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白昼,暑热未消。

    燕满照常起身洗漱后去找谢卓玩。当她敲响谢卓的大门时,庭院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人声。

    “谢卓?谢大侠!”

    “奇怪,出去了?”燕满试着推了推门,门上锁了。她只能遗憾地收回手往家中走去。谢卓爹娘有时会带着他去周边转转,短则六七日,长则三两月。燕满小跑进正房,对曹氏道:“阿婆,谢卓他家出门了。”

    曹氏眼神不大好了,她揉揉眼睛,笑着打量孙女,摸着她的头:“无事,过几日就回来了。生辰想怎么过?”

    “和阿婆一起过!”燕满笑着爬上榻,坐在曹氏身边,“我跟谢卓学了舞剑,跳给阿婆看。”

    曹氏慈爱地摸着燕满的发顶:“好,我们仲商最厉害,如今都会舞剑了。可得小心着,别被剑刃伤了。”

    燕满倒在曹氏怀中:“不怕的,剑没有开刃,不会伤人。”她转了个身,趴在榻上,支腮抬起头望曹氏:“过完生日就是中秋,阿婆陪不陪我去逛庙会?谢卓也要去。咱们一起去。”

    曹氏思索许久,缓缓点头:“好。”

    “真的?!”燕满从榻上蹦到了地上,激动道:“阿婆真的去?不是诓我?”

    “我什么时候诓过你?”

    “当然诓过我!”燕满坐回榻上,盘着腿,心情无比雀跃,“阿婆诓我的难道还少了?”

    曹氏忍俊不禁,哈哈笑了几声,将燕满重新揽进怀中,感叹道:“仲商大了,仲商都快是大姑娘了。再过几年都要及笄了。你有了着落,我也就放心了。”

    燕满躺在曹氏怀里,闻言撇嘴:“我才不做大姑娘,我还小呢。我要和阿婆永远住一起,就算嫁人生子,也要带阿婆嫁过去。”

    曹氏抬手捏了捏燕满的脖子,轻斥:“不知所谓。焉有嫁人还拖家带口之理?有你父亲在,还用不着你来养我。”

    “父亲会来吗?”燕满问了一句,不等曹氏回答,她自先摇头,叹气:“父亲不会来的。我没见过爹。父亲是不是不喜欢我才不来看我?姑母在京城都会来。”

    曹氏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她拍着燕满的背:“自然不是。你父亲若不疼你,大可将你丢在这里不闻不问,何须岁岁都寄大把银子来?不就是怕你过得不好么?若他不去打拼挣钱,何来的银钱供仲商花销?”

    燕满觉得曹氏说得有理,她心情愉悦,也就忽略了曹氏眼中闪过的厌恶和嘲讽。

    两天过去,谢家还是静悄悄的,燕满找五娘要了梯子爬上墙头翻进了谢卓家里看了看,半个人影也没有,甚至连一张留下来的字条都没有。这才刚过了两天,燕满却隐隐有些不安,他到底能不能赶回来过生辰?

    燕满想了许久,去了曹氏给她置办的铺子里,拿钱找了伙计,打发他去寻一寻谢家的踪迹,探探这一家三口究竟去了哪儿。

    回到家里时,正见五娘送着一个须发皆白看上去已有花甲古稀之年的老大夫出来。燕满一看就急了,小跑过去:“阿婆怎么了?”

    五娘笑着揉揉她的脑袋,捏了捏双螺髻:“没什么,不用担心。入秋了,阿婆的老毛病了,有些咳嗽。大夫开了药方,吃个几日就无碍了。”

    燕满闻言放下心来,这是曹氏的老毛病了,一入秋就会断断续续的咳嗽,是早年落了病根,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曾治好。她跑进屋子里,曹氏正靠着软枕捂嘴咳嗽,手帕抵着口鼻,见她跑进屋子,急忙挥斥:“去,出去玩儿去,免得过了病气给你。”

    燕满没走,站在明间里看曹氏,朝她弯眉一笑,眉眼弯弯,巧笑倩兮:“阿婆,喝药苦不苦?我那儿有糖,我去翻来给你吃。”

    曹氏眉宇间展露出几分无奈地笑意:“你这孩子……还没长大。”

    燕满听得清楚,她从橱柜里翻出罐子,里面装了满满的糖:“阿婆,你都说我是孩子了。我可不想长大,我想陪阿婆一辈子。”

    她把糖罐放在地上,用脚尖往里推了推,反坐在明间的椅子上,下巴枕在椅背上。曹氏弯腰将糖罐捡起来,放在桌子上,摇头:“你啊。”

    “我有秋梨膏!”燕满从椅子上下来,跑进房间,从橱柜里找出用玻璃罐子装着的秋梨膏,抱着它蹦蹦跳跳跑去了厨房,拿出一个瓷碗,用勺子舀了一勺,用热水冲泡,端去了正房:“阿婆喝一点,润润嗓子。”

    曹氏笑得合不拢口,五娘走进来道:“阿满就是孝顺。”

    燕满得意道:“那是。”

    傍晚,彩霞满天,秋风瑟瑟,伙计来了家里和燕满汇报:“回小姐,打听到了,谢家人坐了马车去了渡口,乘船去了何处尚不明朗。”

    “你继续去打听。”燕满听见这话,心中不安更重,去远处才坐船,顺州水路四通八达,光丹阳就有两处渡口,谢卓家去的是大渡口,若在附近转转,小渡口足矣。

    伙计应是转身离去,曹氏靠着枕头昏昏欲睡,跟她道:“急什么?这次赶不上,下一年还有生辰。”

    燕满不悦:“他答应了我的,为什么食言?就算食言,哪怕给我留一句话解释解释呢?”

    何况谢卓向来重诺重誓,不可能轻易食言,定然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才能让他一个字都不留就走。燕满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唉——谢卓走了,真是无聊之至。”

    她突然精神一振:“我去找金荣玩!阿婆你在家乖乖吃药!”

    金荣离她家不远,燕满跑到金家门前敲门喊道:“金荣!我来找你玩!”

    “找我玩,还是找我打架。”门被拉开一条缝,已经长成小少年的金荣探出个头来,幽幽道。

    燕满和谢家学了几年武艺,招式和真正的习武之人对上毫无胜算,但唬唬普通人绰绰有余。这几年她和谢卓没少联合起来找人打架挑事儿,已经“臭名昭著”了。燕满浅浅一笑:“我不打你。你出来。我请你吃点心。”

    金荣很警惕:“我不信。你肯定是骗我出去再揍我,谢卓是不是就在附近埋伏我?”

    燕满:“……”

    至于怕成这样?

    燕满反思了一瞬,大手一挥:“他不在。他们家出去了。我真不揍你,我自己一个人又打不过你。”

    她比金荣小,又是姑娘,力气上和金荣这样蛮力正大着的半大小子比起来要小得多。金荣终于打开了门,出来先扫视了一圈,没发现谢卓的身影,这才微微松了口气:“你今天这么好心请我吃点心?莫不是点心里下了毒。”

    燕满不理他,带着他往广安大街上走去:“杀人犯法,我要是给你下毒,我得偿命。”

    金荣本就是随口一提的玩笑,他笑嘻嘻地搭上燕满的肩膀,吹了声口哨:“多谢燕大小姐请客!大小姐人美心善。”

    “别动手动脚。”燕满拍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问:“你家生意怎么样了?”

    金荣脸阴了阴:“本钱都没回呢。我爹快骂死我了。顺州谁家都不缺布,基本上都会自己织布纺纱,咱们和那些大户人家没办法争。”

    燕满想了想:“顺州锦缎绸绢素来闻名天下,顺州不缺,你就不能运去北方?北方肯定缺,价格贵些也没什么,打造成富贵人家专用,让他们追捧你。”

    她指了指鸿安食肆,又指了指边上门可罗雀的店:“鸿安食肆贵是因味道好,绸绢再好也不会比御用的好。倒不如打出名声去,专卖贵人,让贵人人人都用,不用你金家布庄的绸缎那就不是贵人。定价越高,他们越追捧。”

    金荣茅塞顿开,一拍掌心:“你说得对!我立刻让我爹雇了大船北上,专卖富贵人家,反正他们钱多。”

    说罢,他也不等燕满,转身径直跑回了家,兴许是去和家里人商议了。前两年金荣家开始尝试做生意,屡屡失败,几乎快赔得血本无归,这次再失败,或许金荣就会放弃做生意这个想法了。

    次日,谢卓依然未归,燕满亲自去渡口打探,却是无功而返。她在家待了一天,陪曹氏闲话家常,早早睡下。

    半夜,燕满被热醒了。窗外秋风萧瑟,树影婆娑。她爬下床推开窗子,感受着带着丝丝凉意的秋风。浓稠的夜空上月似弯弓,她睡不着,索性坐在窗前赏月,猜测着谢卓何时归来。

    “燕满!”五娘带着些微哭腔的叫声传进耳中,胸腔里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燕满的心猛然一滞。她看向披头散发跑进来的五娘,五娘指着曹氏的卧房,泣不成声:“阿婆……”

    燕满霍然起身:“阿婆怎么了?”

    五娘摇着头,一个字都说不出。燕满的心刹那间沉到了谷底,顾不上什么病气不病气,绕过屏风径直跑向卧房。床上曹氏正平躺着,她阖着双眸,好似安稳入睡。

    五娘断断续续道:“阿婆突然发、发了高热,只怕是不、不好了。”

    不好了?

    什么叫不好了?

    燕满脑子像是被灌满了粘稠的浆糊,一时之间竟无法理解五娘的话,怔怔问:“大夫请了么?”

    “请了,让伙计去了,还没回来。”

    曹氏掀开眼皮,干裂的嘴唇缓缓弯起。燕满跪在床边,乌发散乱,满脸惶然。她把手伸进被子里,用力握住曹氏的手,泪似决堤江水,奔涌而出,一滴一滴砸在被褥上,洇染出深深浅浅的斑点。

    “阿婆?”燕满双手紧紧抓着曹氏,好似这样她就不会走了,“阿婆,你别睡,大夫很快就来了……你别睡。”

    曹氏眼睛半睁半闭,她声音几乎消散:“仲商,不哭。”

    燕满的泪水愈发汹涌,她半跪在床边仓皇失措地去看曹氏的脸,甚至不敢用手去试探她的鼻息,只能高声喊道:“阿婆,别走,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曹氏的两鬓不知何时已经全然斑白,发丝如银,黑发寥寥无几,脸上也爬满了细纹。她的掌心有厚厚的茧子,粗糙却又温暖,这双手一直在燕满身后撑起了一片天。

    “仲商,”曹氏笑着,似想再抚摸一下最疼爱的孙女,终究不能,“别哭。是你阿爷来接我了。”

    “大夫来了!”

    五娘扯着大夫匆忙进屋,燕满松开了曹氏的手,坐在床沿,泪水仍然不停往下落,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大夫,我阿婆怎么样?她不是……不是偶感风寒吗,怎么会?”

    大夫低眉屏息,仔细诊脉,最后收手,长叹一声。叹息响起的刹那,仿佛一记重锤砸在燕满心头,五脏六腑都几欲被砸得粉碎。她自床沿滑落下来,抬眸去看曹氏,颤抖的手握住曹氏的手,紧紧攥着,一声声地唤她。

    曹氏气息却是越来越微弱。她看向燕满,双眼有些浑浊:“仲商,好好活下去。”

    轻轻回握自己的力道陡然消失,燕满的心一颤,好似七情六欲都消失了。她怔怔地看着合上眼睛的曹氏,连落泪都忘了,眼前只有无尽黑暗,耳畔只有曹氏留下的四个字。

    长乐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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