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小非渝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千岁方舟,其实也是小女孩的孤独——没有人愿意和她玩。

    她生来早熟沉默,那些小孩子热爱的游戏,她总是兴趣缺缺。小孩子最爱抱团,时间一长,纪非渝便发现自己再也融入不进去了。

    但她并不在意,黑暗的日子里,爷爷与大人们的谈话更加吸引她:神仙的高高在上,仙魔的对立,人类的角色......光怪陆离,新奇的不似这个世界。

    大人们一搭一搭的谈着,他们怨愤神的无情与残酷,渴求神的怜悯与救助。

    什么?千岁方舟?

    不,这太少,太少了。

    “ 你不如让我们全死绝!”李子颗面容狰狞,眼中的怨毒好似能化为实质。

    这惊醒了小非渝。

    ——原来是梦。

    海风依旧吹拂,这是福爷离开的第一夜。

    失去了大人的庇护,弱小的孩童只感到一阵一阵的寒冷——惧怕黑暗。

    但是,有一束光透过她的瞳孔。她抬起头,一线银白色正瑟瑟而来。清凉如水,是全然不如白日炽热的另一种风味。

    冥冥之中,她感受到声声呼唤。

    待到回神,小非渝发现她已经走至甲板,四面如霜,桅杆之下,藻荇交横。海上明月莹莹,黑夜无所遁形。

    她有一种呼唤的欲望,但她忍住了,笑了。

    黑夜,竟也是勃勃生机。

    我要看遍这世界,看尽这世界的美好与生灵!

    她想。

    第二天,纪非渝突然惊醒,入目的便是白色的...羽毛?

    她猛然坐起,脸颊却被猛扇了几下,一只黑色的海鸟受惊扑棱而起,稠稠而鸣。再见到无危险后,有翩然坐落,在非渝的头顶。

    黑色?她明明记得是白色啊?小非渝心想。

    她甩了甩头,海鸟纹丝不动,好似打定主意要在这儿作窝。

    情况一直到福爷前来才有所改变。

    福爷一把抓住这只放肆的海鸟,乐呵呵的问道:“怎么,看上我家小鱼了?”海鸟却也不挣扎,乖乖地叫着。

    “好呐,从此你这个小家伙要好好陪着小鱼噢。”

    说罢放手,海鸟立刻飞回小非渝的头上。“它很通人性哩。”

    “万物皆有灵,众生皆平等。”福爷悠悠吐出这句话。

    与此同时,小非渝的耳边响起了一声叹息:“天道不公,以万物为刍狗。何来有灵?何来平等?”那声音无怨无愤,像一朵花谢了,又似一滴水落入了大海。

    小非渝若有所悟。

    时间久了,矛盾也就出现了。

    小海鸟很暴躁,这让纪非渝很暴躁。

    在她平淡无奇的前四年,生活一直像一潭死水,虽无趣,但足够宁静,能够让她思考一些也许不必要的问题。但如今,小海鸟要进食,小海鸟要游戏,小海鸟要睡觉......更可怕的是,他还要自己陪着!陪不好还叽叽喳喳!原本只是想要一个玩伴,现在却成为了一个仆人!

    小非渝心情不好。

    小非渝想抛鸟。

    此刻,小海鸟又闹起来了,它翘首向日,抖擞着毛绒般的羽翼,感情丰沛,叫声高昂。

    经过几日的陪玩,小非渝已经知道这是它要外出玩水的时候了。

    前些日子,因为小非渝的不下船,一人一鸟闹得很僵。原以为这次又要重蹈覆辙,却不想小海鸟径直飞走了!

    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小非渝又不高兴了。

    日影西斜,暮色渐起。天边云彩换上了金衣,抹上了胭脂,笑语嫣然。有一束光冲破云层,温柔打向海面,碧波也染上了圣洁的色彩。

    这人间的落日,是自然最美丽的馈赠,它拥有世间最炽热的色彩,却是人间最温柔的瞬间,是世人内心最宁静的时刻。

    瑰姿艳逸,惊心动魄。

    生如夏花之灿烂,逝若秋叶之静美。

    小非渝呆呆地凝视着,这无论见过多少次,依然会悸动的场景。她感到有一种生命的静谧,在深深地感动她。

    光的挽歌。

    “雪一定会落下。”又是这个声音,渺茫的一声叹息。

    但小非渝却不能理解:“雪是什么?”

    她打定主意要好好询问福爷,一转眼,却呼吸一窒。

    黑色的鸟儿,自远而至,光好似格外怜爱它。万顷暮色,只为它开辟出一条韶华之路,将一天最后的光芒倾洒入海,倾注于一个小小生灵之身。

    “欧也,欧也!”沐浴着金芒的黑色精灵,似乎就是暗夜本身。它飞回女孩的脚边,将口中衔着的礼物放到她的面前,轻柔地叫唤着。

    小非渝回过神,待看清了那个小物件后,惊喜地叫出了声。

    在她面前的,是一枚极漂亮的蓝色海螺,蔚蓝一如天空海洋,海天一色。

    “这是什么?你在哪里找到的?它是生命的颜色吧!……”女孩激动的声音下,小海鸟只歪了歪头,眯着眼,好似在笑。

    在最后一丝光芒也从大地上消失后,星星立刻活跃跃蹦了出来,闪耀着炫目的光彩。躺在甲板上,仰头细数满天繁星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是诸天神魔静默,万物憩息,生命耽于幻梦,极乐极悲,大梦三千。

    小非渝想:“是不是每一颗星星上都有一个人?抑或神仙居于此?”

    她拿出傍晚时小海鸟送给她的海螺,抚摸着它受海流冲刷千万年后留下的光滑外壳,心中难得犯了愁:她已经看到了世间太多美好,她向往着世间更多的美丽,她想下船了。

    “千岁啊千岁,我想尝试一个无限的世界,但我仍想与你一起,我该如何是好?要不你和我说说话吧,我有一点点难过。”是的,小非渝越想越难过。

    在一片无月的星空下,小小女孩体会到了生命难以两全的人间至理。但是她一定会做出抉择。

    天在水,梦若浮。为欢几何,余生可付?

    她倦了,脑海中迷迷糊糊地想,三岁之前没有光明的日子是什么样的?记忆好似被逐步剥离,只剩下一片狼藉。

    第二天一早,福爷便来看望小孙女,他带来了一份礼物。

    “看看喜不喜欢?”爽朗的笑声下,福爷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大束花,“送给你,我的小女孩。”晨曦下,白花似雾黄似霞,蓝华如海赤如丹,滴滴晨露点缀其中,发出星星般的光芒。

    小非渝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群彩色的精灵,柔嫩细腻:“这是什么?好美啊!”

    “这是花,是陆地上最美的存在。”福爷俯下身子,凝视着女孩黑夜般的瞳孔。这妖异的色彩,摄人心魄,每每凝视都将他拽入那黑暗的八年。他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与不适。他亦是个良善的人,知道自己不能为此牵连小非渝,尽管如此,隔阂的种子却已埋下。

    但他面色不显。只是微笑。

    “虚伪,是人类的保护色。伦理纲常,不过苦难中的道德约束,人情来往,不过得势时的虚情假意。结果与绝对是如此的不同。”嗤笑声传来,依旧是熟悉的音色。但是她依旧听不懂。

    只有一件事让她高兴:那个声音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频繁了。

    但她没听见的是,是声音主人内心的低语:“可是,虚伪让人类相信了道德与伦理,相信了一切美德。使幼有所育,老有所养,弱小得到保护,种族得以繁衍。”

    于是她暗暗作出决定,她要踏上陆地。这时,是她的五周岁。是人类新开始的第二年。

    小海鸟好似了解她的心意,轻轻的依偎着她,柔顺的叫着。

    “这小家伙有名字吗?”

    “唔,没有。”

    小女孩意外地问道:“必须有名字吗?”

    “当然不是,只不过,命了名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它属于你,不会再和你抢了。”

    “可它不属于我啊?它属于它自己。”

    福爷笑了:“你以后就会明白了,现在你还小。”说着,便向小海鸟伸出手。

    小海鸟避开了福爷伸向它的手,还狠狠啄了一下。看着冒出血滴,小非渝惊叫了一声,福爷却不在意:“小东西通人性,还坏的很呐。”他看着小女孩护着的鸟儿,笑了一下。

    “罢了罢了,这么不欢迎我,我还是走吧。”他装作一副很伤心的样子,“失魂落魄”地走了。

    小非渝很愧疚,她想抱住爷爷求爷爷的原谅,但她的脚就像定在了地上。只是沉默地看着高大宽厚的背影越走越远。

    她认为自己让爷爷伤心了,她自己也伤心极了。

    “他只是装出来骗你的。”声音又出现了,这一次却是对着小非渝说的,“不必伤心。”

    “你的鸟都不见了,你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来。”责备的语气,但小非渝却听出一丝不忍。

    它在不忍什么?

    “小海鸟会回来的!我从不担心!”

    “你这么相信它?”

    你这么相信它。小非渝被问住了,良久,她才颤抖着说出口:

    “相信是什么意思?”

    自从上次“声音”主动发话,却被小非渝故意气走了后。一连几天小非渝主动找它讲话,却始终没有回音。但小非渝也没有生气,因为她有些愧疚。

    尽管小非渝知道这声音属于千岁方舟,但她偷偷在心中为它取了一个名字一一辞。

    朝辞暮归,君时可期。

    但她一想到小海鸟对起名的抗拒,心中就有些难过与内疚。

    “我只在心里偷偷地叫它,只是我想要它与我更亲近些。”她为自己的想法羞红了脸,她知道,自己也是一个贪婪的人类。

    “为什么是明知是错的事,为什么还要做呢?”她暗暗地想。尽管如此,心中怀惴着这样一个秘密,小非渝却有些窃喜。

    独属于一个人的秘密。

    小海鸟依旧没有名字,小非渝只叫它小海鸟。

    它依然是日出而走,日落而归。每次归来,总是通人性地给小非渝带些小礼物。或是贝壳,或是海草,不过最多的是各色的小石头,彩橘色、茶白色、胭脂色、鸦青色、百草霜、天水碧……小非渝一一为它们取下诗情画意的名字。

    她终于明白福爷的话了,拥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对这个世界都更有归属感了。

    神舟依然没有搭理她,但纪非渝不会改变自己的计划。

    她开始离开这片出生之地。

    “我要走了,你和我一起走吧。”依旧没有回应。

    面朝陆地,绿树掩映,无数生灵正在怒放。生机的喜悦摄住了小非渝的心魂。

    她迈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然而,踏上未来之路的喜悦与期待逐步被对未知的惶恐与不安所取代。行至船梯之半,她停住了。

    这儿的风格外的大,撩起发丝飞舞。

    身后,是海滔阵阵一一

    木姨曾经说,大海的声音令人恐惧。

    可她从未听到过大海的声音。可她想听到大海的声音。

    一一这世间不仅是目光中的世界,更是耳中的世界,是手下的世界,是嘴里的世界,是心感的世界。她想。

    新的期待萌生了。

    纪非渝只停顿了一下,便义无反顾地走下剩下的路。步伐缓慢,却无比坚定。

    此刻的她仍小,不知陆地上的挑战。但她一如亿万年前的先祖一般,坚定的,满怀信心地,寻找无限可能。

    曦光无限温柔地注视着女孩的身影,一如亿万年前的光与影。

章节目录

非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代域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代域了并收藏非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