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谢卓家出来,燕满心情愉悦,鲁氏则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么好麻烦他人?”

    “是阿婆不给我念!”燕满一蹦一跳地回了家,哼了一声,钻进树荫下:“去岁我就想让你给我请个女先生,我求了好几个月阿婆都不给。书肆里的书我连字都认不全。”

    燕满说着一拍脑袋,双螺髻上的珠串乱蹦着:“我可以拜谢卓爹娘为师,送点束脩去。我还想学武。”

    曹氏坐到摇椅上斥责道:“学武做什么?女孩儿家家的谁学武?太平盛世,人人都知道学武无用,改去念文章了。谁家姑娘家习武的?”

    燕满眨眨眼,仰头看了眼天:“旁人没有,那我便做第一个。有了我,旁人也学,便不是什么出奇的事儿了。”她凑过去坐在小杌子上,趴在曹氏膝头笑:“阿婆,我学了几招拳脚功夫,日后若有人欺负我,我还能打回去。”

    曹氏戳着她的额头骂道:“你这假小子!跟浑小子似的,未来可怎么办。”

    燕满无所谓未来,她只在意当下。若是和谢卓学了几招拳脚功夫,她也能把金荣几个打趴下!到时候还有谁敢欺负她。燕满越想越振奋,她一跃而起,去拉五娘的手:“五娘,咱们去买点束脩,备些礼金,看看谢卓爹娘收不收我。”

    “成了,你才认得人家多久?”曹氏喝住了燕满,“怎么还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学四书五经已是够出格的了。”

    燕满颓丧点头:“好吧。”

    时下教导女孩子多以柔顺淑良为准则,才学不重要,德行最重要,买笔墨纸砚和书本所费甚巨,寻常人家只能负担起一个,女孩儿不能考功名免傜赋,无人会让姑娘家念书。

    “那我去找谢卓玩,带他逛逛。”燕满一头扎进屋里,翻出自己沉甸甸的荷包,高兴地去敲隔壁的大门了。她在这里生活五年有余,第一次有人愿意替她出头,是故对谢卓很有好感。

    其他人不是骂她讥讽她就是欺负她,其他人也只作壁上观。

    “你怎么来了?”谢卓探出一个头,问。

    燕满晃晃手里满绣粉桃花的荷包,底下还坠了几条穗子,打了个结子。她仰头道:“我带你出去逛逛。请你吃东西。”

    谢卓爽快地答应,让燕满稍等他一会儿,自己一溜烟回了屋里,拿上装钱的锦囊往外跑。喻观澜叫住儿子:“站住!你去哪里?”

    “燕满喊我出去玩儿?”谢卓可怜兮兮地去看他爹。十年生涯让谢卓领悟出了一式绝招——每当他用这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他爹时,他爹都会心软,百试百灵。当然,亲娘在的时候又得另当别论。

    “不要惹事。”喻观澜显然早习惯他的德行,懒懒挥手,“天黑前回来。”

    谢卓高呼一声便跑出了院子,转身把大门关上,对燕满笑笑:“走。我请你。”

    燕满勉强到他下巴,看他得仰着头,她问:“你想去哪里?这儿出去是广安大街,昨天我送你的糖就是广安大街上的鸿安食肆买的。”她笑得灿烂,指着远处的鸿安食肆:“现在还有青团子卖,好吃,甜的。不过你不爱吃甜。”

    谢卓轻咳一声,拉着燕满走去:“你喜欢,我也尝一个。偶尔吃吃没什么。”

    鸿安食肆生意相当好,燕满驾轻就熟地缀在长龙末尾,对谢卓道:“我在这儿排,你可以到处逛逛。”

    谢卓正欲作答,远处忽然传来了重重的马蹄声,疾如骤雨。大街上的人齐齐看去,却见是一匹骏马飞驰而来,周围的人如见瘟神,急忙避开,有沿街的商贩避之不及,摊子被马蹄踩了个碎,匆忙躲避时险些被马匹撞到。

    谢卓握紧了拳头:“那是谁?凭什么在闹市纵马!”

    “小点声!”燕满拉了拉他,“那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少爷怎么了?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谢卓不爽道,“他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儿子?这样嚣张。你们县令都不管这事儿的吗?律令里明确写了严禁闹市区纵马,进入闹市人多之地,要么下马牵着走,要么减速。”

    燕满不知道该说谢卓天真还是嫉恶如仇。她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县太爷怎么管?他就是县太爷的儿子。县太爷只这一个儿子,看得和宝珠似的,谁敢管?”

    谢卓愣了愣,拳头握得更紧了,咬牙切齿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说罢他就跑了过去,燕满忙追了上去。

    纵马之人早已不见了踪迹,只有躺在地上哀嚎的人。谢卓蹲在他身边问:“你哪儿伤了?”

    “我的腿……”受伤的人气若游丝,指了指自己的腿。谢卓想了想,伸手捏了捏,他当即惨叫一声。

    “没事儿,”谢卓松了口气,又摸了几下,“你这是伤了骨头。得去找医馆给你接回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打开荷包,数出几张银票放进那人怀里:“我给你付药钱。你家里人呢?”

    那是三张十两的银票。

    燕满小声问:“你是来做散财童子的吗?又不是你撞的,你给什么钱?”

    谢卓撇嘴:“我有的是钱。”

    受伤的人看见这三十两银子眼睛都在放光,强撑着坐起来摇头:“没事儿没事儿,多谢你了。我自己能去医馆。只是劳烦你扶我起来。”

    谢卓把那人拉了起来,看着他一瘸一拐地离去,凑近燕满道:“你知不知道县太爷住哪儿?还有这个纵马之人爱去什么地方?我们去把他打晕了揍一顿。”

    燕满:“?”

    她试图阻拦:“这不好吧。”

    谢卓决心已定:“怕什么?咱们蒙头打一顿。去买个麻袋,再买两根棍子,我负责制住他,你给他套麻袋。他就没欺负过你们?”

    燕满仔细想了想:“他没欺负过我。他欺负过别人。是个坏人,阿婆让我不要靠近他,说不定会被抓走。”

    “有我在,你不会被抓走,谢大侠在你还不放心?”他拉住燕满的手腕往杂货铺子走去,悄声道:“认出来了也无妨,他被我俩揍了,还有脸面大肆宣扬?”

    “被县太爷抓了怎么办?”燕满还是有些怵。

    谢卓一挥手,要了一个麻袋和两根擀面杖,他把麻袋团起来拿在手里,递给燕满一根擀面杖,冲她挤眉弄眼:“县令只是七品,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什么大官。”

    燕满震惊。县太爷在她眼里就是最大的官了,出入有鸣锣开道,十几个衙役护送,坐的大轿子还是十二个人抬着的,次次见其尊容时无不穿金戴银。那衣裳上织的都是真金白银,一件普普通通的衣裳就要几十两银子。整个丹阳,没有人不惧县太爷的。但她转念一想,想起阿婆曾说的不是普通人,忽又释然了:“你遇见过什么大官?”

    谢卓仔细想了想,答道:“我见过皇帝。皇帝都被他这样嚣张跋扈!”

    “皇帝是什么样的?”燕满好奇地问。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人不都长这样吗,皇帝也是人,有什么不一样。”谢卓大逆不道地说。

    燕满给他指了路,两人出了广安大街,进了另一条大街,又拐过好几个街口。她说:“皇帝是真龙天子,怎么会是人。”

    “那他也是个人样,没什么特别的。”谢卓停住脚步,“这条路怎么感觉不太对?”

    “你不是要去揍县太爷的公子?”燕满看了看脚下的路,又望了望远处充满脂粉香气的街道,确定道:“没有错。这儿是芳华街,公子常来这里。”

    比起燕满的全然懵懂无知,已经见过大世面的谢卓隐隐猜出了这条街都是什么人。他啐了一口:“酒囊饭袋。就知道搜刮民脂民膏,打一顿都是便宜他了!不如把他废了!”

    他转头问燕满:“这人还有什么罪过?一一说给我听。”

    两人绕进芳华街附近的小巷子里,燕满掰着指头数:“嗯……他经常找姑娘当小妾,是不是自愿的我不清楚,据说都是自愿的。但我听说县太爷宅子里经常抬出姑娘家的尸首。”

    谢卓脚步一顿:“死人?”

    “对。他们扔到城外乱葬岗。”

    谢卓没说话。

    良久,他才满含怒气地说:“死这么多人,顺州衙署不管?”

    燕满疑惑:“为什么管?县太爷不说,谁知道?”

    丹阳最大的就是县太爷,在丹阳就是土皇帝的存在,强龙还不压地头蛇,他们这群平民百姓怎么斗得过县令?县令在丹阳近十年,整个县衙都是县太爷的人,县太爷不和顺州说,顺州又怎么会知道县太爷的恶行?

    谢卓扭了扭手腕:“我们去把县太爷父子俩都废了吧。这样的人,合该断子绝孙,曝尸荒野。”

    “县太爷出门都带几十个人的,怎么抓?”燕满指了指前方,凑过去低声道,“你可以先废掉公子。左右没有人知道。”

    燕满没被县太爷父子俩欺负过,对他们没什么仇恨,也从未被衙役刁难过,只是看不惯县太爷恶行。可看不惯归看不惯,她又不能把这父子俩怎么样。谁知道顺州那群官会不会官官相护?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叫蛇鼠一窝。

    两人藏在人迹罕至的小巷子里观察着没什么人的芳华街,燕满问:“我们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晚上。”谢卓紧盯着芳华街,“这里出去离县令家近,还是那一边近?”

    燕满肯定道:“这边。”

    两人就这样藏在小巷子里,望着蔚蓝的天渐渐被夕阳余晖染金,最后归于黑暗。浓稠的黑夜上是一根细细弦月,周围散落着几颗不甚明亮的星辰。

    春风自远方吹过八百里,吹亮了芳华街璀璨的华灯,吹红了姑娘们手中的帕子,也吹来了王公子。燕满指着骑马之人:“就是他!你要什么时候动手?”

    谢卓仔细观察王公子身边,竟没看见一位随从,不禁疑惑:“他出行不带侍卫随从?”

    “不带。”燕满摇头,“城里没有人会找他不自在。”想了想,燕满补充道:“除了你。”

    弦月逐渐升上中天,燕满靠着巷子的墙几乎快睡过去时,谢卓伸手推醒了她:“出来了!”

    燕满猛然惊醒,果不其然见到步履瞒珊的王公子出了花楼的门,上了一辆马车,正在往这边驶来。谢卓把麻袋展开,忽然伸手把燕满梳的双螺髻拆散:“拆散了他就看不出来了。到时候我敲晕车夫,你冲上去把麻袋套他头上,注意别被他看见了脸。”

    燕满觉得有点险,还有一丝丝后悔,后悔中却又夹杂着几分刺激。她神情凝重地点点头,抱紧手中麻袋,全神贯注地盯着马车。

    车轱辘在青石砖上不紧不慢地转着,越来越靠近巷子。经过巷子的刹那,谢卓握着擀面杖冲了上去,一掌劈在他脖颈处,同时手抓着缰绳,控制住马儿,保持原来的速度缓慢行进。

    燕满踩在踏板上推开了门,用麻袋挡住自己的脸,迅速给喝得醉醺醺的王公子套上麻袋。

    “什么人!”王公子酒都被吓醒了,下意识要去摘头上的麻袋,趾高气扬道:“我可是县令的儿子!”

    谢卓已经松了缰绳进了马车,一棍子打在王公子手上:“皇帝的儿子我也照样打。今天我第一大侠就替万民惩奸除恶,废了你这畜生!”

    燕满还没反应过来,王公子已经被连敲了十几下,被谢卓一棍子敲晕了。直到谢卓叫了一声燕满,她才回神,握着擀面杖不知从何下手。谢卓指点他:“捶他的腿,看他还有没有本事当街纵马!”

    燕满闻言,狠狠一棍子敲在王公子小腿上。她敲王公子小腿骨头时,谢卓趁机飞起一脚踹在王公子下身,摘下套在头上的麻袋,一拳砸在眼眶上,拉着还在捶小腿的燕满蹿下了车,将麻袋和沾了血的擀面杖丢在马车下面。

    “走走走,现在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丹阳有没有宵禁?回去晚了我爹肯定要揍我!”

    他这么一说,燕满才恍然发觉已经很晚了,不由心急起来。她拉住乱转的谢卓:“有宵禁。但我知道小路。丹阳城我快转了个遍了,你跟我来,我们绕小路回去。”

    巡逻宵禁的衙役只在大街上,小巷子里是没有衙役的,可以放心乱窜。燕满自会走路起就在丹阳县到处乱转,丹阳县本就不大,逛了几年,大街小巷基本上兜里烂熟于心了,进了小巷如鱼得水,带着谢卓左拐右转,只一刻钟就绕回了广安大街。

    想回家,得穿过广安大街。

    两人鬼鬼祟祟地藏在小巷子里,谢卓眼睛盯着巡逻的衙役,一见他们走到大街尽头就拽着燕满飞速穿过大街。

    衙役停住脚步:“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能有什么东西?老鼠吧。”另一人回答。

    两人进了巷子,双双松了口气。二人的家都在巷子拐弯之后,刚转过弯,就见巷子里站了一个人。

    燕满和谢卓都吓了一大跳,齐刷刷看去,正是谢卓的母亲,那个文武双全的大美人。

    喻观澜抱着双臂倚在墙边,她冷笑:“谢卓,跑哪儿去了?现在已经快子时了。”

    喻观澜心知儿子坐不住的德行,放了他出去玩,岂料这二人玩到深夜才知道回家!谢卓已经许久不曾超过亥时回家了。她伸手揪住谢卓,鼻尖轻嗅,蹙眉:“你带人家小姑娘去了哪里!”

    二人沾了些许浅淡的脂粉香气,有些甜腻,不仔细闻还闻不出。喻观澜捏住谢卓的衣领,挑了挑眉:“谢卓。”

    谢卓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妙,他娘向来叫他小名朝阳,偶尔喊谢朝阳,但凡喊大名就是他要遭殃了。谢卓试图辩解:“我没有带燕满去那些地方,我只是带她行侠正义。”

    喻观澜指指头顶的弦月,脸色沉了下来:“我同你说过什么?”

    “天黑前回来……”谢卓扑通一声跪下,抱住喻观澜的腿委屈道:“娘,我真错了。”

    燕满弱弱道:“那个……他真的没有惹事。”

    喻观澜对她和颜悦色了许多,指指隔壁的大门:“你阿婆在等你回去。小姑娘,自身难保就不要拯救他人了。”

    燕满:“……”

    燕满看了谢卓一眼,谢卓十分义气地挺起胸脯:“都是我撺掇燕满跟我做的,她是被逼的,和她没有关系!”他看向燕满,义正辞严:“你先回去,找你阿婆认错,撒泼打滚鬼哭狼嚎……”

    谢卓被喻观澜拖回了家,大门一关,还能听见隐隐训斥:“天都黑了,刚搬来丹阳,人生地不熟你就敢到深夜才回!你怎么不天亮再回来?”

    “娘,我错了,我真错了。”

    “你这样看我没用。明日自己面壁思过去。”

    燕满咽了咽唾沫,满怀忐忑地推门回了自己家。风吹过枇杷树,满树鲜嫩的绿叶沙沙作响,似是在深夜低语。皎洁的月光倾洒而下,照亮了庭院,空空荡荡不见一人,正房却亮着暖黄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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