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绵长得像是没有尽头,枇杷的酸比甜更令人印象深刻。脸颊旁传来的丝丝凉风,被汁水染黄的指甲,堆了满桌的枇杷皮和枇杷核,皆在梦醒的瞬间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绿油油的枇杷树与空荡的庭院,以及死气沉沉的灵柩和挥之不去的香烛气息。

    燕满坐在床上发呆,五娘走了进来,见她这样呆滞心中难过。她将热气腾腾的粥放在桌上:“阿满,纵算难过也该用一些饭。这里面加了赤豆红枣,养胃的。吃些甜的,心里好受些。”

    “知道了。”燕满闭了闭眼,并无任何食欲,只是有些想念梦中的枇杷。

    谢卓……燕满苦笑了下,她也没心思再过什么生辰了。

    金荣将五娘拉了出去:“你再劝也没有用,只能靠她自个儿熬过去。”

    “阿满自昨儿晚膳过后粒米未沾,今夜还要守灵,不吃一些,怎么撑得住?”五娘摇头,并不听金荣的,转身进了屋子里继续劝燕满喝粥了。

    金荣坐在门槛边上叹气,怎么才一个晚上就突然走了呢?他斜眼看向隔壁紧闭的大门,又叹了口气,谢卓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和燕满素来亲近,他若劝上几句燕满说不定还听得进。

    “浑小子,你坐在这里做什么?”金母把儿子扯了起来,朝里望了眼,低声斥责:“家里死了人,咱们去吊唁过便是尽了邻居的本分了。你爹和你大哥还在外跑货,你可别给我惹事。到底晦气呢。”

    金荣不爱听这话,忍不住皱眉。他被燕满和谢卓联合双打了几年,早改了之前的恶习,和两人关系甚至算得上不错,听见这话不大舒服:“燕阿婆平日里也很照顾街坊邻居。去年鹤龟生病,家里拿不出钱,还不是燕家垫付的?”

    金母瞪他一眼:“那是两码事!你赶紧跟我回家。你又不是人家燕家人,掺和进去做什么?”

    金荣理直气壮:“我是燕满朋友,她伤心,我安慰几句怎么了?”说着又嘀咕道,“那主意还是燕满给我出的呢。”

    金母不听,把儿子拽回了家。和死人待在一个院子里,也不嫌瘆得慌。

    屋里,燕满勉强用了几口粥。她如今移到了东厢房去住着,正房彻底留做了灵堂。入夜后,灵堂内烛火不熄,火盆里的火舌卷上纸钱,火光映照着灵柩上贴着的那一个大大的“寿”字。

    入了夜,秋风习习,比白日寒凉。燕满端端正正地跪在灵柩前,身边燃着一盏指路灯。手边放着金银纸,燕满用这些纸叠金银元宝,叠一个烧一个。

    灵堂里摆满了街坊邻居们送来的挽联奠仪,不乏纸扎的人、马、牛等。夜深人静之时,浑身惨白,表情僵硬的纸人显得有些瘆人。

    风穿过庭院,吹进堂屋里,吹得烛火明明灭灭,纸扎簌簌作响。燕满跪在灵堂里一整夜,直至天光熹微,方揉着冻僵了的膝盖站起来。

    只三天,她便肉眼看见地消瘦下去,原来圆脸圆眼白胖的讨喜姑娘瘦得几乎脱了相,下巴尖了,合身的衣裳变得宽大了,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任谁见了都不禁说上一句节哀顺变。

    曹氏的头七,是燕满的十岁生辰。五娘给她煮了一碗面,卧了两个煎蛋和几条青菜,亲自盯着燕满吃干净。燕满吃完了面又去了灵堂,她没再跪,大夫说若想日后腿脚不落下病就不能再跪在地上。

    燕满蹲在地上烧闲来无事叠满的金银元宝,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她不曾见过真正的葬礼,只见过戏文和书中的,便念些烧给过路小鬼,叫它们别为难曹氏诸如此类的话。

    中秋前一日,燕继源终于到了。他风尘仆仆,穿着粗麻孝衣,一路从丹阳城外哭着进来,越近屋里,哭得越发大声,他身后的几个孩子亦是掩面哭泣或嚎啕大哭。

    燕满早早地等在门口,燕继源扑通跪在女儿面前,大哭不止:“娘!不孝子,不孝子来晚了。”

    “爹爹。”燕满弯腰将燕继源扶起来,泪水再次落了下来,哽咽道,“只等你来发丧了。”

    燕继源涕泗横流,泪眼朦胧间瞧清了瘦弱的燕满,抱住她大哭:“孩子,辛苦你了。明儿咱们就发丧,我都准备好了。今儿夜里就让我这不孝子守守亲娘吧。”

    有邻居上去劝,燕继源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眼泪,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挤进小院儿里,院子顿时变得拥挤起来。燕继源直奔灵堂,带着儿女齐齐叩首,又亲点了三炷香插进香炉里:“不孝子继源,带长孙明贵,叩见母亲。阿官,你上来,给祖母上三炷香。”

    明贵脸上挂着泪珠儿,神情却懵懂茫然,被奴仆指引着才上了三炷香,又磕了一个头。

    燕继源这才起身打量着屋子道:“这几日委屈你们挤一挤了。”

    鲁氏不施粉黛,头上戴着一朵素雅的白花,面露哀戚:“老爷也要注意着身子。老太太去得急,老爷紧赶慢赶这才赶到了丹阳,老太太必然谅解老爷孝心。”

    燕满站在原地打量这对夫妻。她的记忆中全无父母身影,此刻瞧着燕继源,有些贪恋他方才温暖的怀抱。她指了指东西厢房:“东西厢房有三间,母亲和弟弟妹妹可以住在东厢。我住西厢。”

    琼玉把院子扫了一圈,不禁撇嘴:“这院儿也太小了些,还没咱家下人住的地方好。祖母就住这样破烂的屋子?”

    燕继源立刻喝斥:“胡吣什么!把你的嘴给我闭上!那是你祖母勤俭节约,为我着想,你小小年纪骄奢淫逸,还有脸面嫌弃你祖母住过的屋子!”

    琼玉从未被父亲这样喝斥过,一时手足无措地愣住,眼泪不住往下落,惶惶然道:“爹,你别生气……”

    鲁氏不动声色地将琼玉挡在身后,看向燕满:“你是二丫头罢?”

    “是。”燕满初见父母,有几分忐忑,同时心底划过方才琼玉的话,有些隐秘的不悦。

    这一夜,鲁氏和女儿歇在东厢房,燕满和明贵歇在西厢房,燕继源在灵堂守夜,敲定明日就出殡,和葬在丹阳城外的燕家祖父合葬。

    燕满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坐在床上,看着曹氏留下的遗物走神。这是五娘拿来给她的,说是曹氏的遗物,里面装着一本泛黄的诗经。另有一支红玛瑙做笔管的羊毫笔,亦是遗物,不过被装进了曹氏的棺材里,算作陪葬。

    诗经书页泛黄,放了很长时间,看得出来是时常翻阅的。她从不知阿婆还念过诗经,非但念过,里面还用笔做了标注,字迹秀气,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燕满拿出那本诗经随意翻阅着,翻到诗经那一首《静女》时,发现这首诗做的标注最多,旁边还写了一行小字。燕满将书册拿到窗边,借着月光看清了那行小字:

    燕长寿与曹静姝,生同衾,死同穴。

    燕长寿和曹静姝?燕满仔细回想着,阿婆就姓曹,这是她阿爷与她阿婆?

    “二姐姐。”

    稚嫩的声音让燕满手一顿,她将诗经合上,抬眼望去,是她的大弟,曹氏的嫡长孙明贵。明贵细声细气地说:“我睡不着。祖母是什么样的人?”

    燕满把诗经装了回去,认真回答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明贵歪歪头,他爬上了燕满的床,趴在窗户上朝灯火通明的正堂看去,小声道:“那为什么爹爹不喜欢祖母呢?”

    燕满微愣:“什么意思?”

    “之前阿娘提过要把二姐姐和祖母接到家里来一起住,爹爹拒绝了。”明贵声音很小,他把身子扭了回来,“那时候我在午睡,被我听见了。爹说祖母腹无诗书,又性情古怪,接过来怕刁难阿娘。待在乡下就很好。”

    燕满只觉得如坠冰窟。

    父亲哭得悲切,怎么会是假的?她问:“爹爹还说了什么?”

    小男孩仔细回忆着,如实相告:“还说祖母死得不是时候。汀州有位路大人,想把远房表外甥女嫁给爹爹做妾。”

    燕满猛地扭头朝灵堂看去:“他真这么说?”

    一个孝子会埋怨母亲死得太不是时候,耽误了他纳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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