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寒气更甚,在一堆尸骸未燃烧殆尽前,借着苍月高悬,他们踏上了整装行军,沿途管道一路往回赶。

    飞鹰带来信落在陈承烈的臂膀上,拆开后一看,天鹰府果然有了消息。陈承烈猛地一抬臂送走鹰,它飞了一个滑翔又绕了过来,显然是要跟着他一块走的。

    蓝衫男人还不清楚,忍不住道:“发生什么了。”陈承烈没搭理,看完后直接给了他。

    然后,那人瞬间就精神百倍,“天鹰府的人竟然还有活着的,我以为他们都归了新傀儡,其他的都以死明志了。”

    陈承烈上马,“不,一定还有,而且堪比死志。”他看了眼明火一样的四周,没再继续,岔开了话:“你在西境怎么样。”

    蓝衫男人没有在意,欣然与其同往,上马时腰下的酒葫芦失去了重量,随着马蹄的颠簸变得飘飘荡荡的。

    大火过后,他一改之前的疏阔模样,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脸上的情绪也变的肃穆了起来,不知是该悲叹还是愤怒,“我在西境差点中了伤,周旋了许久,没能赶过来,不过我也听说了,真是意外,回来后才知道这儿发生的事,一听报,还真是险,你小子真不怕死在北沙。”

    这个蓝衫男人不是别人,他正是陈承烈在北沙所拜的恩师——江海山。

    那个传言中住在东野山头的高手,其父母如是,祖辈如是,而东野山庄的存在简直就是东齐国的一根刺头,那里的地形极为复杂,长期以来,自成一脉。东野山庄与帝都仅隔一州,犹如一线之间两两而望,消息之通灵可谓站的近,听得远,卧榻之侧却又拿这个偏僻之地没有办法。

    自十七八年前的那次战役后,东野山庄也随之销声匿迹。不过,此人性好嗜酒,非民间那样的酿造酒,也是家传的独有本领,火烧酒的技术也极为独特高超,其“不老春”的名号比他本人还要出门。此绝技出身便就是为了对付西境,其暴烈的威力常人无法承受,但却奇迹般的不损一人一物。

    九年前,陈承烈当时只有十三岁,随父出征,在一场突发的战役中他迷失在了关外,生死过后他北沙边境遇见了江海山。陈家名声在外,江海山一认便知,看他资质不错,又逢凶化吉,便突发奇想的收他为徒,还能给自个再长长脸些。

    他之所以这么想,因为在遇见江海山之前,他逃亡的路上一直都被伪装的飞蝠人追杀,腹部又中了毒伤,简直在荒芜与风沙中摇摇欲坠,但就在极度饥饿困苦中,他遇到了两位恩人,一老一少。

    在经过近一个月后的治疗后,那两人就凭空消失了。

    陈承烈年纪尚小,却是入世极早,朝廷和沙场有过之而无不及,醒来之后他就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北沙边境,像是经历了一场短暂又虚幻的梦。

    他的神思还在风沙中迷乱,像是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脱离一样,这时,他看着远处有个有些邋遢似的大人朝他走来,腰间挂着个葫芦。

    原来,这些奇人异士都这么喜欢来这种阎王爷都不管的地方。

    果然是境遇造人,佩服。

    最后他也认了这个师父,江海山也将他带出了边关。陈承烈也因此得了他的上乘内修之法,此后无论是险境还是战场,他都能融会贯通,屡屡避开劫难。

    但就在半年前,江海山就是在东齐国提出以和亲之礼不久后,他便入了西境,并将剩下的事务交给了陈承烈。但后事却失败了,这一切都好像是老天爷在故意作祟。

    在东齐国发动战争之前,江海山就得到了东野来的密报——和亲之说乃是假意,这是罗氏和周氏的联手,骗人入虎口的阴谋。陈承烈将此事折成密函,暗中联络、传予天鹰府后却离奇的杳无音信。

    几次以后,陈承烈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来他派人入南兴国探查,甚至去找了太子公主,但是太子没有回应,连公主都在深山里不见了踪迹,他的黑鹰还与那里的怪鸟搏斗了一番,最后落败而归。

    似乎所有能做主的人都选择闭口不言,最后天鹰府有了消息,却只是给了四个直白不明的字:无力回天。

    陈承烈不清楚南兴国的内部具体发生了什么,又经历了怎样的秘密争夺,自最后一役后南兴国闭关自守,他们的消息至此也停歇了。权力的最后落在了她那个皇叔的身上,天鹰府对此竟然没有一人察觉。另外,他还没有将这事告诉沧澜。

    此后陈承烈所做的,江海山一概不知道了。回来后他只知道,他为了抗罗氏的旨意,带着鞭伤又被调走了北沙,和老侯爷差点死在那里。即使有戏说夸大的成分,但这千里之远的路上也必定不会平安。

    一意孤行,罗氏要是想在那里害他,简直易如反掌,这个不知死活的混球!

    嘈杂有续的马蹄声响彻一路,江海山不太真切的看着他的侧脸,在心里恶狠狠的骂他蠢、不知死活、疯了疯了,这徒弟真后悔收了,然后又无声的咽下这口气,只是皱着眉头,恼怒的瞪着他。“别瞒着我,你是不是答应她什么了?是不是要命的那种?!”

    不过江海山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计划着的,他确实很看重,但也愿意倾囊相授,福祸相依,陈承烈也因此得了他的上乘内修之法,也屡屡避开劫难。

    “放心,我死不了,有人吊着我呢,就算我死了那人也会跟着一块不得好死,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既然做都做了,那就做到底。”陈承烈的语气不冷不热,又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冰冷的清醒。他一直看着前方黑黢黢的路,以及望不到头的人马。

    多骂无意,反正他也没管过这个徒弟多少回,何况连他爹都管不了。

    江海山给自己气笑了,“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平常练得什么我还不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你刚刚运功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这是在拿命跟她赌,真是疯了。”

    陈承烈自顾自往前走,看着还是没什么表情。见他死活不说,江海山也不想跟他掰扯。

    江海山去西境本是他平生第一次,就连他上一辈人都没有去过,这种事本应该交给手下人陆续去办,只不过这次他想亲自去探个真伪——西境到底在做什么。

    以至于在他做好了准备后,以为能万无一失,但还是低估了西境之地的恶山恶水,单从边境开始便已经入了陷阱,那看不见的路障与毒障无处不在,随处可见的藤蔓与鸟兽,没有五彩斑斓,更没有任何茅屋瓦舍的建筑,每一个大山洞穴都像是被自然所遗忘的静态生命。

    由于在多年前他们伤了根本,毒王和蛊后接连死去,只剩下个老毒公和几个护法骨干的人物,而且老毒公是受了重伤发,至今仍然在闭关,可见当年他被紫霄剑伤的多么严重,万象宗虽然青黄不接,但还是不容小觑,其侵扰和破坏能力也不容小觑,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深入腹地之后,他在一处广袤密林的空旷土地间,发现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阵法、血色祭坛,金光紫色四射成圈,邪性气息浓烈,男女被绑成棍子悬浮在阵法之空,笼成一方坚固的小天地。然后人被一一抽干精血倒流入坛,最后,一个有肉有骨的大活人被缩成了一个点,炼成了一个拇指大的黑色小丸子。

    江海山听不全他们的言语,但为此他也苦心钻研过许多年,断断续续还是能听懂的,他们在为老毒公炼制某种药物,是补药又好像是解药之类的,进献之后效果不一,事实证明药效不大,但他们依然这么循环往复的炼制。

    除年轻体健的大人,甚至还有小孩子。江海山见到这幅血腥场景,不忍直视,寻常人不会心法非得倒地呕吐。公羊默真的被伤的如此严重?二十年过去了,这怕不是又在炼什么邪功,偏这十年里越发猖獗?

    道行深浅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江海山内外皆能护体,更不惧这伙喽啰发现,但中心枢纽地区是他们的大本营,他最终没能进去,而是听见了他们在洞口说什么小少主,治不好了。

    江海山听得一愣,就在心有余悸之余,他被人发现了,那位护法是个修为高绝的狠辣手,只是样貌看不出来,出手却是招招致命,与他几乎到了不分伯仲的地步。

    即便这样,江海山仍然凭借自己的独门优势,破坏了一地的生人祭坛,然后遁地逃走,但他们个个可都不是吃素的,下手都往死穴上招呼,一路的藤蔓植物、飞禽走兽犹如活物一般,处处险象环生。他逃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出来,全程吊着精神,几乎已经精疲力竭,整个人好似瘦了一圈,更像个流浪汉了,但好在他没有吃亏。

    “看样子,炼药不全是为了公羊默自己,也为了那个什么少主,这个少主恐怕就是他的继承人,但是得了不治之症,公羊默才用这么极端的法子给他治,但是抓人一定会引起骚动,他与罗氏不谋而合,一个为了药,一个为了无字书和紫霄剑?”陈承烈问道。

    江海山冷笑道:“哈,当年,他儿子儿媳野心勃勃,为了称霸中原净土,肆意侵扰,大杀四方,又正是南兴与东齐交战之时,中原大地是何等的血腥惨烈。邪魔当道,江湖几大高手不得出面联合反杀,他们一时偃旗息鼓,可是后来还是不死心,又妄想独吞南兴皇后的无字书,最后还不是被紫霄剑重伤,死无全尸,他能不恨吗?”

    他抬头,看着虚无黑暗的夜空,自嘲道:“挣来抢去谁也没得到,为了能尽快平息战乱,上一代人都是怀了死志去的,最后也都死了个干净了,今时今日这是要来一次,真是可笑啊。”

    陈承烈一声没吭,脸色却越听越沉——那就是各方都想要。

    他半晌也没有说话,飞荡的雪花逆向而来,打在他的鬓角和结霜的铠甲上,不知怎么他想起了江海山说的那些人,即使是他从未见过的人。老侯爷当年可是参与过的,站的自然是东齐国这边,也是在两国交战的初期认识了他的母亲。

    最后,他又想起了那个南兴皇后,他的心底莫名的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后怕——传言,南兴皇后的结局凄惨无比,最后绝望坠海,至此消失。

    他突然想到了沧澜,想到了她满身是血的伤,深深浅浅的比他还要狠,甚至靠着易容才是正常人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人骤然停了一下。他手心下意识的死死攥着缰绳,越收越紧,像是在怕什么东西突然跑了。

    罗傲月说要让她平安回到南兴国,沧澜也曾告诉过他,送她回南兴国她就能夺回政权。但是,靠什么夺?靠武力?她真的知道无字书和紫霄剑在哪?说不定早就随着南兴皇后沉入大海了,而现在西境、罗氏他们都在等她先找到。

    他想了想,不,她还不能急着去栖州,那时候她若好了那他就拦不住了,如果找不到传说中的那些东西,一旦入了南兴国内她不可能再有几乎逃出来了。唯一能通往南兴的是只有栖州和金州,只要拿下金州,就控制了边界关隘。

    而杀了康王金州之地必将易主,那靖王势必定响应康王,一路南下抵达平州、直取敦州等腹地,形成与康王南北夹击之势包抄中原,而留守在南兴国的罗阳正好可以顺手牵羊,渔翁得利,从而一下子改变了局势大方向。

    靖王是康王的皇兄,却一直都是康王最大的后背,也是个喜好耽于玩乐、争强好胜的主。陈承烈想着,若先将靖王这除掉,那他整个北方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沉闷急促的马蹄和脚步声遮盖过了一切紧张。

    片刻后,江海山又道:“公羊默将来必定出山,只不过他在等一个时机,我们要尽快将前边的障碍铲除。”

    陈承烈沉下气,说:“现在最重要是要先除掉靖王和康王,公羊默将万象宗的部分势力分别拨给了罗傲月和康王,耗到现在谁都没有先动手,两边都不想吃亏。他想拉着陈家入火坑,我当然不会答应。”

    江海山直道:“所以,你就先跳到了罗氏的火坑里,借她这个大火坑,先灭了康王这个小火坑?”

    陈承烈对上他的眼,顿了片刻,“权宜之计。动不了罗氏,我还动不了他?”陈承烈冷道,“他想借陈承煦来个里应外合,不过有贼心没贼胆。我那个弟弟心里可是恨我,但也知道好坏,不会拿着整个中原的安危去换。可你也看到了,这里还只是一个边界,冰山一角,说不定日后就是整个中原了。”

    他想着不能再瞒着陈承煦了,错上加错会出大乱子。

    江海山没有说话,只是脸色微微变了,“权宜之计?你到底跟罗氏交换了什么?你可知她有多狠戾,到了最后你有几成把握能够全身而退?你、唉!”

    陈承烈突然沉默不语,他微微颔首,右手不易察觉的抚上胸前的位置,那里只有铁甲般的冷硬触感,但里面的皮肤上却烙印着一张四四方方的金色符文——那是罗傲月的追魂符。

    似乎有过那么一闪念的下场就在他眼前划过,只是他非神非仙,此路更非己所愿,他需要一场豪赌,一次疯魔,要么粉身碎骨,要么任人宰割,他已经别无选择。

    “唉,那个可怜的小丫头怎么样了?”江海山看着他的犟脾气好似又上来了,于心又有些不忍了,忙扯开话茬。

    他自从收了这徒弟后才发现自己才是最懒的那个,虽然自己光棍了快大半辈子了,但他很走运般的捡了个半拉儿子半拉徒弟可还行,还是这么有头有脸的徒弟,连东野山庄都一下子蓬荜生辉了。

    但真正认识到后他才发现自己活的太逍遥了,这孩子天生就是块好材料,只是肩上的担子重才显不出来,实则是又倔强又难驯。但在刚收了他时,也就是在十三岁,陈母便在皇宫遇害了,此前他在家玩耍的日子屈指可数,大起大落,陈承烈的性情从此变得更加隐忍寡言。

    提到沧澜,没想到陈承烈脸色突然转晴了,于是接着说:“她现在在我那儿,但是伤情不好,方蓉说她虽然内伤严重,经脉上一直有回春之象,只是还不能直接用内力运功疗伤,需要有一段时间缓冲,我想这几日应该就可以了,不知道你行不行。”

    江海山眼睛微讶,没好气的说,“好啊,你这是把你师父当什么了,让我给谁治我就给谁治?我快饿了三天三夜了,现在还没吃上一顿热乎饭,一口热酒!”

    陈承烈:“你泼出去之前可是喝了好几口么。”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常人怎么都有垮了,要真撑不住了,还能这么有力气再打架的,他可真是个奇迹。

    原本江海山也很关心这个亡国公主,在得知她竟然没被罗氏杀死后,有人又将她带到了敦州,这一切就都不简单了起来,她身上必定藏着一个天然巨大的秘密,就像她母亲一样。突然降临,又突然消失了,冥冥之中好像早已注定,但个中因果似乎又都有了联系。

    另外,作为一名“尊老爱幼”的长者、威名遐迩的前辈,这关心后辈的话本应该他先说,怎么让徒弟这么一抢他就这么别扭呢。

    江海山隐隐的笑着,揶揄道:“你为了她,做的还真不少啊。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你这些“好意”,你要是没告诉她的话,那可真是枉费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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