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

    燕满从床上惊醒,望着熟悉的杏黄绣桃花幔帐失神,还未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她径直坐起来,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想要去看曹氏,一下床映入眼帘的却是刺目扎眼的粗麻。

    正房大变样,搭建成了灵堂,摆着一口四方棺材。棺材是上好的楠木,刻着展翅高飞的仙鹤,仙鹤下上两簇茂盛青翠的苍柏,棺身雕了暗八仙,贴了一个寿字。

    不是噩梦。

    是真的。

    燕满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经换成了粗麻孝衣。

    五娘从屋外走来,亦是披麻戴孝。她张了张口,把目光移开,落在灵柩上:“曹氏于八月初五子时三刻驾鹤西去。我……已经去信,等老爷来了再行出殡下葬。”

    燕满呆呆地立在原地,心里不悲不喜。她慢慢走到灵柩前,摸了摸。灵柩冰冷,毫无温度,里面躺着的人是养大她的阿婆,是为她撑起一片天的人,是她肆无忌惮开朗放肆的底气,是她永远的至亲。

    五娘低低道:“老爷赶过来不知还要多久。阿满,节哀。”

    燕满神情木然地点点头。

    八月初的天还带着夏末余热,燕满却只觉得冷。她呵了口气,搓搓双手,席地而坐:“我给阿婆烧纸,今天我来守夜。”

    五娘拿来了火盆和纸钱,她说:“阿满,我来吧,你还小呢。大夫说你悲恸过度,这才晕了过去。日后务必要克制悲伤。”

    “我想陪陪阿婆。”燕满朝五娘露出个宽慰的笑,殊不知自己这笑比哭还难看,根本无法让她放心。燕满呢喃道:“你守着不成规矩。守灵要亲人来的。阿婆的亲人只剩下我了。”

    五娘忍着泪意:“注意身子。我就在厢房,你若是累了,喊我去替你。阿婆不会怪你的。”

    燕满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手中的纸钱很轻,比鸿毛更轻,燕满一张张投入火中,看着白纸钱在艳红的火焰中燃烧殆尽,偶有灰烬飘出火盆,散在四周。

    屋外的天逐渐亮了,朝阳自东方冉冉升起,又是崭新的一日。广安大街上仍然人潮如织,车水马龙,酒旗飘扬,人们来去匆匆,不为朝霞停留。巷子里渐渐喧嚷起来。

    燕满喊来五娘看着火盆里的火,自己朝着门外去了。朝阳方才升起,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之中,燕满僵着身子打开大门,往巷子最深处走去,叩响了对方的大门。连叩几下后,燕满便静静站在原地等待对方开门。

    “谁啊?大清早的,什么事儿!”这户人家燕满认得,一家八口,四世同堂,是个三进的院儿,盖了个二层的后罩楼,姓刘。刘奶奶时常会和曹氏等几位老人在巷子里摇着蒲扇闲话。

    大门被拉开,出来的人是刘奶奶的儿子,刚当上爷爷半年。对方看见燕满的装束愣住,燕满双膝跪在地上叩首,张口想说话,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谁来找啊?”刘伯母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屋里响起,刘大伯终于回神,急急上前一步拉起燕满,试探地问道:“这是……?”

    燕满声音沙哑得可怕,她看着刘大伯,不曾流泪,只站在原地,神情平静:“我阿婆今儿夜里走的。子时三刻。”

    刘大伯张张嘴,却不知如何应答,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节哀”。燕满又去敲隔壁的大门,刘伯母从屋里出来,见丈夫傻愣愣地站在门口,不禁高喊一句:“你杵在那儿作甚?有神仙啊?这样好看。”

    刘大伯忙关上了门,往正房看了眼,低声斥道:“说什么呢!刚才燕家阿满过来找我了。”

    “燕满?”刘伯母问,“她来作甚?找母亲的?母亲还没起呢。”

    “不是,是她阿婆,今儿个夜里刚走了,她过来报丧。”

    “什么?”

    燕满一家家敲门过去,有人来开门,不论开门之人是谁就先跪下行了大礼,口中僵硬地重复着一句话。等敲完拐进去的人家时,天光大亮,无数赫赫金光穿破云层,倾洒在这座热闹安稳的小城中。

    拐角第一家是金荣家。

    她敲响金荣家的大门,来开门的正是金荣。金荣拉开门瞧见燕满这一身装扮也呆住了,披麻戴孝,必然是家中死了人。燕满看也不看,闷头磕下去,额头还未触到冰凉的地面就被金荣拽了起来。

    他问:“什么时候走的?”

    “今儿夜里,子时三刻。”燕满的脸上看不见任何悲伤之色,双眼空洞,惟余木然,似被抽走了魂魄,留下来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金荣无言,良久后松开了手,看着燕满又去敲对面的大门,一次次地重复之前地叩首报丧。她自巷尾报丧到巷头,后面大家都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燕满跪下去那一刹那会被旁人搀扶起来。

    她浑浑噩噩地挨家挨户报丧,从最后一家的大门口离开时膝盖酸痛不已。燕满慢慢走过巷子,拐了一个弯儿,进了自家敞开的大门。

    庭院干净无尘,枇杷树绿叶如盖,灿阳明媚,长空明净,树下的摇椅空荡荡的,静静地躺在树下,再也没有人会在摇椅上给她念故事了。

    看见摇椅的那一瞬间,巨大的悲恸涌上心头。燕满身形晃了晃,双膝一软,失了力气,跌坐在地上。她指尖轻抚冰凉的摇椅,像是再也忍不住一般放声大哭。

    满含悲切的嚎啕大哭响彻庭院,传出院外。金荣脚步顿了顿,穿着一件藏蓝布衫走进来,手中捧着几朵白花。他将白花轻轻放在摇椅上,半跪在燕满身边,深深叹了口气。

    燕家阿婆他印象深刻,那是个慈祥又有些泼辣的女人。燕满被她养得如掌上明珠,家中儿女远在外地,只有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她的溘然长逝,让所有事务都压在了燕满这个年仅十岁的孩童身上。

    燕满在庭院里对着那张空荡荡的摇椅哭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她哭到最后握着那枚银锁昏睡过去,被五娘抱回了屋子。

    陆陆续续有素服的邻居上门吊唁,刘家奶奶颤巍巍地被儿子孙子搀扶着也来了。她给曹氏送了挽联,又上了一炷香,口中絮絮叨叨地念着:“你怎么就突然走了,你不是还等着你家阿满成亲,抱外曾孙子吗。走的这样突然,你叫阿满一个孩子怎么样才好……”

    燕满做了个梦。

    她梦见了自己幼时的夏天。

    燕满虽然出生于仲秋时节,可她最爱的还是丹阳的盛夏。盛夏的骄阳热烈似火,炙烤着大地,树木郁郁葱葱,繁茂如盖。院子里的枇杷树上挂满了累累硕果,黄澄澄的枇杷令人垂涎三尺。

    她和谢卓双双仰头看着硕果累累的枇杷树,谢卓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环过脖子,搂住她道:“仲商,你想不想吃枇杷?我们把这枇杷摘下来吧,不吃放在那儿会坏,还会招惹蚊虫。”

    “摘。”燕满摩拳擦掌,想要大展身手,却受限于身高,够不着树枝。她跑回屋里拿出一只竹篮,抢在谢卓面前顺着树干爬上了树,一脚踩在枝干上,伸手摘了一只黄澄澄的枇杷。

    竹篮挎在手臂上,燕满把薄薄的外皮撕开,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家中的枇杷没有外面卖得那么大那么圆,也不如市面上的甜,酸更多一些,酸甜生津,吃了一个忍不住继续吃下一个。

    “喂!”谢卓指着她,“你在上面偷吃!”

    燕满拿手帕随意揩了揩手上的黄色汁水,把帕子丢到地上,将果柄上的几颗枇杷折下来:“我摘,我现在就摘。自个儿摘自己的。”

    谢卓也去拿了一只竹篮,他比燕满长得高,正是窜个子的时候,比同龄人还更高些,轻松摘下枇杷:“那我们比谁更快摘满一个竹篮。”

    “好。”燕满摘枇杷的动作很快了,专挑果子更多的地方摘,“我肯定比你快。”

    二人正专心致志比赛时,正房里的曹氏慢悠悠被五娘扶着走出来,泰然自若地坐在摇椅上,手中蒲扇轻摇。她刚躺下,一抬头就瞧见了挂在树上的燕满:“仲商,小心点。”

    燕满摘下一只枇杷,找准位置朝曹氏那儿丢了下去:“阿婆吃枇杷,今年枇杷可甜了。”

    每年枇杷树结果时都会分出一小筐给邻居们送去,虽然酸了些,但因着是免费的,倒也无人多说,去岁也给谢卓家送了一筐去。

    曹氏笑得和蔼,眼睛几乎快眯成了一条缝。她微微坐直身子,将蒲扇搁在一旁的石桌上:“仲商说甜,我可得尝尝。”她将枇杷皮剥开,咬了一口,入口先是酸,而后是淡淡的甜。曹氏笑吟吟地点头:“果真甜。”

    “是吗?”谢卓也剥了一个吃,刚咬一口就酸得直皱眉,差点篮子都掉了,“哪儿甜了。我吃着比去岁还酸!”

    “没眼光。这枇杷只此一家,想买都买不着,你还嫌弃。”树上的燕满道。

    谢卓把枇杷三两口吃了,愁眉苦脸摇头:“我哪儿敢嫌弃?我稀罕还来不及,定然是你听错了。”

    曹氏但笑不语。

    燕满比谢卓更快摘满一竹篮,她大喊一声停:“我赢了。我摘满了。”

    五娘把竹篮接过去,燕满顺着枝干跳下枇杷树,冲谢卓得意扬眉:“我比你厉害。”

    “分明是你比我先摘。”谢卓嘀咕了几句,坐到石凳子上,把枇杷倒在石桌上,对她招手:“快来吃枇杷,你不是想吃么?”

    枇杷乍一吃十分酸,越往后越发停不下来。燕满拣了十几只最大最圆的枇杷,推到曹氏面前,甜甜地笑着:“阿婆也吃。今年枇杷甜。”

    曹氏手中的蒲扇转了个圈,对着燕满轻轻扇着,带起一缕缕凉风。燕满出了一层薄汗,把剥好的枇杷递到曹氏唇边,曹氏眉眼含着温暖的笑意,咬了一口,接了过来:“我自己剥,你吃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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