帝拾年京兆府卷壹拾陆”“光帝廿叁年淮南西路寿州卷”等,并用朱砂笔圈了其中几卷。

    司空谚按捺住内心从惊讶到警惕再到探究的波动,找了其中淮南西路寿州和京兆府案件看,发现都是“十恶”中的三谋之罪,即谋反、谋逆、谋叛罪。

    这三类犯罪朝廷一律严惩,即便是走程序到中央复奏,也是很快予以核准并执行了。

    另外两本涉及蜀地的案卷被本就是在司空谚计划查阅的卷宗之列。

    其中宗帝年间的成都府的案件,是因榷茶制度,导致的青城县的茶农茶贩们发起的叛乱。

    因这场叛乱被处决的有近千人,被实施连坐的更是惊人数字。

    这益州的案卷是光帝在位期间的谋反案,这时的成都府已经在宗帝那场叛乱后被降格为益州了,如此严厉打击下,居然到光帝执政期间又死灰复燃,益州士兵哗变,推举都虞侯王钧为领袖建号大蜀,举宗帝时期那场被镇压的叛乱之名。

    司空谚在案卷的黑墨中仿佛看到了血雨腥风的叛乱与镇压之战,看到了朝廷政令不一下伺机而动的各方力量,有来自庶民的,有来自驻军的,有来自看不见的朝廷之手的……

    瞥眼看到纸边角上朱砂笔小小地写着“化贼为民”“为政以德”“重典治吏”,虽是随手笔记,但字迹娟秀有神。

    化贼为民……重典治吏……司空言心中默念,恍若间只觉这峻眉黑眸腾起一星光亮,也或许是烛火的映射,也或许是朱砂的反射。

    “公子,风攸求见。”

    “进来。”

    司空谚收起思绪,抬眼看向进门的随从。

    进门后,风攸行了揖,说:“今日去东十字大街的坊市找了个行老,从他手里雇用了七个干当人,其中一个是专管另六人,负责监督营造的,签的契帖是从后日开始造修。下午我去了宅院,前后院子仔细看了个遍,确实需要些功夫,具体需后日工头测算过才能给个工期。怕是要在这里借住上些时日了。”

    “这事你且继续盯着,测绘图纸及预算单据出来了便拿来给我看下。”

    “是。”风攸差点行了个领军令的礼,赶忙纠正揖了一下,停顿了一下,见司空谚无别的吩咐的意思,便退了出去。

    司空谚翻开益州谋反案最后面的几页中的一页,是补充录事,最下角的补录人签字是“司空元”。

    光帝十年,突然有人将七年前益州叛乱的主谋都虞侯王钧的手下副将的信件放在了光帝批阅的奏折中,信中这位副将托巴州亲属能够庇佑其子,并言明其上峰王钧与党项勾结,兵变谋反即将发生。

    光帝震怒,严查宫中,结果次日一刚从翰林司升入内侍省近身伺候茶茗汤果的小太监在居舍悬梁自尽。

    经查,他是巴州籍,家中遭灾,只剩下这小太监与其母,逃荒途中孤儿寡母差点没命之时,得那位副将亲属援助,几年后其母逝世,于是自请净身谋宫中差事。

    叛乱后那副将亲属一家也遭了连坐,被判流刑,一族在流放中几乎损伤殆尽,为保最后一丝血脉,只得铤而走险辗转托到了那小太监。

    小太监为报恩,计划良久终于得机会在光帝奏折上呈途中塞入了信件,虽为报恩但已触犯宫规及律法,便以死谢罪,还了恩,服了法……

    信件内容使得光帝又愤怒又恶寒,当年益州叛乱命亲信宦官及朝廷官员一同入蜀平乱,所有上报到光帝面前的奏报都指向宗帝时期的榷茶反叛埋下的祸根,可如今却指向了有境外势力的谋划,这便是危及社稷的两国相争。

    这看似平静的几年里又有多少党项的阴谋在布局中?当年党项称属国,只是缓兵之计?党项在益州只是参与了叛乱,还是主导了叛乱?党项是否已经有势力蛰伏到国内,蠢蠢欲动意欲发起下一场内乱?

    不仅是光帝震怒,朝野上下为这一封信在早朝时也是争破了头。

    激进派的官员笃信党项参与了叛乱,并且结合近几年常剑拔弩张的边境,和频繁南下骚扰的党项部落,当堂斥骂党项狼子野心,亡南吴之心不死,并且上谏严查边境,屯兵边境,随时准备与党项一战。

    保守一派的文臣则对信中内容持疑,认为若是副将发现了主帅通敌,为何不上报,连累家族不是常人所为,因此这内容可能是捏造。或者信件本身是假的,只是为了寻得一丝机会,赦免被流放的人。再者,党项实力不似十年前的蛮夷部落,如今已是较为统一,军事实力甚至在有些方面超过南吴、回纥,贸然屯兵边境恐会引起交战,胜算并无把握。

    光帝被下跪的一位位官员吵得脑仁疼,不停按压着风池穴缓解躁怒。底下的两派官员破天荒地看不到皇帝动作,两眼盯着跟自己持不同意见的人找机会骂回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多少官员盛世春秋的美梦,以为历经几十年的治下带来经济繁荣就是国力强盛的反映,实则不过是浮寄孤悬,形势销弱罢了。

    面对穷兵黩武、兵勇将武的敌国,如临大敌的恐慌打得人措手不及。

    这是一场漫长的早朝,在吕相的记忆里,上一次这样混乱冗长的朝会还是五年前要不要和北辽议和的那次……

    最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吕相出列奏禀,朝廷应先查证当年真相,若真是党项所为,有了实证可以以此为据全国上下警惕起来,并且联合周边回纥、交趾、北辽声讨党项。

    另外边境势力是否渗入,也需要排查,拔除一切敌国势力、通敌势力。至于边境军务,由枢密院详核后呈上治军政略,再做商定。

    光帝终于舒了口气,准了吕相所言,特命大理寺卿与临时任命的巡检使共赴益州,查证叛乱真相。

    那位被派去查案的大理寺卿,便是司空谚的父亲,司空元。

    司空谚只记得当年父亲受命入蜀,两个月后回京复命时已抱病在身,没多久便病逝于家中。

    至于查案的结果,可以算是不了了之。带回京中的线索,指向党项,也指向了中央朝廷中。

    但是所有证据早已经湮灭,涉事人员也被抹杀干净,那封副将手书是仅有几个线索中较为完整的了。

    案件结果的奏报没有公诸朝廷,光帝召了吕相、魏相及几位重臣密谈后,便下令赦免了被流放的副将亲属仅剩的几人。

    至于是否还有密令与暗中操作,便不为众人所知了。

    经历这场暗波后,那位风华正茂,当世才度的大理寺正卿,如入夜风雨般,消散在青松落色的夜幕中了……

    多年后,司空谚从细碎模糊的记忆中,与案卷中去试图寻找当年的事实真相。

    直觉告诉他,尽管看似正常的发展,但其中包裹着多少风谲云诡的反常、阴谋,绝不是世人所认知的那样。

    似有一双手在背后推动一切发展,朝着无尽深渊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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