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又是一片绚丽的彩霞……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后院，一片金黄洒在了牡丹花叶上。晚风轻轻地拂过，沙沙的声音不绝于耳。宁静祥和，又是一天。
不觉间，回家已是数月。
我坐在庭院的台阶上，呆呆望着染红的浮云。那些年，我还痴痴地问着，浮云你为什么要游移？而那个月华似水的夜晚也是恍若一梦。那个时候，我还郑重其事地对着母亲说，希望就像是夜幕下天边的明月。
父亲昨天告诉我，明天就是母亲的忌日。那个皓月当空的晚上，她逝去了。我记得我看见，父亲告诉我时，那嘴角倔强抿着的悲伤。而这种悲伤，却要被时间无情地沉淀。
昨天，今天，明天……也许，时间并不是一种解药。
逝者已矣，存者哀伤。
我擦去眼眶噙着的泪水，我还是没能够哭出来，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
次日，父亲带着我去了母亲的坟墓。母亲的坟墓被父亲打理得很干净，墓地间竟没有一丝杂草。而这方丈之域却是两个世界的界限，红颜她静静地躺在这个地方，周围有茅草，有蝴蝶，还有蝴蝶与茅草之间说不尽的故事。风儿吹过这片土地，碾过了春去秋来。
父亲静静地立在碑前，望着前方不发一言。
许久，他蹲下来烧着各种祭品，我也跟着帮忙。隔着火焰，我看见他深深皱纹掩藏不住的苍老。他竭力忍住悲伤，但眼角的泪水还是落在了他的颤抖不已的手上。
他突然用哽咽的声音问我，“觞儿，你恨我吗？”
我们一直没有避免说这个话题，回来的数月我也仅仅讲了讲天涯的一些趣事，他也对那些年的经历只字不提。要说不恨，自然是不可能的。自我十岁那年，他就离家而去，数年没有消息。母亲一个女子在家带我，那是怎样的辛苦。只是一句抱歉，是根本无法原谅他的过错。
那几年，一些对于父亲捕风捉影的消息曾让母亲心情大起大落。不知道多少次，我瞧见母亲暗自落泪，但是，她必须在我面前强装坚强，安慰我对未来保持期冀。但是，这个期冀她又是失望了多少次，最后，她等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最终却是母亲与世长辞。可是父亲，你要我怎么恨你。再怎么恨，又有什么意义，过去了的，终究还是过去了。
我没有说话，呆呆地望着墓碑。
这是，母亲想要的结果吗？
她一定幻想了很多很多种幸福，比如和父亲白头偕老，每天一起看着朝阳升起，每天一起伴着星光睡去。或者，看着儿孙绕膝，听着孙儿们稚嫩的笑声。又或者，一起侍弄庭中的牡丹，闲茶淡饭，知足常乐。
母亲毫无保留地坚持着，因为，心中有一份期冀。
我嘶哑地唱着：
“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天高不能阻，地远不能隔。
君志在高岗，妾意绵绵长。
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原野的风刮走烧尽的烟灰，烟灰好像要飘到地平线，飞到遥远的天涯。风呼呼地刮着我们的衣衫，扯乱了我们的头发。乱发遮住了我的眼睛，一瞬间我想起了已故的妻子，眼泪夺眶而出。逝者已矣，她们真的离开了我们。脑海里突然零碎的记忆画面掠过，有老人，有阿虎，有她，有阿信，有夜月，有蝴蝶，还有那望不尽尽头的湖泊……
你是遗忘的英雄，青山记不住你的功绩，流水留不住你的红颜。你只是寂寞地活着，活着，多寂寞。
“爹……”
“嗯”。
死寂的沉默。
许久，我说，“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父亲恋恋不舍地望了望坟头，转过身黯然地离去。
晚饭时，父亲打开了家里的女儿红，要我陪他喝酒。酒罢，他也呜咽地唱着歌：
“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天高不能阻，地远不能隔。
君志在高岗，妾意绵绵长。
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听着听着，我心中也泛起了悲伤的涟漪，须得仰头大口喝完一碗酒才压得住那种心情。父亲给我满上，举碗要与我干杯。眼泪沿着他的皱纹滴落在酒碗里，他喝着混着眼泪的酒，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如果，再让我选择，也许，我……”父亲停顿了一番，“我……我也许会留下吧。”
我懂他心中的苦，那种踌躇的难受，就好像，我会不会刺出那一剑一样。父亲，那是你心中的“一”啊，你会怎么选？
父亲又喝了一口，“到最后，我还是不懂幸福。觞儿，人生最是苦啊。”
我想要安慰，可是自己却忍不住暗下流泪。
星光爬上我们的桌角，父亲讲起了那尘封的往事……
那一年，父亲十七，母亲十五。
正如母亲所说，父亲从小是一个很优秀的人。虽不说像她所说“七岁能文,九岁能武,十三岁就仗剑走天下”那么夸张，自然“无数闺阁少女心中未来的夫婿”也属玩笑，那也不过是母亲的情有独钟。但是父亲确实有他人羡慕不来的身手和头脑。
父亲十七岁那年，无论如何，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也许，在村里他很优秀，在小镇范围内很优秀，可是到了全天下，这样的人还是有很多很多。而母亲，十五岁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提亲示爱的男子络绎不绝。
因为一次邂逅，让他们结下了三生之缘。邂逅并不是多么美，只是让父亲记住了有这么一个人，父亲的心还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父亲就是一根木头，母亲有时候就是这么骂的。
父亲说：“生命中遇到的人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也许过去了就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再相见。我没有想到邂逅会有下文，我也不是多么感性的人，不会因为这些来感怀。我想的只是，修炼我的武功，演习我的谋略。”
名利对他更重要。
父亲说，最让他难以忘却的还是母亲那羞涩的温柔。
一年后的秋天，秋阳晒熟了大片大片的稻谷。微风携着稻香发酵着幸福的味道，父亲的心情很开心。每一天他都感觉自己在进步，每一天他都感觉自己离自己的理想更进一步。从小，父亲就听着三国的故事长大，每一个梦里都梦着自己成为名将。那些刀光剑影，那些合纵连横，那些精忠报国，那些鞠躬尽瘁……
他总说，大丈夫生当若此，不可苟且一生。
而父亲感到难过的是，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的热情。
似乎每个人都在说，梦想会被现实所击败。没有田地，没有祖业，没有出身，凭一腔热血能够拼到什么程度？父亲固执地坚持，坚持自己的寂寞。
母亲说，父亲有一颗孩子的心，他其实很善良。
我给父亲斟满了一碗酒。他喝罢，他带着憧憬的回忆说着，母亲温暖的笑容，足以把冰山彻底融化。一次和煦的笑容，竟撩动了父亲年少的心。
父亲叹了一口气：“有好多好多的人喜欢你娘亲。所幸的是，一番周折之后，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我。”
说到这一段时，父亲苦涩地喝了口酒。
我知道，父亲隐去了周折的过程。那隐去的爱情的哀伤，随着他的酒气慢慢弥漫于四周，浸透了浓浓的夜色。
母亲以前对我说过，要是当时她能够果决一些，也许父亲会开心很多。
父亲说，男人有时候确实不能去揣度女人的心，她们做事好像是随心所欲，就不愿做一个理性人。
如果，当初父亲能够站在母亲的角度上来看待问题，或许他能够懂更多。
但是，我可以感觉到父亲的难受。守着心中的期冀，等待一段美丽的爱。
毕竟最终，母亲还是接受了父亲。
母亲其实一开始就喜欢父亲，可是，为什么中间要有那么多的周折，父亲没有给我解释，母亲也没有机会再给我答案了。
他们的恋情属于地下恋情，虽然时时“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是母亲不敢让外公外婆知道。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个秘密，一边要不断地拒绝各种提亲。
就这样到了母亲十八岁的那个年头，家里人开始操心她的婚事。她已经拒绝了很多人家，但是她已经快十八岁了，早就不小了。
而恰是那个年头，父亲去了京师。父亲本来可以留下来，或者母亲本来也可以要求父亲留下来，可是父亲的理想在远方，她不能成为父亲的羁绊。
在父亲离开的半年里，他们书信往来，相思之情绵绵。可父亲得知母亲因思念消瘦而规劝母亲注意身体时却发生了争执。父亲要母亲减少对他的思念。母亲怎么能够做得到，反而会觉得委屈，难道父亲不爱她了吗？木头怎么会懂得了那么多，发生争执之后细想，自己明明出于一片好心，为什么反而落得吵起来了呢？
相隔半年，父亲还是回到了家乡，母亲刚好过十八岁的生日。父亲回来，母亲很是高兴，高兴地让泪水在眼角成了花。
父亲说，那是一段美丽的时光。每天有缠绵缱绻的爱意，有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心情，很那偶尔眼神相撞的爱意。
我可以想象那柔美的夕阳，我可以想象那温润的月光，我可以想象会跳舞的柳条，会说话的星星，还有绚丽的牡丹花绽放美丽的爱情。
等待，或许是一种美丽。就好像，等待花开。
终于，外公外婆还是对母亲下了通牒。十八岁还不嫁出去的女子是不可想象的，无论母亲怎么去争论坚持，外公外婆还是要母亲尽早成婚。
我问父亲，为什么母亲不趁早公开你们的爱情？父亲望着窗外的星星，星光落在了他的眉毛上。他的眉头还是不自觉地皱在了一起。
“当时的我，并不能给你母亲幸福。男子二十岁，凭着一腔热血是给不了你娘亲幸福的，”父亲望着桌上的碗碟：“你外公外婆是那么想的吧。毕竟我是当真一无所有。”
我多么想说，父亲你那么优秀，怎么会是一无所有呢？
也许父亲也知道我心里所想，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凭我的将来，一定可以做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好。可现实是，你爷爷根本不能准备一份像样的聘礼。不能怪你外公外婆做得势利，而是，他们仅有一个宝贝的女儿。天底下，哪有不想自己子女好的父母？这就是现实啊？”
现实？现实就是当时的父亲无法证明自己；现实就是母亲守着期冀，等待她的是死亡；现实就是我刺出那一剑，无法再后悔……我们守着期冀，追求幸福，可是在命运为我们安排的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地点，我们却什么都不能做，或者根本就不能改变什么。早一刻或者晚一刻，结局或许就不会那么难受。如果，当时给父亲几年来证明，或许他能够到达外公外婆的标准；如果当初我武艺高强，母亲就不会死；如果当初我懂了自己的心，也许就不会刺出那一剑。面对所谓的现实，越是努力挣扎越是让我们感到无助，难道，偏偏要命运弄人？
母亲坚持推掉所有人的提亲，就是给父亲时间，可是外公外婆或者说礼教不给父亲时间。母亲那个年岁必须得嫁出去，然后相夫教子，平平静静度过余生。
终于，外公外婆还是知道了。
“你娘亲被关了禁闭，而我，哈哈，当时只知道整日饮酒消愁，颓唐地呆在家里。有一天，你母亲突然出现在我房里。”
父亲带着凝重的眼神述说着：“那天晚上下着雨，你母亲来的时候全身已经湿透。她一来就抱着我哭，哭着哭着我也跟着哭了。”
那是一个很遥远的画面了，翻着尘封的记忆使父亲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你娘亲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关禁闭的几天一直和家里抗争。我一直认为，她会妥协地接受你外公外婆的话。那天她跑出来，是因为她家已经给她选好了夫婿。”
那天晚上，母亲把自己交给了父亲。父亲说，如果他能够清醒点，就不会酿成大错了。或者说，母亲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母亲是铁了心要嫁给父亲，那时候，已经完全顾不得礼教了。
后来外公外婆找到父亲，狠狠地骂了他一通，满脸又是痛恨又是无奈。父亲说，那时候他瞥见外婆那鄙夷的眼神，心里就好像被钻出了血。
那天之后一个月，外公外婆还是妥协了，母亲还是嫁给了父亲。
父亲在小镇上谋了一份捕快的差事，由于好身手，善侦案，很快就声明远扬。
“时间如果停留在那一段时间，我们三口之间也许会很幸福。五年后，京师来了调令。我把调令藏起来，不过还是让你娘亲发现了。”
父亲苦笑道：“如果那是一条右迁调令，我们一家子就搬到京师去了。可是，那只是捕快的集训，择其优秀重新分配职务。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实现理想的机会。现实包围了我那么多年，我都快要忘记自己的热血。可是，那时候的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不过，既然母亲发现了那封调令，自然不肯让父亲继续留在小镇。她就是那样，总是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成全别人。
“纵使万般情绪，我还是离开了。想着你的外公外婆，我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所有人都必须尊重我。”
“离开的时候，你娘亲带着笑容。我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父亲的集训成绩很好，由于他的要求，他回到了家乡做了一地的总捕头，也算是右迁。虽然距离父亲的理想很远，可是，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不过，公务却因此忙了起来，长期在外办公。
说到这里，我也有了模模糊糊的印象。那个时候，母亲每天都做好晚饭等父亲回家。可是，往往饭菜凉了父亲都没有回来。我那个时候也真是不懂事，嚷着嚷着要吃饭，母亲不许我就哭。
那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我十岁那年。北方爆发了战争，这回无论母亲怎么劝，父亲都不听了。他非要远去他方参军，无论母亲怎么哭着求着父亲都不肯留下。
母亲被说服了，她也知道，她不该成为父亲的羁绊。
母亲默默地替他收拾行李，我看到她自然的笑，像院里她种的牡丹，美丽而端庄。母亲告诉我，“你爸爸只是要出外闯荡，成为一个大英雄。然后你就会拥有一个英雄的爸爸。”
早晨映照着父亲离去背影的曙光,却像黄昏的余晖。我一直记得,那飘逸的长发和稳健的步伐。
“因为我是一地捕头，参军时分了一个什长的职位。每天刀光剑影，而短短数年，我从什长到百夫长，到千夫长。最后一次决战，我带队袭了敌方大营，斩敌七千，毁营三百。”
父亲顿时豪情万丈，忽又落寞万分。“我终于如愿以偿的做了将军，正要准备衣锦还乡，却突然收到情报，有人要刺杀你们母子二人。我提前发出令符调动地方军队，我也急急赶回来。可是，还是慢了一步。”
就是一刻的时间，却偏偏让人感到深深的无力。
“我赶到后院的时候，盗匪持刀劫持了你的母亲。他是铁了心要报复我，无论开什么条件他都不肯放过你娘亲，他就是要我难受。报应啊。”
“你娘亲竭力止住眼泪，朝着我说：‘也许你根本不懂，你以为靠自己给了我，你想要给的一切。但是，你可知道，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说罢，便毅然碰上了那把刀刃。”
母亲那是多么的决然，那是包含多少爱与恨的交集。母亲爱我的父亲，可是，那么多年，那么多年的空白，拿什么来填补。
“我以为我取得了一切，可是，在你娘亲看来，什么都不是。我给了你娘亲一个期冀，我们都守着这个期冀。那个美丽的未来，最终还是化作了水中月。”
“我还是一无所有，我还是一无所有……”
父亲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星光照到他那疲倦的身躯。星星鬓发也悄悄爬上他的头上。
我取出披风给父亲披上，然后把桌子收拾了。
我走到庭院里，瞥了一眼飞舞在角落的萤火虫。萤火虫带回那个夜晚的记忆。
据说，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过了七秒又是一个崭新的生活。也许忘记了，父亲就不会这么痛苦。
如果，再让父亲选择一次呢？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生命循着道的痕迹。生命也不可重来，美丽隐藏在深深的遗憾背后。
恍惚间仿佛听到了那熟悉的歌谣：
“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天高不能阻，地远不能隔。
君志在高岗，妾意绵绵长。
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我低低地唱到：“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后院，一片金黄洒在了牡丹花叶上。晚风轻轻地拂过，沙沙的声音不绝于耳。宁静祥和，又是一天。
不觉间，回家已是数月。
我坐在庭院的台阶上，呆呆望着染红的浮云。那些年，我还痴痴地问着，浮云你为什么要游移？而那个月华似水的夜晚也是恍若一梦。那个时候，我还郑重其事地对着母亲说，希望就像是夜幕下天边的明月。
父亲昨天告诉我，明天就是母亲的忌日。那个皓月当空的晚上，她逝去了。我记得我看见，父亲告诉我时，那嘴角倔强抿着的悲伤。而这种悲伤，却要被时间无情地沉淀。
昨天，今天，明天……也许，时间并不是一种解药。
逝者已矣，存者哀伤。
我擦去眼眶噙着的泪水，我还是没能够哭出来，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
次日，父亲带着我去了母亲的坟墓。母亲的坟墓被父亲打理得很干净，墓地间竟没有一丝杂草。而这方丈之域却是两个世界的界限，红颜她静静地躺在这个地方，周围有茅草，有蝴蝶，还有蝴蝶与茅草之间说不尽的故事。风儿吹过这片土地，碾过了春去秋来。
父亲静静地立在碑前，望着前方不发一言。
许久，他蹲下来烧着各种祭品，我也跟着帮忙。隔着火焰，我看见他深深皱纹掩藏不住的苍老。他竭力忍住悲伤，但眼角的泪水还是落在了他的颤抖不已的手上。
他突然用哽咽的声音问我，“觞儿，你恨我吗？”
我们一直没有避免说这个话题，回来的数月我也仅仅讲了讲天涯的一些趣事，他也对那些年的经历只字不提。要说不恨，自然是不可能的。自我十岁那年，他就离家而去，数年没有消息。母亲一个女子在家带我，那是怎样的辛苦。只是一句抱歉，是根本无法原谅他的过错。
那几年，一些对于父亲捕风捉影的消息曾让母亲心情大起大落。不知道多少次，我瞧见母亲暗自落泪，但是，她必须在我面前强装坚强，安慰我对未来保持期冀。但是，这个期冀她又是失望了多少次，最后，她等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最终却是母亲与世长辞。可是父亲，你要我怎么恨你。再怎么恨，又有什么意义，过去了的，终究还是过去了。
我没有说话，呆呆地望着墓碑。
这是，母亲想要的结果吗？
她一定幻想了很多很多种幸福，比如和父亲白头偕老，每天一起看着朝阳升起，每天一起伴着星光睡去。或者，看着儿孙绕膝，听着孙儿们稚嫩的笑声。又或者，一起侍弄庭中的牡丹，闲茶淡饭，知足常乐。
母亲毫无保留地坚持着，因为，心中有一份期冀。
我嘶哑地唱着：
“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天高不能阻，地远不能隔。
君志在高岗，妾意绵绵长。
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原野的风刮走烧尽的烟灰，烟灰好像要飘到地平线，飞到遥远的天涯。风呼呼地刮着我们的衣衫，扯乱了我们的头发。乱发遮住了我的眼睛，一瞬间我想起了已故的妻子，眼泪夺眶而出。逝者已矣，她们真的离开了我们。脑海里突然零碎的记忆画面掠过，有老人，有阿虎，有她，有阿信，有夜月，有蝴蝶，还有那望不尽尽头的湖泊……
你是遗忘的英雄，青山记不住你的功绩，流水留不住你的红颜。你只是寂寞地活着，活着，多寂寞。
“爹……”
“嗯”。
死寂的沉默。
许久，我说，“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父亲恋恋不舍地望了望坟头，转过身黯然地离去。
晚饭时，父亲打开了家里的女儿红，要我陪他喝酒。酒罢，他也呜咽地唱着歌：
“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天高不能阻，地远不能隔。
君志在高岗，妾意绵绵长。
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听着听着，我心中也泛起了悲伤的涟漪，须得仰头大口喝完一碗酒才压得住那种心情。父亲给我满上，举碗要与我干杯。眼泪沿着他的皱纹滴落在酒碗里，他喝着混着眼泪的酒，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如果，再让我选择，也许，我……”父亲停顿了一番，“我……我也许会留下吧。”
我懂他心中的苦，那种踌躇的难受，就好像，我会不会刺出那一剑一样。父亲，那是你心中的“一”啊，你会怎么选？
父亲又喝了一口，“到最后，我还是不懂幸福。觞儿，人生最是苦啊。”
我想要安慰，可是自己却忍不住暗下流泪。
星光爬上我们的桌角，父亲讲起了那尘封的往事……
那一年，父亲十七，母亲十五。
正如母亲所说，父亲从小是一个很优秀的人。虽不说像她所说“七岁能文,九岁能武,十三岁就仗剑走天下”那么夸张，自然“无数闺阁少女心中未来的夫婿”也属玩笑，那也不过是母亲的情有独钟。但是父亲确实有他人羡慕不来的身手和头脑。
父亲十七岁那年，无论如何，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也许，在村里他很优秀，在小镇范围内很优秀，可是到了全天下，这样的人还是有很多很多。而母亲，十五岁已经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提亲示爱的男子络绎不绝。
因为一次邂逅，让他们结下了三生之缘。邂逅并不是多么美，只是让父亲记住了有这么一个人，父亲的心还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父亲就是一根木头，母亲有时候就是这么骂的。
父亲说：“生命中遇到的人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也许过去了就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再相见。我没有想到邂逅会有下文，我也不是多么感性的人，不会因为这些来感怀。我想的只是，修炼我的武功，演习我的谋略。”
名利对他更重要。
父亲说，最让他难以忘却的还是母亲那羞涩的温柔。
一年后的秋天，秋阳晒熟了大片大片的稻谷。微风携着稻香发酵着幸福的味道，父亲的心情很开心。每一天他都感觉自己在进步，每一天他都感觉自己离自己的理想更进一步。从小，父亲就听着三国的故事长大，每一个梦里都梦着自己成为名将。那些刀光剑影，那些合纵连横，那些精忠报国，那些鞠躬尽瘁……
他总说，大丈夫生当若此，不可苟且一生。
而父亲感到难过的是，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的热情。
似乎每个人都在说，梦想会被现实所击败。没有田地，没有祖业，没有出身，凭一腔热血能够拼到什么程度？父亲固执地坚持，坚持自己的寂寞。
母亲说，父亲有一颗孩子的心，他其实很善良。
我给父亲斟满了一碗酒。他喝罢，他带着憧憬的回忆说着，母亲温暖的笑容，足以把冰山彻底融化。一次和煦的笑容，竟撩动了父亲年少的心。
父亲叹了一口气：“有好多好多的人喜欢你娘亲。所幸的是，一番周折之后，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我。”
说到这一段时，父亲苦涩地喝了口酒。
我知道，父亲隐去了周折的过程。那隐去的爱情的哀伤，随着他的酒气慢慢弥漫于四周，浸透了浓浓的夜色。
母亲以前对我说过，要是当时她能够果决一些，也许父亲会开心很多。
父亲说，男人有时候确实不能去揣度女人的心，她们做事好像是随心所欲，就不愿做一个理性人。
如果，当初父亲能够站在母亲的角度上来看待问题，或许他能够懂更多。
但是，我可以感觉到父亲的难受。守着心中的期冀，等待一段美丽的爱。
毕竟最终，母亲还是接受了父亲。
母亲其实一开始就喜欢父亲，可是，为什么中间要有那么多的周折，父亲没有给我解释，母亲也没有机会再给我答案了。
他们的恋情属于地下恋情，虽然时时“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是母亲不敢让外公外婆知道。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个秘密，一边要不断地拒绝各种提亲。
就这样到了母亲十八岁的那个年头，家里人开始操心她的婚事。她已经拒绝了很多人家，但是她已经快十八岁了，早就不小了。
而恰是那个年头，父亲去了京师。父亲本来可以留下来，或者母亲本来也可以要求父亲留下来，可是父亲的理想在远方，她不能成为父亲的羁绊。
在父亲离开的半年里，他们书信往来，相思之情绵绵。可父亲得知母亲因思念消瘦而规劝母亲注意身体时却发生了争执。父亲要母亲减少对他的思念。母亲怎么能够做得到，反而会觉得委屈，难道父亲不爱她了吗？木头怎么会懂得了那么多，发生争执之后细想，自己明明出于一片好心，为什么反而落得吵起来了呢？
相隔半年，父亲还是回到了家乡，母亲刚好过十八岁的生日。父亲回来，母亲很是高兴，高兴地让泪水在眼角成了花。
父亲说，那是一段美丽的时光。每天有缠绵缱绻的爱意，有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心情，很那偶尔眼神相撞的爱意。
我可以想象那柔美的夕阳，我可以想象那温润的月光，我可以想象会跳舞的柳条，会说话的星星，还有绚丽的牡丹花绽放美丽的爱情。
等待，或许是一种美丽。就好像，等待花开。
终于，外公外婆还是对母亲下了通牒。十八岁还不嫁出去的女子是不可想象的，无论母亲怎么去争论坚持，外公外婆还是要母亲尽早成婚。
我问父亲，为什么母亲不趁早公开你们的爱情？父亲望着窗外的星星，星光落在了他的眉毛上。他的眉头还是不自觉地皱在了一起。
“当时的我，并不能给你母亲幸福。男子二十岁，凭着一腔热血是给不了你娘亲幸福的，”父亲望着桌上的碗碟：“你外公外婆是那么想的吧。毕竟我是当真一无所有。”
我多么想说，父亲你那么优秀，怎么会是一无所有呢？
也许父亲也知道我心里所想，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凭我的将来，一定可以做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好。可现实是，你爷爷根本不能准备一份像样的聘礼。不能怪你外公外婆做得势利，而是，他们仅有一个宝贝的女儿。天底下，哪有不想自己子女好的父母？这就是现实啊？”
现实？现实就是当时的父亲无法证明自己；现实就是母亲守着期冀，等待她的是死亡；现实就是我刺出那一剑，无法再后悔……我们守着期冀，追求幸福，可是在命运为我们安排的某一个时刻某一个地点，我们却什么都不能做，或者根本就不能改变什么。早一刻或者晚一刻，结局或许就不会那么难受。如果，当时给父亲几年来证明，或许他能够到达外公外婆的标准；如果当初我武艺高强，母亲就不会死；如果当初我懂了自己的心，也许就不会刺出那一剑。面对所谓的现实，越是努力挣扎越是让我们感到无助，难道，偏偏要命运弄人？
母亲坚持推掉所有人的提亲，就是给父亲时间，可是外公外婆或者说礼教不给父亲时间。母亲那个年岁必须得嫁出去，然后相夫教子，平平静静度过余生。
终于，外公外婆还是知道了。
“你娘亲被关了禁闭，而我，哈哈，当时只知道整日饮酒消愁，颓唐地呆在家里。有一天，你母亲突然出现在我房里。”
父亲带着凝重的眼神述说着：“那天晚上下着雨，你母亲来的时候全身已经湿透。她一来就抱着我哭，哭着哭着我也跟着哭了。”
那是一个很遥远的画面了，翻着尘封的记忆使父亲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你娘亲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关禁闭的几天一直和家里抗争。我一直认为，她会妥协地接受你外公外婆的话。那天她跑出来，是因为她家已经给她选好了夫婿。”
那天晚上，母亲把自己交给了父亲。父亲说，如果他能够清醒点，就不会酿成大错了。或者说，母亲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母亲是铁了心要嫁给父亲，那时候，已经完全顾不得礼教了。
后来外公外婆找到父亲，狠狠地骂了他一通，满脸又是痛恨又是无奈。父亲说，那时候他瞥见外婆那鄙夷的眼神，心里就好像被钻出了血。
那天之后一个月，外公外婆还是妥协了，母亲还是嫁给了父亲。
父亲在小镇上谋了一份捕快的差事，由于好身手，善侦案，很快就声明远扬。
“时间如果停留在那一段时间，我们三口之间也许会很幸福。五年后，京师来了调令。我把调令藏起来，不过还是让你娘亲发现了。”
父亲苦笑道：“如果那是一条右迁调令，我们一家子就搬到京师去了。可是，那只是捕快的集训，择其优秀重新分配职务。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个机会，一个重新实现理想的机会。现实包围了我那么多年，我都快要忘记自己的热血。可是，那时候的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不过，既然母亲发现了那封调令，自然不肯让父亲继续留在小镇。她就是那样，总是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成全别人。
“纵使万般情绪，我还是离开了。想着你的外公外婆，我发誓，有一天我一定要所有人都必须尊重我。”
“离开的时候，你娘亲带着笑容。我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父亲的集训成绩很好，由于他的要求，他回到了家乡做了一地的总捕头，也算是右迁。虽然距离父亲的理想很远，可是，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不过，公务却因此忙了起来，长期在外办公。
说到这里，我也有了模模糊糊的印象。那个时候，母亲每天都做好晚饭等父亲回家。可是，往往饭菜凉了父亲都没有回来。我那个时候也真是不懂事，嚷着嚷着要吃饭，母亲不许我就哭。
那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我十岁那年。北方爆发了战争，这回无论母亲怎么劝，父亲都不听了。他非要远去他方参军，无论母亲怎么哭着求着父亲都不肯留下。
母亲被说服了，她也知道，她不该成为父亲的羁绊。
母亲默默地替他收拾行李，我看到她自然的笑，像院里她种的牡丹，美丽而端庄。母亲告诉我，“你爸爸只是要出外闯荡，成为一个大英雄。然后你就会拥有一个英雄的爸爸。”
早晨映照着父亲离去背影的曙光,却像黄昏的余晖。我一直记得,那飘逸的长发和稳健的步伐。
“因为我是一地捕头，参军时分了一个什长的职位。每天刀光剑影，而短短数年，我从什长到百夫长，到千夫长。最后一次决战，我带队袭了敌方大营，斩敌七千，毁营三百。”
父亲顿时豪情万丈，忽又落寞万分。“我终于如愿以偿的做了将军，正要准备衣锦还乡，却突然收到情报，有人要刺杀你们母子二人。我提前发出令符调动地方军队，我也急急赶回来。可是，还是慢了一步。”
就是一刻的时间，却偏偏让人感到深深的无力。
“我赶到后院的时候，盗匪持刀劫持了你的母亲。他是铁了心要报复我，无论开什么条件他都不肯放过你娘亲，他就是要我难受。报应啊。”
“你娘亲竭力止住眼泪，朝着我说：‘也许你根本不懂，你以为靠自己给了我，你想要给的一切。但是，你可知道，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说罢，便毅然碰上了那把刀刃。”
母亲那是多么的决然，那是包含多少爱与恨的交集。母亲爱我的父亲，可是，那么多年，那么多年的空白，拿什么来填补。
“我以为我取得了一切，可是，在你娘亲看来，什么都不是。我给了你娘亲一个期冀，我们都守着这个期冀。那个美丽的未来，最终还是化作了水中月。”
“我还是一无所有，我还是一无所有……”
父亲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星光照到他那疲倦的身躯。星星鬓发也悄悄爬上他的头上。
我取出披风给父亲披上，然后把桌子收拾了。
我走到庭院里，瞥了一眼飞舞在角落的萤火虫。萤火虫带回那个夜晚的记忆。
据说，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过了七秒又是一个崭新的生活。也许忘记了，父亲就不会这么痛苦。
如果，再让父亲选择一次呢？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生命循着道的痕迹。生命也不可重来，美丽隐藏在深深的遗憾背后。
恍惚间仿佛听到了那熟悉的歌谣：
“真心之所系，深情之所依。
天高不能阻，地远不能隔。
君志在高岗，妾意绵绵长。
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
我低低地唱到：“盼有长聚日，携手春天荒……”