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燕满心平气和地说。

    燕令德摆摆手:“回头我与你父亲说,把这门婚事退了。你好歹也是三品官的侄女,下嫁给一个八品官儿子当继室,未免不妥。”

    燕满垂首应是。

    她乖巧听话的样子让方佩兰翘起嘴角:“妹妹不必担心,来了京城,我与母亲都会替你留意着的。左右才刚十六,不必太过心急。外祖母最疼阿满,这婚事自当慎之又慎。”

    “还有一件事,”方佩兰身子微微前倾,认真道:“舅父疏于对妹妹的教导,恰好我与颜夫人有几分交情,她家请了宫里尚仪局退下来的女官教导自家的两个女儿。明儿你跟着去学学。”

    燕满没有拒绝,起身屈膝:“多谢姐姐。”

    大豫素称礼仪之邦,她活了十六年就没学过礼仪,入了京城跟着宫中的女官学上一些也省得闹出笑话。

    方佩兰对燕满的识时务很赞赏,她唤来自己的贴身大丫鬟,对燕满笑道:“带阿满去拜见祖母和母亲。”

    燕满被丫鬟带出了院子,朝庄老夫人的院子里走去。庄府极大,却并不奢华,处处透着书香门第的底蕴。

    她离开后,方佩兰带燕令德在榻上坐下,依偎在母亲身边:“我好想娘。”

    “你呀,都当娘的人了,还这样不稳重。”燕令德语气里没有半分责怪,忽又忧心起来,“阿满知道了,会不会怪罪我?”

    方佩兰扑哧笑出声,眼波流转,千娇百媚:“娘,阿满怪罪你什么?娘替她撑腰,给她建小厨房,又送了几百两银子的衣裳首饰,带着出去见客,送去颜府学习礼教。她有什么脸面怪娘?阿满一介商贾之女,身份不高不低,本就尴尬,若非选秀怎么能接触到贵人?”

    燕令德顿了顿,推开女儿,轻叹:“我只是怕母亲怪我。母亲把阿满养得似掌上明珠,我却要送她去做妾。”

    “母亲多虑。天子之妾怎叫妾?那分明是送阿满去做了贵人。”方佩兰皱了皱眉,“阿满长于乡野,身无长技,如今学礼仪已是晚了,入了宫去怎么争宠?”

    燕令德摇头:“礼仪学好了,琴棋书画都是次要的。长得一副好皮囊就够了。”

    方佩兰却道:“阿满长相算不得多好。懿贵妃国色天香,秾丽绝人,阿满怎么比得上她?”

    燕令德意味深长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陛下宠爱邴贵妃因其貌美,可看得久了,也会生腻。你难道忘了贵妃娘娘前两年杖毙的宫女长什么样儿了?”

    方佩兰一顿,回忆起那个宫女的长相,一惊:“圣上原来喜欢这样的?”

    邴贵妃宠冠六宫,圣上却宠幸了她的一个宫女,邴贵妃得知后大怒,杖毙了宫女,圣上也不在意,只轻飘飘罚了贵妃半个月的俸禄。那宫女便生着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和燕满有三分神似。

    另一厢,燕满去拜见了庄老夫人和侍郎夫人,收了一枚玉佩和一串碧玺十八子,乘着马车回了燕家,燕令德则是派王妈妈去通知燕继源,让燕继源把崔家的婚事退了。

    采芳阁内,燕满把玉佩和十八子交给子规让她收好,自己取出了诗经倚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将燕家的诗经一起揣在怀里带了过来,除了诗经,还有一块玉佩。诗经是曹氏的遗物,玉佩则是曹氏送她的,让她务必好好保管。

    玉佩形似水滴,又似弯月,头宽大而尾尖,只有半个巴掌大小,晶莹温润,通体雪白,却有一抹翠绿横亘于表面,被匠人巧雕成了山水图里的一条绿河。宽大的头打了个小眼儿,用黑绳串了起来,简朴大方。

    白山绿水,秀美又大气。

    子规坐在一边眨眨眼:“我怎么没见过姑娘的这枚佩?”

    玉佩细腻温润,燕满望着窗外明媚春景道:“是祖母留给我的。”

    子规不吭声了。

    这枚玉佩是燕满十岁那年的春日曹氏拿来给她的,也是曹氏病故的那年。凡是曹氏所赠或遗留之物,燕满都很珍视。

    ·

    三月初二,清晨。燕满早早起身梳洗打扮,跟随王妈妈坐上了马车,子规正在马车里打瞌睡。王妈妈叮嘱道:“颜大人是礼部左侍郎,德高望重,深得陛下信重。出门在外,姑娘务必事事谨慎,步步小心,切莫丢了燕家的脸面。”

    燕家还有脸面?

    燕满心里如是想,面上却恭谨道:“是,多谢妈妈教诲了。不知颜家两个女儿性情如何?”

    虽燕家买的宅子在内城,可离官员宅邸还有很长一段路。王妈妈索性在车里给燕满说起颜家的人口:“颜侍郎共三子三女,二女夭亡,只剩嫡长女庭玉和嫡幼女庭芝。颜大小姐和姑娘同年;三小姐与大小姐为异母姊妹,系颜侍郎的续弦、现如今的颜夫人所出。姊妹两个都是好相处的。”

    待到颜府下了车,自有仆妇恭候,簇拥着主仆三人进了内宅,向正堂去拜见颜夫人。

    颜夫人瞧着只有二十出头,面庞秀美,眉眼弯弯,和蔼可亲。她朱唇轻启:“哎哟,这就是燕姑娘吧?真真芙蓉出水般娇嫩。一看就是个乖巧的孩子。”她把一个精致的荷包往燕满手里塞,“拿着,别客气。我与你姑母表姊相识,你跟着佩兰唤我一声颜姨就是。”

    燕满捏着荷包看芳华正盛的颜夫人,这声“颜姨”叫得格外艰难。颜夫人眉开眼笑,热情道:“哎,我也不耽误你了,她们就在令仪院里,让丫环带你去。”

    比之庄府的含蓄,颜府更有似高山阔水般的大气。几人行在锦绣花团间,不一会儿便到了令仪院。院子里静悄悄的,进了内室,方见几个丫环围着两个少女,其中一个身量尚小,另一个高挑窈窕,一袭金黄罗衣罗裙,灿烂如阳,眉眼带着熟悉。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齐齐一顿。

    颜庭芝不明所以,见了燕满站起来,笑吟吟道:“你是燕家姐姐吧?我叫庭芝。这是我姐姐,庭玉。”

    燕满恍然回神。

    原来……茶馆里的小公子是女扮男装。

    颜庭玉愕然得茶杯都快掉了:“你不是曹姑娘吗?”

    颜庭芝疑惑:“曹姑娘?姐姐,这是燕姑娘,燕淑人的侄女。”

    燕满朝二人行平辈礼,好似全然不记得前天才刚见过的茶馆小公子似的:“颜大小姐,颜三小姐。”

    “不用见外。”庭芝不明其中缘故,摆手道:“你喊我庭芝便是。”说着伸手去扯颜庭玉的衣袖。

    颜庭玉终于回神,正欲开口,却听门口传来一道含着威严的喝斥:“都在那做什么?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颜庭玉颜庭芝双双起身,庭芝半藏在姐姐身后,有些惧怕。燕满回首,是一位正当中年的妇人,眉眼含威,冷冷地盯着三人。她规规矩矩地对妇人行礼:“王嬷嬷晨安。”

    王嬷嬷面色稍霁,朝她点点头,旋即怒斥:“规矩都学到哪儿去了?我教了大小姐三小姐两个月,还没明白我的规矩么?还没燕小姐头一日来的懂事!”

    庭玉庭芝齐齐噤声垂首。

    整个正房共五间,打通在一处,只最东边摆了床榻桌椅柜橱,其余地方空空荡荡。王嬷嬷站在正中,锐利如鹰的目光一一扫过三人,手中握着一根刻了字的戒尺。

    颜庭玉不由得站得更直了。

    “礼,上至皇族,下至贱民,无人不能学。学礼,不单单只是吃穿住行的礼仪,更重要的是心性!学礼是磨炼心性,教人谦卑行事,而不是拿来炫耀骄傲的。若因此去嘲笑无法学礼之人,你的‘礼’便荡然无存了。”王嬷嬷姿态挺拔,围绕着站得笔直的三人转圈,“你们皆出身优渥,既然跟了我,就得学到最好。”

    话音刚落,她就忽然扬手朝燕满的膝盖抽了下去!

    燕满倒吸一口冷气,强忍着痛站直。

    王嬷嬷用戒尺抬起燕满的下巴:“别总低头。把胸脯挺起来!”

    燕满便又抬头挺胸。

    调整许久,王嬷嬷才满意地点头收手,负手站在三人面前,一动也不动,问:“四德谓何?”

    庭芝抢答:“妇德,妇容,妇言,妇功。”

    啪。

    庭芝泫然欲泣地收回被王嬷嬷强拉出来的手。

    王嬷嬷疾言厉色道:“错!德言容功,妇以德为先,言其次,容再次,功为末。做人应以德为重,不论男人女人,无德之人切莫深交。其次为言,说话要得体,言辞要恰当,什么场合说什么话,不合时宜的话给我拦进肚子里!”

    “容为举止仪态,不可轻佻孟浪,当庄重沉稳。最后是治家之道,相夫教子,侍奉舅姑,勤俭持家。此谓四德。”

    午时至,王嬷嬷离开去和颜夫人用膳,燕满被子规扶着坐到榻上。她浑身都痛,这一个时辰里学了站、坐、行,有一处不到位王嬷嬷的戒尺就会落下来,一个时辰里燕满被抽了几十次,庭芝其次,庭玉最少。

    丫鬟们抬了午膳进屋,颜庭玉指挥妹妹:“你去母亲那儿把药膏要一罐来。”

    庭芝不服气:“为什么我去?王嬷嬷在母亲那呢!”

    “我是你长姐,”颜庭玉急着支走庭芝,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让你去就去,这么多废话作甚?”

    颜庭芝不情不愿地走了。

    颜庭玉又令丫鬟们退下,燕满把子规留了下来。颜庭玉支着下巴:“你怎么骗我说你姓曹呢?”

    燕满幽幽道:“你和那位公子谈到我姑母姑父了。”

    颜庭玉这才想起来,但她没有丝毫羞愧或尴尬的神情,自然道:“嘘,别告诉我娘这件事,不然她会和嬷嬷告状。”

    “我不说。”燕满接过子规递过来的汤,犹豫了一瞬,问:“你能不能和我说说选秀的事?”

    颜庭玉用银头木筷挑碗里的饭菜,把胡萝卜丝全挑了出来,堆在碟子里:“三月十五停止记名,四月初一入宫,端阳节之前会殿选。如果被选中,六月之前会有人去你家宣旨,接你入宫。当然,也可能是嫁给旁人。花钱打点宫里,她们不会刁难你。”

    颜庭玉又笑了笑:“我这次也要去。不过走个流程罢了,圣上不会挑我的。你想入选,说简单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端看你想不想攀这高枝儿。”

    燕满果断道:“我不想。”

    以她的家世入宫去只会被人打压欺负,想出头是难上加难,何况还有个宠冠六宫执掌宫务的邴贵妃在,她傻了才掺和进去。一生都在深宫寂寥而终,比杀了燕满还更令她难受。

    “你也可怜。”颜庭玉叹了口气,虽言语随意,却姿态端正,“想来咱们有缘,我也愿意帮你一把。那宫里可不是什么好去处。贵妃嚣张跋扈又心胸狭隘,二皇子迟迟不曾确立,还不是因她从中阻挠。”

    “……立太子不是前朝之事么?她一个贵妃还能插手?”

    颜庭玉睨了她一眼:“怎么不能?陛下宠她,爱屋及乌也宠四殿下。谁不想自己儿子当太子,贵妃本就气量狭小,怎么能让二殿下当上皇太子,自然吹枕头风阻挠了。”说罢,颜庭玉啐了一声,骂道:“祸国殃民的妖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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